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悠悠,船老大左右摇摆着桨叶划过水面,激起层层浪花。李丹青巍巍立于船头,只觉清冽的江风袭来,裹挟着裙袍迎风摆动。人生在世,眼里有山河,心中有善恶,七尺男儿自当无愧于天地良心,即便前路茫茫、后果难料,亦无悔矣!
等船到了码头,刘坤已经领着一队警察正要登船追赶。见李丹青一人一舟,他望了一眼空空的船舱,问道:“李局长,徐秋瑾呢?”
“放了,我自去跟马县长交代。”李丹青一脸默然的下船走去。
“哼,好你个李丹青,竟敢劫放要犯。你自作孽,可别怪哥哥不念旧情。来呀,给我押回县衙。”刘坤的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指着李丹青,声音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前几日他便与李丹青有些过节,现在终于逮着他小辫子,心想着这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几名随从迅速上前,押解着李丹青,一行人来到了马培元的办公室门前。马培元脸色阴沉,显然早已知晓此事,但他顾着李丹青颜面,示意刘坤和其他几人先退出门外。
房门缓缓关闭,马培元猛地一拍桌子,犹如火山爆发了一般,“李丹青,看看你干的好事,还不快去把徐秋瑾给我追回来!”他的声音如同雷霆,震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为之一紧。
然而,面对马培元的怒火,李丹青却显得异常平静。他眼神中没有一丝慌乱,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茶杯里缓缓升起的热气,语气坚定而平静地回应道:“人已经走远了,是我放的,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
“我说你幼稚,你简直是糊涂!你以为只是放个一般的囚犯那么简单呀,这是共匪。是刘湘,是南京要抓的人。你这罪名你知道吗,不是私放囚犯,是通敌!搞不好还要敲脑袋的,你立过再大的功劳都不抵这一次。”马培元指着李丹青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李丹青早已想好了后果,抿了抿嘴唇,神色平静的伸出双手,“马县长,我也不让你为难,你就把我拷了,交给上边交差。”
马培元愣在原地,他没想到李丹青态度竟是如此坚决,竟是如此的执迷不悟,瞪了眼睛,怒斥道:“李丹青,你是疯了吗?那女共匪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岂止要拷了你,我还想崩了你!”
李丹青偏过头,但眉宇间仍是一股傲气与倔强,“马叔,这一年感谢你的栽培。这事是死是活我认了,只求你别为难我的家人。”
“你混蛋!李丹青啦李丹青,我说你就是个瓜娃子!我本想着等哪一天离开了中州,就让你起来坐我的位置,哪想你竟是如此的不争气。”马培元已经气得头顶冒烟,背着手不停的在屋里转圈,最后竟一屁股坐在书桌上,拿出了纸笔,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谁让你叫我一声叔,现在纸是包不住火的,你走吧。”
李丹青倔强地站在原地,赌气般地回应,“走,哪里去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才不走了。”
马培元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制自己的情绪,然后缓缓开口,“你不是想上军校吗?国内的军校你是去不了。不过,我有个同学在驻日使领馆担任参赞,你到日本后拿着我的信找他,看看能否帮你想想办法。”他边说边写好了书信,递给李丹青,并叮嘱道,“我知道你小子有两个钱,银元我就不给你备了,自己多带点。你今天回去收拾一下衣物,今晚就走,免得夜长梦多。”
李丹青瞪大了眼睛,显得有些茫然,“日本?是在广州还是上海?有多远?”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日本的信息,但显然,这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马培元板着脸说道:“远着啦,十万八千里,就算是孙猴子一个筋斗也翻不到。你得先到上海,再坐船过去。自己惹下的祸事,自己扛。”
李丹青却不以为然,噘着嘴,一屁股坐了下来,耍起了赖皮,“你这是要把我发配边疆啊,我才不去呢!今年我还打算和薛柔成亲呢,我要是走了,她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马培元听见此话,眉毛一扬,操起桌上的笔筒作势就要扔过来,嘴里呵斥道:“你小子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都这个时候还净想好事。要是我把你送了重庆,你就等着吃枪子吧!”
