2003年秋后的一个平常日子,约下午五点许,鄂西北小镇新市镇的大街上,一位风姿绰约的青年女子推着崭新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男孩,男孩看上去很年轻且面色苍白瘦削,猜不准男孩的年龄十七八岁呢,还是二十多岁。人们纷纷驻足观望,猜测这是一对小夫妻呢,还是别的什么关系,人们还猜测:男孩为什么坐轮椅呢?发生了什么病害呢?是哪里人呢?男孩还能不能丢掉轮椅站起来呢?
青年女子把轮椅推到新市药店门口。青年女子接过男孩递过的小包,从包中取出人民币后又把包还给男孩,然后走进药店。
汪琪按青年女子的要求配药。
天黑了,已经很晚了,还是推男孩的青年女子来到新市药店,向值班的春皓简述男孩发烧要打点滴,并口述需要用的药物名称。
春皓告诉她:“我们是药店,不打针。”
青年女子面无表情,懂理地小声说:“大哥这我知道。我刚从医院出来,医院不出诊,病人已睡下,残疾人抱上抱下不方便,我抱他太吃力。旅店老板说了,你能帮帮忙。”
春皓沉思片刻,答应帮忙。他让那女子先一步走,他随后就到。
旅店名叫“浴池”旅社,距新市药店很近,不足百米,在东边。春皓一手拿着配好的糖水瓶、一次性输液器、橡胶止血管、胶布,一手拎着手提矿灯,来到浴池旅社,按女店主的指点来到二楼北边一间住房。
听到敲门声,房客——那位青年女子很快打开门,打开吊在房中间昏黄的小瓦数的电灯泡。青年女子还在穿衣服,她是刚刚从被窝中起来的。房中只一张大钢丝床,床上一个大被子,躺着那个坐轮椅的男孩。男孩里边的被角叠起,当然是青年女子刚起来时掀开的。春皓想是一对夫妻无疑。
青年女子下楼找来一根竹棍,在春皓协助下把竹棍竖着绑到床腿上。春皓再把糖水吊瓶绑到竹棍上端,撕掉一次性输液器的塑料包装,把输液器扎到糖水瓶口的橡皮盖上,放水、排气,再把胶布撕成小段粘到袖口上,之后用橡胶止血管捆起男孩的胳膊,青年女子打开手提矿灯把光柱对准男孩的胳膊。
青年女子小声说:“电灯泡不亮,你不带矿灯来不中。”
春皓弯腰用棉球签给男孩鼓起的手背上的静脉管上擦拭,说:“太节约了。我没想到房里的灯泡小,带矿灯是天黑路上照明,想不到又有别的用途。”
扎上针,胶布把连接男孩手背静脉管的针头和塑料细管固定好,春皓这才直起腰,轻轻地说:“你们是夫妻?”
男孩躺在枕头上的头和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微微动了一下。青年女子低低地说:“不是。”
春皓疑惑地望着他们。
青年女子垂下头说:“我们是姐弟。”
“哦!”春皓有些不理解。
睡那里打吊针的男孩有气无力地说:“她是我二姐。”
春皓看着青年女子说:“你弟弟怎么受的伤?怎么站不起来了?”
青年女子平淡地低声说:“工伤。伤的重。”
接下来的日子里,坐轮椅的男孩在新市镇安了家,人们经常看到轮椅和轮椅上的男孩。推轮椅的不再是青年女子,多数时候是男孩一个人用手慢慢转动着两边的车轱辘,少的时候是一些孩子推着。
男孩在很短的时间里自杀三次,自杀的方式都是开液化气罐;每次中途关上阀门停止自杀……毕竟,他很年轻,他留恋这个世界,他不想死。他没有钱,没有人照顾;两条腿又不能动,不死又不行啊!
