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秀才与兵

“唐员外,这望北镇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啊!”

自从船队能望见护河林木开始,河汊之中大大小小的渔船、舢板便划了出来,紧紧的尾随着船队。

船夫均光着膀子,肌肉饱满,黑色的麻布裤子裤管又短又宽,怎么看都不像渔民。

他们划着木浆或者摇着橹,围着船队,来来去去比升了帆布的海船还快。

沈放站在海船宽阔的船甲板上,无风三尺浪,入了黄河才有了“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即视感。

范文龙纳闷的问唐枫林:“这河面如此之宽,那些土匪怎么能拦住海船?”

唐枫林指着前方一片浓密的树林,叹道:“范指挥使,您瞧,拦路虎不正来了么!”

顺着唐枫林的手指方向,几艘船乘风破浪,横断浪涛,几乎是直直的驰来。

沈放初时也是大惊,这船该不会是装了螺旋桨吧?

看到船两侧激起的水花时,顿时释然。

唐枫林见范文龙一脸迷茫,解释道:“这叫车船,它的船底是尖的,船身也窄。两侧各装两个轮子,每轮八片浆,通过铁木探入船舱,由士兵踏动铁木,驱动浆轮,激水奋进。”

沈放听到车船二字,马上想到杨幺,岳飞洞庭湖大战杨幺,车船神话破灭。

“唐员外,你为何对船如此了解?”沈放问。

“回太尉话,小民年轻时跟随家父行船,开过槽船,出过海,正是体味到了生活的艰辛,我爹才送我读书考功名。”

沈放之所以称唐枫林为员外,称钱万财、冯亦福为庄主,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唐枫林好歹参加过省试,而钱万财二人是妥妥的土财主。

沈放以“员外”相称,让唐枫林倍感优越,这一路上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话间,车船已近在眼前。

范文龙高度戒备,命镇海军水兵备好弓弩、鱼叉,准备迎战,却被沈放制止了。

车船仅有一艘,想来不会直接发起攻击,真要打起来,镇海军十条海船外加三十余条小船,足以应付。

“唐老哥,钱老财,哥儿几个又见面了!”

严虎扛着一把朴刀,威风凛凛的立在船头。

钱万财打个哈哈,拱手道:“严当家的,弟兄已备好薄礼,这就派船送去,待回程了再备盐山好礼回赠。”

严虎板起脸来,伸手阻止:“别!钱老财,寨主有令,这次请诸位上岸商议商议。”

钱万财悄悄瞟了沈放一眼,苦着脸:“严当家的,这趟去盐山,时间紧着呢。下次,下次兄弟我一定备下重礼,拜访孔寨主。”

“钱老财,爷爷可不是跟你商量,望北寨弟兄没日没夜的替你们护航,你挣得盆满钵满,弟兄们却饿肚子,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严虎一番操弄,顿时将望北寨土匪的形象拔高了好几个层次。

钱万财一边留意沈放的眼色,一边与严虎周旋。

沈放没有发话,他不敢搬出西军当挡箭牌,可话中没了丝毫的怯意。

严虎终于发觉了钱万财语气不对劲,转眼望向沈放。

沈放穿着绸制直裰,身材更显修长,俊朗的微笑着。

严虎从沈放的眼神中发觉了视若无睹。

这与唐枫林、钱万财、冯亦福的逢迎姿态全然不同。

“你,酸秀才,你笑什么?”

沈放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疑惑道:“好汉说小生么?小生不过是打酱油的。”

小生?打酱油?

范文龙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严虎勃然大怒:“打酱油?直你娘的滚回家去打!”

沈放却是不恼,辨道:“这江河之利,山泽之产,莫不归朝廷所有,何况钱庄主仅行船于黄河之上。大王确定收这舟船钱合律令么?”

严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合律令?钱老财,亏你那么精明,哪里请来个呆子做帮衬?”

“酸秀才,你娃说的没错,老子行劫江湖,也想给皇帝老儿交税,可皇帝人在哪呢?永静知军又在哪呢?”

车船上的匪众跟着哈哈笑。

沈放侧头,朝钱万财小声吩咐:“答应他,登岸会会他家寨主。”

钱万财着急道:“太尉,他家寨主孔繁熙可是个狠人,疑心又重,说杀人就杀人。”

“钱庄主,我西军杀的金人还少么,照办便是。”

钱万财不敢迟疑,故意跟唐枫林、冯亦福交头接耳,顺便将沈放的话传给他二人。

“严当家的,我与二位兄长承蒙孔寨主关照多时,却不曾正式拜访,难得今日风和日丽……”

钱万财一大堆废话,听得严虎等匪众直冒烟。

沈放趁势后退几步,与范文龙小声交代着。

范文龙又与两个水兵小声吩咐,小兵悄悄的从船后跳入河中。

……

望北寨的码头里泊着大小上百条船,车船不下十艘。

听闻真定财主的海船要靠岸,寨子里涌出上千的匪众,刀枪棍棒塞满了整个码头。

严虎得意的回望着钱万财:“钱老财,望北镇七十二寨,我家孔寨主占了三十寨,其他仰仗我望北寨讨命的小寨不下十个,就这气势,两江四地谁敢说个不字?”