李丹青连忙伸手护住脸面,一脸委屈的说道:“马叔,这还不是都怪你,非要让我去剿什么共匪。”
马培元面色一怔,一声“马叔”也让他缓下了神色。他起身走到李丹青身前,叹了一声,语重心长的说道:“哎……我知道你是个好娃。你放了徐秋瑾,不就是想救国救民吗?你到日本去,把日本人打仗的那套东西给我学回来,将来保家卫国,不是正经能派上用场吗?你在日本学两年,等这事风头过了你就回来。我再给你换个身份,把这一切都盖了过去。你的家人,我会帮你照看着。薛义那边,我亲自去说,让薛柔姑娘等你两年。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李丹青知道,马培元这番话是真心为了他好。眼下他惹出大祸,马培元不仅没有追责,还为他谋好了出路,已是天大的恩泽了。想到此处,李丹青不觉眼眶中已有泪水打着旋儿,喃喃道:“马叔,丹青给你添乱了……”
“哎……不说了,大错已成,后悔不及呀。你现在就给我老老实实的蹲在县衙大牢里,天黑后我自会安排你回家交代,晚上十点,我来送你。”马培元说完,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示意等在门外的刘坤进来,将李丹青带了出去。
李丹青没有被押往警察局,而是关在县衙后边的囚房中。马培元早已有了打算,他寻思着等李丹青今夜离开后,便对外宣称他越狱潜逃,至于其他事情,只有自己想法为他“擦屁股”了。
当晚,蒋平支开了牢门前的看守,悄悄将李丹青放了出来。随后,他亲自护送李丹青一道回了清溪的小院。等他二人前脚刚到家门,薛义一家子早已焦急的候在了门口。
原来,李丹青上午放了徐秋瑾后,消息便传到了赵炳和耳朵里。赵炳和随即也找上马培元求情,但马培元冷着脸并未透露更多详情,只让他回家耐心等候。
一家人并不知道马培元真实意图,他们心中忐忑,猜想着李丹青这次闯下大祸,即便是马培元有心护短,恐怕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丹青,你怎么没长脑子,不知道私放重犯是死罪呀。”薛义一见面,就黑着脸骂道。
赵炳和见薛义如此激动,急忙上前劝解,“哎,薛义大哥。丹青也是好心,那徐姑娘不是坏人。事已至此,什么都别说了。”
“对了,你们有事进屋说。丹青现在的身份不便在此久留,我就在门口给你们把门。你们一家人长话短说。一会儿,马县长会亲自来送丹青一程。”蒋平站在李丹青身后提醒道,说完警觉的望着左右的小巷。
薛义听闻,背着手转身负气的进了院子。一家人来到正屋,他却还是吹胡子瞪眼的看着李丹青。而薛柔和晓兰则站在一旁小声的哭泣。
“罢了罢了。丹青年少轻狂,意气用事总是要买些教训的。晓兰,去给你哥收拾几身衣服,备点银元,出门避下风头。既然马县长让丹青出门躲几日,想必日后必会替丹青平息此事。”赵炳忠叹了口气,劝说道。
“嘿嘿,这回索性就回灵隐寺,大不了叔又陪你出家当和尚。”赵炳和并不知道详情,傻笑着提议道。
“叔,师傅……”李丹青抬头眼巴巴的望着众人,有些难以开口,“丹青又给大家惹祸了。”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诶,丹青,快起来。都大小伙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快,快起来……”秋香连忙过来搀扶。
李丹青满眼不舍,“师傅、师娘、叔,丹青这次要去日本,马叔已经替我安排好了,要到日本去读军校……”
“啥?日啥?有灵隐寺远吗?”赵炳和一脸诧异,打断了他的话抢说道。
“日本,没在中国,到了上海还要出海。隔着十万八千里。”李丹青小心的解说道。
“哦——我知道了,就是戚继光打的倭寇。那倭国,那可远着啦。”赵炳忠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
赵炳忠这一句却是捅了马蜂窝,薛义脸上更是没有了好气,拧着眉说道:“你这一走,还要漂洋过海,少个一年半载也回不来,我家薛柔怎么办?”
薛柔闻言,早已抑制不住悲痛,直接掩面哭了出去。
赵炳忠见薛义生气,一把拉住他的肩膀劝说道:“亲家,丹青这孩子的性情,我是知道的。薛柔岁数也不大,等两年没多大关系。”
久香也在一边劝说道:“薛义,我看你是气糊涂了。丹青现在犯了事,要不出门躲躲,被衙门抓了去,薛柔还不是要在家候着。”
李丹青此时已是泪眼连连,“薛义叔,你放心,我不会辜负薛柔妹妹的。我走后,还请薛义叔、炳和叔、师傅,代我照顾好晓兰。”
李丹青话音刚落,便再次跪下,额头触地,连磕数头。周围的人群急忙上前,将他轻轻扶起。薛义轻轻摇头,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哎……丹青,叔知道你的性格,孝顺懂事,只是行事有点鲁莽冲动。我家薛柔再等上两年也无妨,但你要记住,今后一人在国外,务必事事小心,不要再像这般莽撞行事了。”
随后,一家人围拢李丹青,各自叮嘱了几句,而晓兰则默默地在一旁,为哥哥整理行装。
终于,离别的时刻来临。蒋平带领着马培元走进屋内,薛柔已经换上了一袭粉红色的衣裙,款步而出。她那如柳的秀发轻轻垂在肩上,秀眉如画,虽不施粉黛,但那圆润泛红的脸颊却是格外的清纯动人,目光楚楚间犹如月色下的一朵荷花。
“丹青哥,我给你煮了汤圆……”薛柔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两人相见,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心中的千言万语却似汤水上那腾腾升起的热气,热烈而无声。
李丹青微微一怔,眼前的薛柔已不再是当年在灵隐寺里那个留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他接过薛柔手中的汤碗,眼中含着泪水,将汤圆一颗颗送入口中。汤圆的甜蜜与心中的不舍交织在一起,仿佛都融化在了那软糯的汤圆之中。
马培元和众人招呼了一番,眼看蒋平替着李丹青扛上木箱,几人出了门就要上路。
“哥!”晓兰突然几步追至门口,倚着门板大声抽泣着,“哥,你又要把兰子丢下吗?”
