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鞭痕叠梦十九重,金殿稚声裂玉穹

累,真的好累。

就算是五岁那年为了一口吃食从二十里外的小仓山上背着一娄冬笋走了一日都不曾这样累过。

两条腿像石墩子一般沉重的石伢子软倒在地上,无力地听着耳边熟悉的唢呐混杂着鞭炮的欢笑,眼睁睁地望着阵阵青烟中熟悉的红顶轿子一晃一晃地朝着街尾的猪肉铺子而去。

这是第十九次?还是二十次?

眼泪早已流干,酸涩的眼睛睁开就是针扎一样疼,嗓子也喊哑了,喉咙口干得像是火烧,虽然穿着一身喜庆的吉服,可衣服下面被那徐家大汉抽打的鞭痕却是痛到了骨子里。

都说人在做梦的时候概都不会明白自己原来是在做梦,《郑生梦蝶》中便写道,“郑生于梦中小东国,科举取当朝状元,官拜一品尚书,娶妻妾八人,子女二十有二,出则三十二抬大轿,住则百亩豪奢,比及天明大梦方醒,才知功名利禄俱是虚幻,顿时惋惜懊恨不已。”

可石伢子这一遭却是不同,任谁一场娘亲改嫁的场景经历了十多遍都会觉察出不妥来,石伢子不傻,可他依然哭哑了嗓子——因为他心痛,每一次当他娘亲的笑脸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红色的头巾中时他的心都会痛得碎上一次。

人若无情便是畜生,却不知畜生亦懂报恩?

也因为有情,所以他恨,他恨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编出一首童谣来取笑他,他恨徐家欺人太甚草菅人命,他恨那媒婆为了一两银子的媒钱来劝他母亲改嫁给屠户当填房……

满腹怒火的石伢子想把这些可恶的童谣、媒婆、大汉、花轿……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跑出来的东西统统赶出去,可到头来却发现他竟是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石伢子爱听书,因为书里头的那些个本事大过天去的主人公都是如他一般的破落户出生,如他一般从小没少受同龄人的欺负,这种感同身受的经历每每让顽童年纪的石伢子夜不能寐,他时常幻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如书里的人物一般挺直了腰杆,为母亲挣下一份好生活。

王家岭穷乡僻壤,自石伢子懂事起便只有寥寥几个生意惨淡到了极致只能到野乡来糊弄庄稼人的蹩脚说书匠,讲的都是些《红灯记》、《白玉京》还有《法场劫》这类老掉了牙的旧故事,待到最近的《江湖修仙录》才起了个头,祖坟上冒出青烟的石伢子便被他年叔带到了漓阴城里。

所以当他使劲甩头都不能将那些闲言碎语赶出自个儿的脑袋时他才恍然:他不是《红灯记》里和楚家小姐私定终生最后高中状元的张生,也不是《白玉京》中一剑走天涯的血刀岭剑客,更不是《法场劫》里一喝震京畿的天道门上仙……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刹那间石伢子满腔的怒火尽化作流水,流水向东不复还,却浇灌出一江春水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石伢子惊奇自己的脑袋里居然会冒出这样一个词来,他记得《红灯记》里张生迎娶当朝公主时,楚家小姐流着泪数着那花圃里的朵朵红梅念出过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不知张生何时归”的句子。

他当时根本听不懂这句子的意思,只是惊奇说书匠三十开外的瘦弱汉子怎么能将那女子的幽婉语气学得那么惟妙惟肖,一旁的李叔拍手叫好,他便也跟着拍手叫好,至于好在哪里?他却是一点都不知道。

可现在他却突然懂了,仿佛凭空长了几十岁般瞧着那些熟悉的人和事竟然有了种明悟般的看法。

“铛~”

大锣敲响,震得人悚然一惊。

石伢子猛抬头,却见那漫天的炮仗青烟都已散尽,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宏伟院落前。

“金銮殿。”

石伢子望着匾额上金灿灿的三个大字,心里头猛然一颤。

若问及这说书人口中哪座殿宇出现的次数最多,只要是风闻一二的逍遥客都能说出来“金銮殿”三字。

中土大陆王朝兴替,可历朝历代的国都却都是天京无疑,便是龙兴之地三教九流,可一旦一统天下登基大宝,这皇宫贵族们的起居之所却从未改过,唯一的变化只不过是从那些高门大院里赶出一些人,再住进去一些人罢了。

这评书的种种故事《天香记》、《红灯记》、《审平南》、《钟离说》……甚至包括那讲述大宋道成末年天道门现世的《法场劫》,都离不开这恢宏壮观的四九城。

石伢子转身,这才发现自家的破门框竟然变成了一座高达三丈的雕龙大门,朱红的殿门配着两排金盔金甲的高大力士,“金銮殿?我怎么到了京城了?”

“殿外詹州府王家岭林石,宣~~”

“宣~~”

“宣~~”

此起彼伏的哧音一路从宫内传了出来,石伢子顺着大开的宫门朝里望去,竟是数不清的亭台楼阁,人影攒动。

石伢子只觉得背后被人用力推了一把,一晃神的功夫,自己竟然已经站到了那无数的人影之中。

这周围众人有老有少,此时以石伢子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大圆,俱都是冷漠表情一张石头脸,抬头望去圈外有雕栏石阶,约莫三丈高的石阶上有一个头戴金冠的男子高高端坐,只是离得太远竟是看不清容貌。

“詹州林石,你可知罪?!”