钱万财看着码头上明晃晃的兵器,心中发咻,连忙擦了把汗:“严当家的,你这……别是要绑票吧?”

“绑票?”严虎哼了一声,“你当我家寨主是什么人,十恶不赦大恶人?放他娘的狗屁!”

“我望北寨孔寨主声望好着呢!别听他陈麻子狗贼乱喷,坏了我望北寨名声。”

沈放插话,好奇的问:“好汉,小生瞧着这儿完好无缺的,金贼声势浩大,就没袭扰贵地?”

“哈哈哈,酸秀才,狗鞑子专挑大道走,到不了这儿。就算它狗贼想攻打望北寨,也得掂量掂量有没这本事。”

沈放登上岸,放眼四顾,啧啧称赞:“果然是个雄奇险峻的好地方,小生触景生情,可作诗为证。”

“欸?酸秀才,那来一个!”

岸边的匪众听了,也跟着起哄,兵器敲的哐啷响。

沈放伸手整理一番身上的直裰,道:“那就来一个赞诸位英雄好汉的打油诗。”

唐枫林等不知沈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沈放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安心不少,皆侧耳倾听。

沈放酝酿片刻,张嘴笑吟:“滚滚黄沙惊拍岸,形胜中原心澎湃,虎踞龙吟今胜昔,铮铮铁骨望北汉。”

严虎听了一愣,随即竖起大拇指,暴喝一声:“好诗!好诗!”

岸上匪众只听得沈放吟着顺溜,却不知诗为何意,但是最后一句赞誉却是听明白了,这个俊朗书生不是赞望北寨汉子铮铮铁骨么?

经二当家提醒,众匪纷纷鼓躁起来。

如此一来,本来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不少。

严虎驱散了看热闹的匪众,领着沈放等人进入了寨子。

众人刚入寨门,里面便传出呼天抢地的嚎哭声。

只见十余名匪众拽着两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又踢又打,两名男子不敢反抗,只不住的告饶。

“严当家的,”沈放也学着唐枫林等人的称呼,疑惑问:“他二人已不能还手,为何还要打?”

严虎还在笑着的面容顿时僵住了,冷冷道:“吃里扒外的泼贱贼,想两头拿好处,敢勾结陈麻子,死还是便宜了他们。”

唐枫林等盐商不敢抬头也不敢问,只紧紧的跟在沈放身后。

严虎见沈放一副惊悚的模样,哈哈笑:“酸秀才,别怕!我家寨主有仁有义,对朋友非常热情的。”

说这话时,严虎故意望向钱万财,嘴角微微扬起。

钱万财被严虎这么一瞧,眼珠子无处安放,只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着。

严虎领着沈放等十余人绕过宽阔的演武场,来到一栋气派的大屋子前,看屋檐下挂着的牌匾便知,孔繁熙定然在里面。

严虎朝钱万财一抱拳,哈哈笑道:“聚义堂非本寨当家的,禁止带刀入内,你那些护院留步。”

严虎指着范文龙、陈杰、邓子恢等人,厉声道:“我家寨主不许武人入内,你们就杵在这儿,不可妄动。”

话未落,严虎的随从围了上来,虽未拔刀,但眼神之中煞气凛然。

气氛骤然紧张,唐枫林等财主神色惊慌,纷纷将目光向沈放投来。

眼见范文龙把持不住,就要反击了,沈放却浑然不顾,围着匾额两旁合抱粗细的木柱转了一圈,纳闷道:“严当家的,为何此处不书一副对联?”

这书生莫不真是呆子?

严虎眯起了眼,再次打量着沈放,硬是弄不明白这酸秀才是什么身份。

他在混乱的望北镇与诸方势力斗智斗勇,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其厉害,自然瞧出了钱万财等人都要看这个酸秀才行事。

“哈哈哈,酸秀才,咱们都是刀口舔血的粗人,哪里懂什么墨宝,待会儿见过孔寨主,事谈好了,秀才你给拟一副对联。”

沈放背负双手,傲然道:“好说。”

“欸,酸秀才,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沈国守。”

严虎一惊,问:“沈……国守?沈放是你什么人?”

“沈太尉是小生兄弟。”

“兄弟?大名鼎鼎的沈放有兄弟?”