晓兰从小被卖到杨家,那段经历成为了她心中永远的痛。现在,她唯一的亲人即将再次离她而去,这让她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无助,一时之间,她的哭泣声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猫,令人心疼。
可是晓兰的话却是说到了薛柔心坎里,只见她背着门板,双手扣紧了门柱,满腔的柔情与不舍却不能当了长辈的面儿与李丹青述说,只能由着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睫不停的垂落,每一滴都似乎承载着她深深的依恋和无奈。
李丹青本已走出数米,听见兰子的呼唤,一转身竟是无法抑制胸中喷涌而出的悲痛,手里包袱扑通一声掉在地上,飞身回来将兰子拥在怀里,“兰子不哭,哥怎么会丢下你呢?……”
父母早逝,弟弟也不知去向,兰子便是李丹青心中最后的牵挂。看着二人兄妹情深,众人也是跟着默默的擦拭眼泪。
此刻,时间好似静止,只剩兄妹俩深沉而嘤嘤的哭泣。薛柔静静的走到二人身边,轻轻的揽过兰子抱在怀间。他抬眼间睫毛轻颤,掠过李丹青那青葱的脸颊,眸子里竟如同璀璨星空,花蕊初开,“兰子乖,我们一起在家等着丹青哥回来。”
当着众人面,李丹青不好多话,只是如同四年之前一般,轻轻地捏了一下薛柔红润的脸颊,然后毅然决然地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家门,踏上了他的旅程。
为避免旁生事端,马培元没让众人远送,只是让赵炳和陪同前往。几人从东门而出,今日守城的是郑铁牛,城门处自然是畅通无阻。
蒋平早已在码头安排了船只,马培元碍于身份,只送到了东门。
他们沿着长长的石梯向下走向江边,那里已经有一艘乌篷船静静的泊在水中,船头挂着的马灯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
“丹青,你就放心去日本,家中自有马县长照应,不要担心。”蒋平递过木箱和李丹青道别。
“你小子到了日本给我老实点,不许到处惹是生非,要常给家里写信。钱不够了说一声,我给你汇来。”赵炳和换了长辈的语气教训道。
李丹青一一点头应承,又和赵炳和嘱咐一番。随即,他转身登上船头,一抹不争气的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为了不再徒增伤感,李丹青竟是没有回头再看二人,毅然决然地让船夫开船。
随着船桨划破江月,乌篷船载着李丹青孤单的身影,缓缓地驶向远方。在赵炳和依依的目光中,船影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夜色和江水的交界处。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怀着对世界的憧憬、对未来的迷茫,李丹青踏上了前往异国他乡的旅程。看着掩映在夜幕之中的山影轮廓,李丹青感慨万千,殊不知再回中州却是多年以后。
李丹青在万州港换了船直达上海。一家太古船行的铁驳船,栏杆上挂着英国国旗。这家伙是艘带了个大烟囱的小火轮,虽然开动时浓烟滚滚,噪音也是巨大,隔着机舱的铁皮能把人耳朵震得嗡嗡直响,但它的速度却较江面上传统的帆船快了不是一丁半点。
船过三峡时,只见两岸奇峰叠嶂,云腾雾绕,江流曲折,百转千回。李丹青哪里见过这般奇绝的景致,一边望着两岸的美景暗暗称奇,一边看着江中的礁石巨浪惊心不已。
站在船头,清风徐来。即便是平时不太吟诗作对的他,也不禁被眼前的景色所打动,脱口吟诵起郦道元的佳作:“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不过更让李丹青惊讶的是,船过瞿塘峡,两边山石如刀削斧砍一般,陡峭而险峻。在左侧的河岸边,他看到了一幕震撼的场景:三四十个黝黑的汉子,他们光着身子,撅着屁股,仅在腰间围着一块白布,身上背着一根巴掌宽的木条,腰间缠着一根拳头粗的麻绳。他们身子前倾,走在最前的汉子几乎趴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嘴中狠劲的喊着号子声:“三尺白布,嘿哟,四两麻呀,嘿哟,脚蹬石头,嘿哟,手刨沙……”而在他们身后,一艘破旧的木帆船随着他们艰难的步伐,缓缓逆流而上。
刹那间,现代与落后,力量与贫穷,那一张张面黄干瘦而又积攒了最原始力量的面孔,那一声声歇斯底里发自喉管灵魂深处的呐喊让李丹青内心激荡震撼不已。而就在此时,倚在船舷穿了西装洋服的一群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捂着嘴一脸不可思议的嘲笑与讥讽,嘴里大喊着“莽可一!赛维……”连带厌恶的朝了身边的李丹青白了一眼。
待到船出三峡又别是一番景象,江面顿时开阔了不少,远处青山延绵,岸边林翠花香,湖光山色浑然天成。偶有妇人在江边洗衣,河岸上孩童追逐欢笑,让李丹青不觉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翠屏山下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
船到外滩码头后,这座屹立于东方的璀璨明珠只在李丹青下船的一瞬间就惊掉了他的下巴。那宽敞的马路,雄奇的建筑,以及穿梭不停的车流人海竟让他如梦似幻,好似在梦里都不曾想到的繁华。