正当他有些愣神的时候,左边传来的一声大喝让他顿时一个激灵,转头一看一位身长六尺的面生老者正手握着一块乳白玉牌直直地指向自己一脸怒容。

石伢子心头一跳,可心中所年所想早已不复从前那样,那六岁娃娃的弱不禁风早就被徐朗、媒婆等人的冷言冷语磨去了大半,这时候被那么许多锦衣玉袍的人围着,反倒是没那么惧怕了,当下拍拍身上尘土淡然一笑道,“不知小子罪在何处?”

没想到这一副笑脸落在老者眼中却似是大大的不敬,只见那老者立刻皱眉冷哼了一声道,“人之大戒莫过于贪嗔痴三欲,你小小年纪已经学得鸡鸣狗盗、摇尾乞怜。

正所谓贫者有傲骨、乞者有其尊,那李家婆婆也不过是个为人洗衣做饭的贫困人家,竖子却每每做出一副可怜状,日日去她家门上乞讨,赚得李婆婆眼泪不说,还要顺手牵羊去不知多少钱财菜色,当真是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石伢子愣住了,他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那些之乎者也、为国为民的君子道理,可李婆婆家对自己孤儿寡母的好他一直记着,并且打心眼儿里感激他们老夫妻二人,之前在王家岭中更是与母亲说好将来二位老人家归天,自己便执子侄礼,砸锅卖铁也要将两位的丧葬办得风风光光,可为什么寻常邻里的帮衬竟是被活生生给污成了下三滥的蝇营狗苟?

无缘无故被好一顿说教的石伢子顿时生出一团火气来,“怎能如此不讲道理?”

被数不尽的各种梦境纠缠着,石伢子肚子里早就装满了各种不忿,如今被这老儿一挑,石伢子忍不住直起身子就要反驳,可还没等他发声反对,另一边一个同样岁数不轻的长须老者已经跳了出来,将一面玉牌在石伢子的面前晃成了白昼,

“竖子无耻,还欲狡辩乎?那徐家家大业大,却是靠得自己勤劳苦干,才有今日富贵满门,王年此人阴险狡诈,为自己前程,前不顾徐家对他的知遇之恩,先是因私极欲隐瞒不报,后又从中挑唆,竟惹得上都宫真仙与徐家反目,此等不忠不义之徒,尔却呼之为叔,感恩戴德,当真是猪狗不如,猪狗不如啊!!”

听着老者的痛骂,本来还想辩驳说徐家老二草菅人命的石伢子却是倏地沉默了,老者所言虽然难听,却是有理,无怪乎徐望峰见到自己便是怒火中烧,仅王年从中作梗偷得了玉石房掌柜的位子,便似乎有亏于他徐家的知遇之恩。

可是徐家的所作所为又确实是令人不齿,目无法纪、草菅人命,正如年叔所言,他们又哪里算得上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而即便如此,在院子里年叔竟还与徐大老爷当场讲和了不是?

“小子无礼,却不知尊老爱幼乃人之本分……”

“竖子不义,正所谓老母在不远游……”

……

面对周围众人的一阵口诛笔伐,石伢子忍不住闭上眼,将一双小手堵着耳朵,可这些杂七杂八的声音却好似从他脑子里生出来的一般,直恼得他头痛欲裂。

不一会儿,那些个人的脸又都变了。

说书人、王年、媒婆、徐朗、徐望峰……眼前的一个个苍老面容似乎被那些熟识的人物所替代,为何要胡吹一气?为何要心怀叵测?为何要将自己的娘亲介绍给那个每日里喝醉了便要打骂妻妾的张屠户?

每一张脸都争抢着要在石伢子的面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说下一番大道理!

石伢子瞪大双眼向后退去,一团团的黑雾正从那些人影的背后升腾而起,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眼看着那一双双手臂上的黑雾就要将石伢子整个包裹住,那高高在上的人影金光一闪,蓬勃的黑雾中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叫,就像是冰块被烈阳一晒,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那些激动的人群也消失不见。

“到底怎么回事?”

石伢子擦着头上的热汗,呼呼地喘着粗气,那黑雾远比它看上去的冷冽阴森,只是堪堪地碰到他的皮肤,整条胳膊便好像是被寒冬腊月里被塞进了冰窟窿里,冷得他寒战连连。

这时候一把温润的声音突然从高座上传了下来,“石伢子,我且问你,你为何要学道?”

“我为何要学道?”

石伢子抬头望向那金光朦胧的人影,这声音耳熟中带着亲切,听在耳朵里便好似春风拂面,连身上的寒意都缓和了下来,只是金光摇曳,他再怎么眯缝眼睛都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

忍下心中起伏,石伢子回道,“为了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寄人篱下,受人欺凌。”

六岁的孩子,认识的字不过是母亲闲暇时在泥地上点点划划的几个,说书人十句里八句离不开“为天下人证大道”的宏愿大志,石伢子不敢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为贫弱的母亲撑起这个家已经是他全部的心思了。

“既如此,你当竭心尽力讨好徐家、讨好王年、讨好上仙明月,为何你看到一身是血的王明会心中不忍?为何你看到王年借你说事,从中挑拨会心中不适?又为何看到李进被徐望峰欺负会心中不忿?”

金光男子的三问让石伢子一愣,“是啊?为何我会心中不忍、不适、不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