沈放点点头:“我兄长威名震海内,我这个兄弟却是个穷酸秀才,自然没人知晓了。”

严虎不再细问,甩了个眼色给手下弟兄,打着哈哈请唐枫林、钱万财、冯亦福进入聚义堂,而沈放早已不请自入。

孔繁熙端坐于第一把虎皮交椅上,深凹的眼眶内双眼如电,盯着进入聚义堂的每一个人。

严虎快步走向孔繁熙,还有五步时,脚步慢了许多。

“寨主,人到了。有个书生自称沈国守,身份可疑……”

孔繁熙打断:“我耳朵不聋,下去!”

沈放进来聚义堂,没有直视孔繁熙,而是打量着聚义堂里的装饰。

小小山寨的厅堂,装饰很是考究,歇山顶式大堂内,窗棂、屏风、盆景、兵器架无不是雕琢精致,材质上乘。

“讲究!”

沈放发出一声赞叹。

“哦?我这穷山恶水,简陋之地,还有沈……先生瞧得上眼的东西么?”孔繁熙语气寡淡,不疾不徐。

“小生只是感叹而已。孔寨主是个武人,对衣食住行倒是挺讲究嘛。”

孔繁熙不自觉的扫了身上的衣服,绸料里子,外套犀牛皮甲,银狐绒镶边,腰带上还束了一条镶着红宝石的革带。

“沈先生,你大驾光临,该不是瞧上了孔某人这间聚义堂吧?”

沈放摊摊手:“不是孔寨主强令我与唐员外等登岸的么?”

孔繁熙用拇指搓着中指上的玉斑戒,心中不同的念想快速划过。

“真定沈太尉尊驾,孔某人怕是请不动,也送不走。要怪,也只能怪下边的弟兄有眼无珠。”

严虎听得心头发颤,却不敢吱个声。

沈放倒是很洒脱,笑道:“谈吧。既然严当家的说弟兄们辛劳,想叫唐员外等多付些买路钱,那孔寨主尽管开口便是。”

孔繁熙犀利的眼睛捕捉到了严虎,咬牙切齿问:“严虎,这话可是你说的?”

严虎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抖嗦应道:“寨主,兄弟我只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呀!上回寨主不是吩咐,见到钱财主等路过望北镇,定要邀上寨子酬谢一番么?”

孔繁熙右手中指有节奏的在太师椅上敲了三次,一副幡然醒悟的模样,露齿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啊!沈先生,怕是一场误会。”

孔繁熙一口黑牙,配合上皱巴巴的脸皮,笑起来反而让人毛骨悚然。

严虎偶然抬头,发现了孔繁熙手指指令,连忙就坡下驴,朝沈放拱手陪笑:“沈……先生,小的有眼无珠,冒犯冒犯,这就下去吩咐灶房准备酒菜去。”

严虎又看向孔繁熙,只换来孔繁熙一声严厉的“滚”。

沈放显得很大度,微笑着屈了屈腰:“孔寨主这玉斑戒瞧着挺值钱的,小心敲坏了。”

孔繁熙听了无比震惊。

他这是暗示我露馅了?江湖上的事他也懂?

眼前这书生模样的人铁定是沈放无疑了。

他不在真定待着,跑我望北镇来作甚?

难道是钱万财那欠收拾的狗贼挑拨是非,将这个大杀神引来?

不应该呀!

就算收他真定府出来的商贾些许过路费,他犯得着亲自跑来找麻烦吗?

沈放的威名震寰宇,孔繁熙又如何不知西军的铁血手腕。

大名府那边传来消息,副元帅黄潜善中了沈放的调虎离山之计,三万将士在南和县被金军包围。

大元帅府军浴血奋战,杀死金军副元帅斡离不,终因绝援被金军屠杀殆尽。

黄潜善躲在死人堆里一天一夜才得以逃脱。

并且,黄潜善带回来一个令人发指的消息。

太上皇极有可能死在西军与金人交战之中,死于谁之手已不可考证,反正沈放逃不脱罪责。

民间更有传闻,汪伯彦也派人北上,参与了信德府战役。

不过不是迎战金军,而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望北镇这个三教九流集散地,消息比朝廷来的还及时,经过发酵后,又不断的改变版本,向黄河以南传播。

孔繁熙当然不会约束各种消息传播,甚至有需要的话,他还能把关键的消息包装一番,按照自己的意图快速扩散。

孔繁熙放下身段,亲自引着沈放等人入了后堂。

那里已准备好的山珍河鲜,正一道一道的送上桌来,款待沈放这个不速之客。

康王与信王的狗斗,与自己没任何关系,谁肯出钱老子就替谁卖命。

当然,卖命也是堂而皇之的台面话。

老子人都能吃,还揣摩不透人心之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