李丹青带着好奇,小心翼翼的触摸这个新奇的世界。但滚滚的车流和那闪烁的霓虹灯,又让他心存敬畏。于是,下了船,他便把自己藏在了一家小旅馆,唯恐在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迷了方向。
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货物汇聚,商贾云集,每日都有往来于日本的商船货轮络绎不绝。不久,李丹青便买好了船票,随即登上了前往日本东京的海轮“西京丸”号,开始了他全新的旅程。
在旅途中,李丹青见识了夔门的险绝壮阔,上海十里洋场的车水马龙,以及黄海的浩瀚无边。尽管他饱受晕船之苦,但所到之处、所见之物都充满新意,巨大的满足了他那颗年轻而好奇的心脏。
李丹青在离开上海时,还特意在外滩买了一本清末黄遵宪写的《日本国志》,并借着海上航行的闲暇时光,对日本的历史文化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终于,在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中,李丹青看见了远处一片既陌生而又新奇的大陆,长达月半的旅行也即将画上句号。一群白色的海鸥围着海轮环绕鸣叫,岸边的水手推来高耸的悬梯,码头上已是人头攒动。
提着行囊下船的那一刻,李丹清只觉得肠胃里黄汁酸水都快吐尽,站上陆地仍然感觉身子好像还在随着海浪不停的晃动摇摆。他依旧是出川时的装束:一袭青布长衫,脚踏千层底的黑布鞋,手里提了个掉了漆的大木箱子,蓬头垢面的一脸风尘。
码头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接人的、拉客的,还有卖香烟水果的小贩,一时挤作一团,人声鼎沸。从远处看去,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亚洲面孔与国人并无区别,只是走到近处,耳朵里咿咿呀呀的全是听不懂的鸟语。并且日本人身材矮小,大都穿着传统的和服或是西式的洋装,而李丹青身材高大,一身中式长袍,走在其中便觉有些格格不入。
一大堆人抢着为下船的旅客扛包拎箱赚些力子钱,不到半盏茶功夫,码头上只剩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李丹青尽管努力的保持一脸礼节性的微笑,可是却没有一人上来揽他的生意。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身不合时宜的装扮早就把“中国人”几个字刻在了脑门上,而时下的日本早已经过了明治维新的洗礼,走上了国富民强的道路。即便是码头上那些揽活的日本苦力,也对来自邻国的中国人抱有一丝轻视。也许是在甲午海战之后,这个民族便扬起了高傲的头颅,不再仰视身边这个仰视了数千年的东方大国。
由于语言不通,李丹青早在下船前就拜托同船旅日的同胞写好了使领馆的纸片。他接连询问了几人,终于有一位人力车夫不太情愿地接下了这单生意。并且那车夫起初还怕李丹青付不起车资,直等他给了几张早已兑换好的日本银行兑换券,才拉上他直奔大使馆而去。
东京位于日本本州岛东部,古时不过是一片荒凉的渔村,最初的名字叫做千代田。随着明治维新的浪潮,德川幕府的统治被推翻,明治天皇从京都迁至江户,并将其改名为东京,定为首都。
1931年的东京街头,西方文化的浪潮与日本传统交织碰撞,尽管满街都还是日式木质结构的房屋,但穿梭不停的汽车和身着西装马甲,头戴礼帽,绅士打扮的男人们,却给人一种仿佛漫步在纽约街头的错觉。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些男人们鼻子下留着的那一小撮山羊屎般的胡须、女人们背后绑了个枕头垫子的奇特衣裙,以及那满大街咔咔作响的木屐声。李丹青目不暇接,对这异国的风俗感到新奇,心中暗自思忖,这一撮胡须犹如小丑一般到底有何实用?难道这就是传说里的“罗刹国”,一个以丑为美的民族?
正值三月末的东京,街头漫天的樱花盛开,美得令人心醉。尚在枝头的樱花含芳吐蕊,犹如一抹天际灿烂的朝霞。清风拂过,花瓣随风飘舞,又如同翩翩飞舞的蝴蝶,最后散落在地上,或白或粉的花瓣为街道染上一层新妆。
抵达使领馆后,李丹青向门口站岗的哨兵说明来意,随即被工作人员引入了大厅。一进门,便是一座精美的玄关隔断,红木屏风后是排列有序的座椅,正中一副扇形浮雕嵌玉刻花,墙角两只珐琅彩瓶瑰丽莹泽,目光所及之处,一股浓浓的中国风扑面而来。这里的同胞待人和善,一位身着蓝布斜襟旗袍的女士给李丹青泡了一杯浓茶,便让他坐在木椅上安心等待。随着茶香入口,仿佛祛除了一身疲乏,一股家乡的温馨与亲切油然而生。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杨杰竹参赞身着一件灰色呢子风衣,眼神和睦的走了过来,隔了几米便礼貌的伸出了右手。李丹青本来双手抱拳施礼,不过入乡随俗,他随即换了手势适应这洋人的礼节。
两人经过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李丹青便从怀中取出了马培元的介绍信,递给了杨杰竹。
杨杰竹看完信件,脸上露出了外交官似的笑容,得体而不失风度,“丹青贤侄刚到东京吧,不知是否懂得日语?”
身处异国他乡,李丹青有些局促不适,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木讷的摇了摇头。
“既然是我老同学的侄儿,这件事我定当尽力而为。”杨杰竹看出李丹青有些拘谨,宽慰了一句接着又问道,“丹青贤侄之前在何处学堂念书?可有从军经历?”
