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碧螺观音金銮秀,穷酸秀才洱片留

若论起仙山,这詹州府倒是也有一座,却不是城外的百里青山,而是徐府中仙人居以东百二十丈远处的一座假山。

假山名“望峰”,占地半亩,高近三丈,山顶有飞檐“望仙亭”一座,座下山石均取自太湖湖底,栉比嶙峋、百态各异,又有两条汉白玉石铺就的笔直坡道勾连亭地,不设阶梯、唯有扶手,取意“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一南一北、一上一下。

亭中无甚摆件,除了正中一张白山石案,便是两枚椭圆石凳孤零零地立着,徐府主人一身蓝衫端坐,头上的纱布已然消失不见,两日前还鲜血淋漓的伤口如今只剩下一条微不可差的红线,石案上放着一壶香气飘渺的香茗,别无他物。

烹茶圣手本就是世间少有,那些个有资本拾掇出一套考究茶具的便将这七八个小碗视作是门第身份的象征,恨不得每月、每日、每个时辰都用天山雪水烧就的头道茶冲刷一遍。

若是让自诩为《茶经》传人的楚家人见到徐博此刻的作态,说不得立刻就将这茶壶连水一起往这老头儿的身上淋去,徐老儿全不似个富家翁般趁着茶热慢慢抿饮,反倒是开了壶盖,似是只等它凉了才好。

活脱脱一副乡下农人喝麦茶的做派。

徐博却不介意自己的动作会让徐家这块金字招牌在京城的达官贵人眼里掉上几个档次,一双眼睛微眯着,只是静静地盯着那团好似怎么扇似乎都扇不尽的氤氲雾气。

徐博也爱喝茶,却不是徐朗最爱的雨前西峰,而是寻常人耐不住酸苦价钱低贱如经年老茶的洱片。

“碧螺观音金銮秀,穷酸秀才洱片留。”

这是潞州当地的一句民谚,人分三六九等,这青绿的茶叶自然也有品级,一州之地产有三种当朝名茶怎么说都算得上是莫大的殊荣了,只是这碧螺、观音两品贡茶价值不菲,一经采摘便早早地送到金銮殿上,受那些王公贵族的热捧,每逢清明便有数不清的锦绣文章、璀璨诗文。

这一来潞州当地的穷酸秀才们便只剩下喝洱片汤的命了,后来爱面子的秀才们也渐渐地不爱喝这又苦又涩的洱片了,微微红褐色的茶水便成了贩夫走卒的最爱,大热天里暑气难挡,喝上一壶凉洱片,当真是口齿生津、精神一振,连码头上的沙包袋都能多抗一个。

徐博低头定定地看着那壶口里漫出的白雾,原本是人人称羡的鹤发童颜,只是短短的一天过去,满头的白发依旧,可脸上却平添了几道纵横褶皱,被正阳拖出的点点斜影下,恍然间竟有些暮色。

就在此时一身皂衣、脚踏黑靴的徐英缓缓踱上假山,垂首躬身。

“处置妥当了?”

“已经在府尹大人处报了备,俱都是风寒暴毙,小人只是开了个头,许师爷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圆了个七七八八,许师爷说了老爷是詹州城里的活神仙,些许小事不用劳烦老爷费神,他自会料理清楚。”

“恩,许师爷是个仔细的人,既然他说无事那多半不成问题。”

“老爷说的是。”

如果说上都宫在大秋朝贵胄眼中是高不可攀的天上神仙,那么在詹州城的平头百姓眼中,他徐博便是贵不可犯的陆地小仙。

既然是仙,那自然是有着仙的身份地位,暖玉阁里的十几条人命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都宝斋的事情也妥当了?”

“妥当了,现在王管事正在库房里清点,按着老爷的吩咐,小的们没有下绊子。”弯着腰的徐英恭声回道。

徐博点了点头,也不喊他起身,就这样盯着茶壶傻看着,时不时地拿枯瘦的四指试试壶肚的温度,一直等到半柱香后整个壶口终于没气儿了,这才盖上壶盖,就着壶嘴如资深茶客般品了一口。

凉茶入喉,遍体舒爽。

“这洱片,香气不显、味苦难当,你二爷挑剔,自小就不爱喝它,嫌它苦涩难耐,唯有贩夫走卒这些下等人才喝得下去,老夫就不同了,自小穷苦,这洱片再不济那也是名茶,比起清冷的江边溪水,总归算得上是有滋有味,自从第一次喝上以后就再也离不开这味道。”

“算算时间,竟已是小四十个年头。”徐博端详着手中茶壶说道。

一边的徐英恭声道,“这洱片能得老爷亲睐四十年,定是前世修行了千年才得来的福分。”

“这马屁却是过了,低贱就是低贱,哪里来的什么福分,老夫又不是当朝一品,这洱片便是被老夫喝了几大缸去又能怎样?”