停止自杀以后,男孩就给肖春皓打电话求救。每次,肖春皓都鼓励男孩,给他唱歌,给他讲张海迪,讲保尔•柯察金。男孩感动几天,后又走向自杀之路。
春皓很无奈。男孩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现实:生父和母亲下世;老态龙钟的养父无力照顾他,他跟养父合不来也不让养父管;嫂子不许进家门;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都在广东打工,管不了他也不管他。男孩头脑和上肢正常,小腹以下无知觉、大小便失禁。男孩所打工的矿赔付的四万五千元,哥嫂借用一万,二姐借用两万,剩余的治病、吃饭和租房,已剩余不到八千。男孩不想等到粮尽弹绝饿死、病死。春皓找当地的民政部门,答复是:要向福利院交生活费、护理费,治病要交医药费。此路不通。另一条路是打官司要养命钱。帮男孩打官司的律师都要事先支付代理经费。已经有两位自称是律师和法官的男子找到男孩。男孩问:我给你们拿代理费一万,官司败了这一万你们还还我吗?来人呵呵一笑说:输官司赢官司你都必须拿代理费。男孩问:赢了官司咋分?来人答:各人一半。
在一个阴雨天,春皓带上男孩到枣阳市司法援助中心求助。上车时,春皓让客车司机和旅客帮忙,一人一边抬着坐在轮椅上的男孩上车,上车后轮椅放在车中间过道上。下车时用同样办法抬下去,租了一个机动三轮车,他们来到法院法医鉴定室。法医让车开到旁边的市供销社大门中间避雨。法医就站在那里作记录,之后说:预交三千元鉴定费我们办理。
春皓迅速地转动着脑子,几秒钟之后说:我们考虑考虑再说。
机动三轮车开到市司法局后院内。
男孩坐在车厢内的轮椅上,春皓下车到二楼司法援助中心。一个值班的青年,春皓认识,2000年新市供销社破产时,他是破产组中法院方的工作人员,大概是陪审员吧。近几年法院大力清理非在编人员,春皓想:这位姓靖的仁兄大概被清退了,改了行,当了法律工作者吧。
春皓简明扼要地说了情况,问援助中心能否帮忙。新市法庭的欧阳宗仁对春皓说可以向援助中心求助。
靖峰坐办公桌边写着,抬头瞥了一眼,说:“这个案子我们可以办,代理费两万。案子结束后执行标的款按五五分。”
春皓问:“也就是说,诉讼费用必须由当事人承担,诉讼风险全部由当事人承担。如果有结果对半分。”
“嗯。”
“寻求法律援助不成?”
“这个案子没人搞法律援助。”
对靖峰的这番答复,肖春皓非常不满。事隔多年以后,肖春皓通过这个案子的诉讼和执行才有深刻的体会。
春皓带着男孩乘客车从枣阳回新市。大雨在车四周的玻璃上刷洗着积尘。看着模糊的车外天地间密集的雨丝,春皓似乎看到汪琪二哥汪柱花斑较多的娃娃脸……
汪柱离婚后,又订了婚,跟着春皓侄子肖林一同赴河北沙河市新城镇白错铁矿打工,待挣了钱后回来年底结婚。干了两月,汪柱因腿伤化脓感染,提出休病假,小工头陈福不允许,说今日晚上的班你坚持完了明天你休息。恰巧这天晚上洞顶上落下一块巨石砸到汪柱身上,脑浆迸射,当场毙命。同时值班的肖春皓四弟肖庆成吓瘫了,两个小腿肚子直哆嗦,蹲那里半天站不起来,肖春皓年轻的侄子肖林用手刨啊刨……
此刻正是2001年11月19日晚上七点以后新闻联播尾声,电话一响,肖林打来电话说汪柱砸死了。
接电话的春皓简直不敢相信,瞪大眼睛问:“什么时间?”
肖林在电话里说:“刚才。”
春皓说:“抢救!送医院抢救啊!”
肖林说:“死了,不用抢救了。”
汪琪在后边院子里收晾晒的衣服,公历十一月的季节,天早黑下来,并呼呼刮着阴冷的老北风。听到春皓“汪琪,汪琪”的叫喊,她很厌烦地怒声道:“叫啥子叫!叫魂?我没有死!”
对汪琪嫁给自己后的怒声恨语,春皓虽然听着扎心、刺耳,也无可奈何,闷在心里,承受不起时就吵几句。现在他没有跟汪琪计较,对已从后边院子回到屋内、双手抱着一堆衣服的汪琪说:“汪柱砸死了,在铁矿井下。”
汪琪进屋时还是一脸的不悦,听春皓这样一说,头都炸了!汪琪满脸怨怒立刻换成无限惊愕,瞪圆原本就大的双眼,心提到嗓子眼,音调抬高八度地尖声问:“你说啥?”
春皓沉声说:“汪柱刚才在铁矿井下砸死了。”
“……!!!”
汪琪张着的口半晌没有出声,圆瞪的两眼直直地定格在明亮的灯光中的屋内的一角。接着汪琪失声恸哭。兄妹情深,尽管兄妹间时不时有那么一点儿小磨擦。她称作小哥的汪柱突然以这样的方式暴亡,汪琪是难以接受的。
肖林在电话里还说,家里尽快去人安排汪柱舅的后事。
谁去呢?死者的父母亲友应该去,还应当去一个懂法律的法律顾问。汪琪的二哥不幸罹难,汪琪作为妹妹和大哥汪广更应该去。春皓想,应该去的还有自己。作为汪柱的妹夫。但,汪琪不能去。汪琪身体不好。河北沙河市距湖北枣阳市路途那样遥远,汪琪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长途颠簸,还有一个时时待哺的一岁多的小女儿跑跑——又叫心儿。春皓体质差,近日又患重感冒,杂务又多,去不了。春皓紧张地思忖:岳父要去处理儿子的后事,他当过几十年的村干部,身板硬朗,此刻还在邢川村建筑工地上做拎灰桶搬砖头的小工。岳母不能去,春皓担心一向虚弱的岳母承受不了飞来横祸的打击。
春皓给在枣阳棉纺厂上班的大舅倌汪广通电话,报告噩耗的同时,提出请律师,汪广可在市内请一个熟悉的有工作经验的、人品好的律师。
春皓安排在店里帮忙的二侄子肖平去白马处出租车停靠点找一个三轮麻木去十里外的邢川村接工地上干活儿的岳父。
安排罢这些,春皓焦急地等待大舅倌汪广请律师的信息。
半小时后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嫂子习云说住在同一楼的那位律师还没回来,汪广不断与她在联系。习云说春皓,你不能去,你在新市不是也有这方面的熟人吗?做好两手准备,住同楼的律师要是去不成呢?