“童……童学,团练局算不算当兵?”提到文化学历,李丹青顿觉有些羞愧窘迫,打肿脸充胖子的声称念过童学。
杨杰竹听后眉毛微皱,沉吟片刻,说道:“如若语言不通,这事儿就要费些周折。你需要接受至少三个月的日语培训,因为日本军校只接受通过日语考核的学生。东京有三所较为知名的军事院校,分别是陆军大学、陆军士官学校和海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一般不招录中国留学生,而海军士官学校即便你去了,对你而言也未必有用。因此,你或许可以尝试申报陆军士官学校。幸运的是,今年陆军士官学校刚刚取消了对高中学历的要求,只要你有过从军经历,并通过他们的体能和枪械等基本测试,就有机会入学。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但有言在先,如果你不能通过语言和体能测试,我也爱莫能助。另外,我必须提醒你,日本军校对外国学生,特别是中国留学生收缴的学费较高,这个你必须要有心里准备。”
“那就有劳杨参赞了,学费应该没有问题。”李丹青起身,谦虚的鞠了一躬。
杨杰竹则以一个温和的微笑回应,摆了摆手,说道:“都是中国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况且你是马培元的侄儿,我们自然要多加关照。不知道你到日本后有没有安排好住处?如果没有,我可以让人带你去中国留学生集中居住的地方,那里的学生们也都是刚来日本不久,还特别请了老师教授日语。你们住在一起,相互间也能有个照应。”
“太好了!如此也省了不少事情,那就有劳杨参赞费心了。”李丹青立刻爽快的答应下来。
随后,杨杰竹便让手底下的工作人员带着李丹青来到了一幢二层日式木楼外。小楼离使领馆不远,走过一条清幽静谧的青石巷子就到。楼前种了几颗樱花树,此时花色灿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小楼年代有些久远,青苔已经长上了屋檐,踩上一侧的楼梯还有些“嘎吱”作响。楼上几名黄皮肤的中国人见来了同胞,纷纷热情的出门迎了过来。
三个身材壮硕的中国小伙友好地与李丹青一一握手,并自我介绍。年龄稍大一点的那位名叫孙连成,沈阳人,长的高高大大,和李丹青同款。梳着时髦的二八偏分头的汤健,皮肤白净细嫩,来自江苏南京。还有一个不大爱说话,笑起来还有些腼腆的小伙子叫陈启明,云南曲靖人。
同在异国求学,李丹青很快和几人混熟了,勾肩搭背的甚是亲热。李丹青被安排在二楼阁楼和陈启明同屋,而孙连成和汤健则住在隔壁。几人同吃同住,几日下来,很快便熟悉了各自的秉性。孙连成爽朗仗义,是个直性子。汤健稳成谦逊,话说一半留一半,和他二十出头的年龄倒是不符。只有初见时有些腼腆怕笑的陈启明,熟悉后才发现这货却是个碎嘴子,一天唠叨着一刻也没歇下,虽然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型,却比汤健热忱真切许多。
教授日语的老师是使领馆的一位翻译,名叫杨敬泽,三十来岁,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翻译官是他的本业,临时客串日语教习也算赚点外快。每天上午,杨敬泽都会抽出两个小时来教习他们日语,下午便是自习巩固,有时有事则会改在夜里上课。
前几天晚上,由于李丹青来日本较迟,错过了前几日的正式课程,杨敬泽还特意给他开小灶补习语法。补习课程当然是需要额外收费的,每天十个银元,李丹青吐了吐舌也只得无奈接受。
日本与中国国土相邻,文化相近,语言文字一脉相承、大同小异,相较英语等其他外文学习起来要简单得多。在学习日语的过程中,首先只要掌握了五十音图,便可毫无压力的读出所有文章。日文的“字母”被称为“假名”,即“假借汉字之名”。分为平假名和片假名。平假名由中国古代“草书”演变而来,如“あ”既是草书字“安”变化得之,日文的大部分由平假名构成。而片假名则来源于汉字的偏旁部首,在日语中主要表示外来词。日语中还保留有大量汉字,日语汉字和中文字差别不大,只是个别词组的意义和中文相差很大。如“勉強”,在日语中的意思是“学习”。稍微难一点就是语法,需要特别注意。
为了顺利通过即将到来的日语考核,李丹青和其余三人也不敢马虎。他们每天闭门读记、足不出户,两个月就能看懂日文报纸,甚至可以进行简单的日语对话。在这之后,杨敬泽倒是鼓励几人放下书本走出小楼,出门大着胆子和日本人说话交流,在实践中增强语感。
几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学了日语不和日本人说上两句,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学会了多少。于是,此后一个月,四人几乎逛遍了东京的大街小巷,把那知名的富士山、上野公园、深大寺、浅草雷门观音庙等一众景点挨个看了个遍;把那寿司、刺身、“炼瓦亭”、“不二家”等东京几样传统美食也都挨个尝了个遍。
尽管当时在东京的中国人并不十分受欢迎,但31年的日本受世界经济危机影响,许多门店生意冷清。李丹青出手阔绰,陈启明随身还带着银锭,那南京来的汤健甚至出门都是带了一叠花花绿绿的“美元”,几人活像豪门大家里出来的“二世祖”,叫谁见了都跟财神爷似的供着。日本人虽然骨子里对中国人充满鄙夷,但看在银子的份上,一个个却彬彬有礼、服务周到。一个月下来,李丹青的蹩脚日语居然还有点正宗东京口音的味道。