徐博笑骂了一句,却是愣愣出神,“福分啊~~”

“老夫记得那一日正值深秋,满大街的黄叶,就这么巧碰上你二爷瞧见老夫讨债,南街口的张屠户本也是乡邻,两只猪的抗运工钱却拖了整整半旬,那天被老夫说烦了,一把便将老夫推倒在了阶沿上,还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整了句‘腌泼崽子,没脸没皮’。

你二爷一听登时就急了,虽然平日里头不怎么走动,但好歹也算是他徐朗的亲戚,十二三岁的人啊,极好面子的时候,便叫着两个家奴把猪肉摊子给砸了。

张屠户被两人架着吃不住疼,可兜里确实没几个钱,四十纹的工钱最后还让老夫顺了一包洱片才算作数。

原想着你二爷他家富贵与老夫何干,纵是亲戚也不能哭喊着纳头便拜不是,人活一世,难不成真要‘没脸没皮’靠着一个半大小子过日子?

拱了拱手,道一声‘大恩不言谢’,拾起铜钱、茶包当时便灰溜溜地走了。可这傻小子还真当我爱喝茶,只过了没两天,便开始有事没事的把家里下人喝剩下的洱片带给老夫,有时候还会夹上一两半钱的散碎西峰,银子不行,家里头管得严,一个账房先生时时伴在身边盯着。

老夫初时便不肯要的,唬着脸让他滚,整日里在码头讨生活的人,又黑又瘦,被破庙那阴森森的北风一衬,活像是白日里头的黑鬼,可他咬着唇瓣就是不肯走,我又不好真动手赶,结果一拉一扯地犟在破庙门口半天。

老夫急了,就开始嚷嚷,我徐博小门小户,你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徐博高攀不起。”

“你猜怎么着?你二爷他死命扒拉着门边,鼓着腮帮子就冲我嚷了一句,‘我瞅着你亲近,哥!!’

呵呵,老夫伸出去的胳膊僵在门框上,当时就傻了,按着族谱论资排辈,老夫是他三哥,可从小到大,别说你二爷了,全族上下的同辈就没沾亲带故地唤过老夫。

后来你二爷家破败落,那些个走得近的亲戚把他家剩下的锅碗瓢盆搜刮一空后就把他从老宅子里赶了出来,苦日子过顺溜了,这骄纵的脾气就小了,可这嘴刁的毛病却是怎么改也改不过来,平日里就是喝凉水也不愿将就,实在茶虫难耐就跑去茶铺里头晃荡,掌柜的心情好时便让他坐在阶沿上远远闻着那茶罐子里西峰的淡淡香气,心情不好时便是一顿棍棒打出。

我瞧着心疼便隔三岔五地给他个一两文钱,让他攒着去买个茶香,可这臭小子每次都是换了散碎的洱片回来,说那陆家茶楼的西峰不正宗,也就是这不值钱的洱片还可以凑合。

陆家的西峰能不正宗么?整座詹州城谁不知道他陆家的高祖当年是楚家人的伴读?”

“后来得遇仙师,我在仙师座前磕了九九八十一个响头,只盼着能让你二爷有个好出息,可仙长说了,仙缘难求,你二爷他没这个命。”

“你二爷一听就笑了,对着我欢快地吵吵,‘哥,合该我没这个命,这修道成仙的机会咋能就这么废在我身上?你再加把力,给我弄个侄子出来,咱们徐家可都指望他了’。”

两行浊泪从深陷的眼窝子里淌了下来,徐博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将一壶凉洱片喝尽,也不知是品茶还是品泪,

“别人都道徐家二爷因着有我这个点石成金的大哥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不知若没有你二爷老夫三十年前就是一副没棺下葬的枯骨!”

徐博将老脸一抹,将茶渍泪痕一并撸去,虽是眼中血丝依旧,可那壮士迟暮之感却是走了个干干净净。

“大夫怎么说?”

语气森然,正听得入神的徐英身子猛地一抖,随后颤着声说道,“虽然有清风仙长留下的化伤膏暂时止住了血,可伤口还是烂的厉害,大夫说了,这经脉已断,就是伤口痊愈,恐怕二爷的两只手也是废了。”

“呵呵,这化伤膏乃是清风仙长赐下的仙药,别说是小小的止血,就是接筋续脉又有何难?区区两根枯枝,焉能厉害如斯?”

“好手段!当真是好手段!只这一手,当浮一大白!”

徐博虽是在笑,可脸颊嘴角的老肉却是一丝动弹都没有,凑近了看着,反倒是比哭都要难看些,摇头晃脑之际一双老眼眯缝着露出两道寒芒。

“清风仙长怎么说?”

“仙长那里传话过来,一切无需担心,少爷在上都宫自会好好安排。”

听徐英提到少爷,徐博脸上的厉色稍霁,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

玉石房的生意只是小道,便是整间都宝斋都给了他王年又如何?仙凡不属?没错,我徐家如今只是凡夫俗子,比不得你明月上仙,待我儿习得真道仙法,尔瑕疵小人,又有何惧?

还有那林石,什捞子虎王?呵呵,大宋道成皇帝都没轮到,我倒要看看他这个泥腿子是不是真有修道成仙的命!”

“嘭~~”

徐博右手悬空往下一拍,那做工精巧的紫砂茶壶似是被无形之力压着,“喀拉”声响中从壶盖开始,竟一层层地碎成了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