春皓跟新市法庭的朋友欧阳宗仁电话联系。欧阳宗仁说法院有规定,法院工作人员不能从事各类案子的诉讼代理。春皓向新市法庭的黎管强求援,问小黎能不能以亲友的名义代理。黎管强挻不好意思的、委婉地拒绝了。
间隔三十分,春皓就跟汪广联系,直到十点,汪广说在枣阳市内请律师没希望了,春皓才去找新市法律服务所的小景。
小景的住处在街东黑黝黝的村庄深处。打固定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敲门敲了十几下,引得四邻狗吠不断。没把小景敲出来,倒把旁边居住的小景的二哥惊动了,屋门响,一串脚步声,紧接着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景二哥在黑影里说,小景去BJ了,有半月了,案子的事。
法庭里两位朋友帮不上忙,信得过的小景出差了,只有选择小邹了。小邹跟春皓很熟,目前担任着钱岗法律服务所主任一职,同属一个乡镇。多年前小邹竭力拉春皓到“所”里上班。春皓给小邹多次提供过医疗服务,小邹却还没有给春皓帮过什么忙。得知汪柱出事的那一刻,春皓便想到过小邹。小邹的名声不佳,小镇上风传他贪酒贪色又贪钱,使得春皓不得不有所顾虑。如果法庭的朋友肯帮忙,如果小景不出差,春皓绝不会找口碑极差的小邹。
春皓步行到小景住处,步行返回店里。大街上路灯已熄,黑暗普天盖地,偶见楼上晚睡的住户窗子里透过窗帘缝隙的灯光。老北风挟着寒冷夹杂着黑暗把整个镇子吞没了。
慌忙中,春皓忘了带上手提矿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了大街上水泥路面是平坦的,好走多了。
回到店里打电话,小邹说在家等他。
春皓把放在店里门内侧一角的重庆80摩托车推出店外,发动,骑上。重庆80摩托灯光本来不太亮,但越是黑天它就显得格外明亮。
小邹的住处在钱岗粮管所院内。
春皓把摩托车扎在一间平楼门口,熄了火。小邹两口子很客气,男的敬烟,女的端上热茶。春皓摆一下手说不抽烟,接过热茶放到一侧的桌子上。春皓简要地叙述了一下情况后,说:“我去不成,有劳你代我跑一趟。今黑辽就走,请出租车。小邹,我先给你拿一千元酬金和两千元小车费,事情办得好另外有奖。食宿车旅费全由我出。”
小邹拍着胸口慷慨激昂地表示:“肖哥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肖平人年轻,一个人坐在电动三轮麻木里,月黑风高,经过李冲水库长堤,想到熟悉的相处友好的汪柱舅刚才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砸死了,有些害怕。
汪琪当年五十几岁的父亲已经在工棚里睡下,回新市的麻木车厢里,他一路上浑身哆嗦。
三天后汪广在河北沙河打回电话,愤怒地责骂小邹“是混账东西”,回来要找他算账。一月后法庭的黎管强跟邻居祁大姐说,跟小邹同去的法律服务所的小邢说小邹不是东西,矿方给小邹找个小姐陪一黑辽、送上三千元和两条香烟,小邹就成了矿方代理人,仅赔汪柱父母一万四千元。祁大姐把话原封不动地给春皓学一遍。三月后春皓找到小景,暂拿五百元酬金,要求小景代他到河北沙河诉讼。春皓说,酬金的具体数额你本着给我帮忙的前提,适当优惠一下,具体你可以跟汪琪父亲和大哥汪广谈。2002年3月21日HEB省沙河市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以沙仲裁字(2002)第2号裁决书作出裁决,之后矿方具状诉讼,2002年7月29日HEB省沙河市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2002)沙民初字第172号作出判决:工亡补助金29350元,丧葬补助金3522元,亲属抚恤金12000元,共计44872元。
按照当时的工亡赔付标准,最高七万元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