三个月后,李丹青、汤健和陈启明如愿都通过了日语考核。孙连城本在奉系军中任职,还未及等到参加日语考试,不知什么原因就被临时紧急召唤回国。
汤健是官派生,出国时便已安排妥当,也不知这家伙身后有啥不为人知的背景,日语考试合格后就直接进入了陆军大学学习,要知道这所学校一般都不对中国留学生招生;而李丹青和陈启明在杨杰竹参赞的帮助下,也顺利通过陆军士官学校的入学测试,又一同分到步科学习。
陆军士官学校坐落在东京近郊,隔了闹热的城镇还有段距离。学校大门就跟国内的戏台楼子似的,矮小破落得有点不及李丹青的预想,不过校内场馆设施系统完善,练武场和射击场平整宽阔,要是放在老家翠屏山就是几百亩上好的水田了。
这一期的步兵科已经开班了两月,二人是中途加入的学员。前两月步兵科开课主要是以队列、枪械等训练为主,索性二人在这方面都有些底子,也倒省去这些无味的课程。
然而,随着教学课程的日渐展开深入,二人却发现所学内容早已超越自己的认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自成立之初,各类步兵术目全面效仿西式军校,步兵科的学习科目除了队列、射击等基础,另外战术、地形等术目设置一应俱全,并且日本教官要求也极为严格和规范。别说李丹青这种不入流的团练局货色闻所未闻,就连上过云南讲武堂的李启明也是瞠目结舌,远超预想。
私下交流时,两人都深感日本军校对其军官培养理念的先进与专业。无论是战术素养还是单兵素质,日本的培训体系都已经全面碾压了国内的各种军事学堂。这种高质量的军事教育,再配合上先进的飞机和大炮,可以想象,日本军队的战斗力早已远胜中国军队。
学校的军械室是学员们接触和学习各种武器装备的地方。这里摆放着从手枪、步枪到轻重机枪等各类枪械,琳琅满目。李丹青对枪支构造并不陌生,不论是日本的三八式步枪,还是经典的德国毛瑟,他拿在手里,摆弄上半日也便熟练。
练武场里还摆放的各式步兵炮、山炮,各种军车、装甲车和包着铁皮的“铁王八”。李丹青和陈启明未曾见过这种底盘缠着履带,炮管子还能左右转动的家伙。当他们亲眼目睹那铁王八旋转炮塔,一炮轰塌了钢筋水泥浇筑的暗堡时,二人更是惊掉了下巴,心里也暗自咬牙一定要学会这些武器操作。陈启明甚至都后悔报了步兵科,心里萌生了转到炮兵科或是装甲科学习的念头。
值得庆幸的是,军校对步兵科学员的要求不仅限于轻武器,也包括对这些重武器的掌握和熟悉。在日本军队中,步兵炮通常配备到中队,而且步兵和坦克还要联合演练步履协同等战术。因此,李丹青和陈启明二人,只要是遇到了军械操练课,几乎是全神贯注,生怕有所遗漏。一月下来,陈启明居然也能开动坦克,李丹青甚至能操控步兵炮打中标靶。
整个陆军士官学校里,基本都是日本学员,中国留学生数量稀少,包括李丹青和陈启明在内,总共也不过五人。由于分属不同的班级和课程,加之李丹青和陈启明刚到不久,他们与其余三位中国学长之间并没有太多交流和联系。
自甲午海战以来,中日两国之间的关系一直紧张,民间更是彼此仇恨敌对。特别是近些年,日本国励精图治,效仿西方列强变法强国,走上了对外殖民扩张的道路。在日本出兵占了朝鲜之后,一些好战分子对中国东北也是虎视眈眈,垂涎已久,更有日本军部的一些少壮派军官甚至鼓吹要出兵占领中国。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学员受军国主义思想侵毒,骨子里看不起中国人,认为中国人是低等卑劣的民族,学校里反华情绪严重。
学校行课期间,李丹青和陈启明因为是中国留学生,不仅被日本学员歧视嘲讽,而且连教习军官也不待见,二人常常莫名受到一些无端的责罚。更令人气愤的是,入校两月后,学校突然宣布禁止中国学生参加某些战术科目的课程,甚至连坦克、步兵炮等武器操练课也对中国学生关闭,只允许他们学习一些基础的射击和队列指挥课程。
面对这种不公的待遇,几名中国学员义愤填膺,他们联名向学校教务处提出了抗议,但学校高层对此置若罔闻,并未改变决定。无奈之下,几名中国学员只有求助杨杰竹参赞,但最终却是石沉大海,领事馆那边也没有任何回应。身在异国他乡,他们深感“弱国无外交”的悲哀,几人虽然抱怨不公,但是也无可奈何,只有暗地里憋了一口恶气。
一日,上午的刺杀课结束后,教习武官让学员就地休息。李丹青会些武功,刺杀技术对于他来说便是小菜一碟。但陈启明没啥基础,对几个动作还掌握得不够熟练,便拉着李丹青在一旁加练。
周边围坐的日本学员见状,对着二人指指点点,面露鄙夷。班里的一个名叫麻生次郎的学员,平日里便常常拿二人开涮,现在无事又准备拿了二人出出风头。
只见他上前几步,吊儿郎当的对着二人说道:“喂,支那人,前些天我看过一本书,里面讲你们支那有三个刺客非常厉害,叫什么荆轲、聂政和专诸的。”
李丹青也没有听说过这些,傻傻的愣在那里。不过,陈启明倒是听说过这些人物,出于礼貌便点头回应道:“不错,《刺客列传》里提到过。”
“据我所知,聂政和专诸都是杀猪出身,莫非你们中国功夫都是先学杀猪吗?”麻生次郎说完一阵大笑,其余学员也跟着哄笑。
“支那人哪里会用刀,他们小说里的猪八戒不都是用的钉耙嘛。”
更有甚者接着说道:“麻生君,你可不要惹恼了这两头支那猪,到时小心他们用杀猪刀捅你哦。”众人闻言又是一阵狂笑。
“我怕他?要是这些支那人真的厉害,干嘛还用跑到我们日本来学,今天我倒想见识一下支那人的杀猪绝技……”
麻生说完却发现这话好像有些不对,引来周围的士兵跟着嘲笑,“麻生君,你真是头蠢猪!”
“你他妈欺人太甚!”李丹青虽然不知道聂政和专诸是谁,但是那后面半句话却是听得真切,他眼睛一瞪,便要出手教训这个狂妄的小日本,“今天老子就用中国功夫教训教训你这头蠢猪。”
“来呀……”麻生顿时端起了架势,一脸挑衅的叫嚣道。
“八嘎!你们在干什么。”远远站着的军官发现了这边的异常,出言呵斥。
“算了,算了,丹青,就当他是一条疯狗,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走别处去。”陈启明怕事情闹大,硬拽着李丹青就往旁边拉。
“懦夫!”
“支那猪……”
第二天,又是一节空手道课上,教官在传授一些击打动作后,照例让学生们自主对抗练习。李丹青和陈启明两人按照教官教习的动作正在比划对练,麻生次郎冷眼看着二人,又想找事。
在他的暗示下,一个牛高马大的日本学员凶神恶煞的走过来,不等二人反应,他一把揪住矮个子的陈启明说道:“你敢跟我比试一下吗,东亚病夫!”
陈启明虽然腼腆胆小,但骨子里的民族气节还是有的。他随即扯开那人胖乎乎的大手,气愤的用日语说道:“不要叫我东亚病夫,如果你想试试我的拳头,我奉陪到底。”
“哈哈哈,东亚病夫生气啦。”日本学员们顿时被这幕好戏吸引,嘴里嬉笑着将几人围在中间。
现在本是自由练习的时候,学员之间切磋技艺也是正常。因此,上课的教练只是背着手站在一旁冷眼观望,并未阻止。
“好吧,今天我就来教训一下不知深浅的支那猪。”那名日本学员见众人围观,脸上更是得意,“看我今天不打德你满地找牙。”
陈启明没练过几天,连技术动作都不标准。殊不知与他对战的日本学生已是空手道白带绿段,出手不到几个回合,就把陈启明打趴在地。
得了胜的日本人更是狂妄,嘴里大喊着,“东亚病夫、支那猪……”
陈启明哪肯罢休,他紧握双拳,起身准备再战。但李丹青早已看出陈启明不是那人对手,于是伸手拦下了他,并挡在身前,冷冷的说道:“我跟你打。”
“你跟我打?”日本学员看着李丹青居然敢主动挑衅似乎有些诧异,紧接着,他眉毛一挑,咧开嘴哗众取宠的对着其他学生笑道,“又来一头支那猪,哈哈哈……”
可是那日本人话音未落,李丹青却是瞬间爆发,一脚侧踢直奔他腰间而去。那日本人不及反应,庞大的身躯却像是被狂风卷起的枯叶,直接被踢飞出去几米远,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你他妈的才是日本猪。”李丹青收起脚,嘴里喃喃的说道。
“你敢偷袭!”麻生次郎见状吼道,眼神里燃起怒火,好像要将他一口撕裂。
“打死这两头支那猪!”旁边几名日本人也是叫嚣着凶狠的扑了过来。
李丹青的空手道只初学了几日,他可没笨到用尚不熟练的空手道接敌。只等几个日本人围过来,他便使出了自己原有的功夫,高接抵挡,没几招就把三四个日本人打翻在地。
麻生次郎鼻梁骨被打断,鼻间鲜血直流。他一边狼狈的按住鼻子,一边大骂道:“你不讲规矩,用的不是空手道。”
李丹青却不以为意,拂了拂衣袖,神色轻蔑的说道:“你不是看不起中国人吗?我就用中国的功夫,打败你这只日本猪!”
“八嘎︕”日本学员听见这话已是群情激奋。他们一个个怒目而视,手里的拳头拽的吱吱作响。然而,就在双方即将爆发之际,一直在外围冷眼旁观的教官却突然出声,将他们叫停。
教官名叫米仓太郎,中等身材、长相憨厚,一头“短寸”如同刺猬的尖刺般根根直立。他说话间,眼里精光迸射,全身崩凸的肌肉倒是让人不容小觑。
米仓太郎是个空手道松涛流的黑带二杠高手。在日本,空手道的段位分为白带和黑带两大类。白带段位又细分为橙、蓝、黄、绿、咖啡五个级别,而黑带则进一步分为一杠、二杠、三杠三个段位。能够获得黑带已经是高手的象征,而黑带二杠的高手更是寥寥无几。
米仓太郎不紧不慢地走到李丹青面前,礼貌地鞠了一躬,问道:“不知道这位学员怎么称呼?”
之前,二人默默无闻,教官都懒得问及姓名。现在,米仓太郎突然询问自己姓名,这倒让李丹青一时有些诧异。不过出于礼节,他仍是躬身还礼道:“学生名叫李丹青,还请教官指点。”
米仓太郎不像其他日本人那般猖狂,说话间神色平和,“我看你刚才所用的招式似乎并非空手道,能否告诉我,你所使用的是何种武术?”
李丹青微微一笑,并不想细说,“学生在中国一处寺院学来的一套不知名的拳法。”
“哦?”米仓太郎眉头轻轻一挑,对这所谓的“不出名的拳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很是好奇,不知能否与你切磋一番?”
李丹青谦虚回应:“哪有学生和教官打的道理,请恕学生不敢。”
“哈哈,武学博大精深,重在切磋交流。”米仓太郎对武学搏击很是痴迷,遇到了不一样的拳法套路,当然想要尝试一番。
“既然教官要指点,那学生可否提一个小小的请求?”李丹青故意卖了个关子。
“有何请求,尽管提,只要我力所能及。”米仓太郎正色说道。
“如果学生输了,自然无话可说;但如果学生有幸能在教官手下走个一招半式,还请教官代学生跟学校求个情,允许我们旁听战术课程。”
这番话一出,日本学员听到李丹青居然如此大言不惭,纷纷叫嚣着围了上来,手中拳头紧握,愤怒的眼神仿佛要将二人生吞活剥。场面一度变得紧张起来。
“都给我退下!”米仓太郎见李丹青求学心切,并未推脱,黑亮的眼眸里反而显得有些欣赏之色,“这个我可以试一下。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请多指教。”两人互相鞠躬后,便迅速摆开架势。
空手道是一种利用拳脚克敌制胜的徒手搏击术,讲究制衡、抓取、击打、抛投、摔牵等技法,不同流派有各自的技法组合。
二人接上手后,米仓太郎就反手抓住李丹青手腕,接着是一个顺势的拉扯,左手横劈李丹青颈部,同时,踢出左脚,欲攻击李丹青支撑腿。李丹青则迅速翻转身体,解除手腕掣肘,右脚同时踢出挡开米仓太郎腿间的攻击。米仓太郎又是单拳挥出,李丹青伸手抵挡,却被米仓太郎锁住肩胛,作势欲摔。李丹青不慌不忙,迅速出手紧扣米仓太郎肘部,右脚锁住对方脚踝,左手则迅速攻向米仓太郎的头部,迫使对方不得不撤招以避拳。
两个回合后,李丹青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些技法特点,决定不再与对方近身缠斗。他开始利用灵活的步伐和凌厉的腿法控制距离,将对手挡在外围。米仓太郎也识破了李丹青的意图,当李丹青一腿扫来,他挥臂护住头部,躬身使出扫堂腿,攻击李丹青下盘。哪想李丹青用的是剪刀脚技法,待骗得米仓太郎弯腰后,他迅速在空中翻转身子,踢出第二脚,两脚锁住米仓太郎颈部用力一甩,将米仓太郎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重重地摔在地上。等米仓太郎翻转起身,一个碗大的拳头已经落在他眼前。
此时胜负已分,场边的日本学员对这出人意料的结果,已是震惊到目瞪口呆、唏嘘一片。
李丹青见好就收,起身躬身施礼,表示歉意:“教官,对不住了。”
米仓太郎轻松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并无怒意,反而带着一种谦逊和赞赏的微笑,“不必道歉,李丹青。中国功夫果然博大精深,你的武艺非凡,用你们中国的古话来说,真是‘后生可畏’。我承诺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力做到。”
此事过后,米仓太郎果然言而有信,他不仅在校内为李丹青和陈启明争取到了战术理论课的旁听机会,还额外让他们得以参加军械操练课。尽管他们不能正式进入教室,只能够站在窗外旁听,但二人已是十分感激,也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到了月末测试之时,不管哪个术目学科,二人均是优秀甲等,名列前茅。
米仓太郎这个留着平头的空手道教员,并未因为李丹青的国籍而像其他日本人一样对他嗤之以鼻、避而远之,反而对他格外看重。闲暇之余,米仓太郎经常和他交流武艺心得,二人关系逐渐超出了师徒情谊。这种质朴纯真的交往却成了李丹青在日留学生涯中一段难忘的温馨回忆。
几周时间匆匆流逝。这一日,李丹青正在寝室温习教义,米仓太郎亲自前来看望,并邀请他前往松涛流道场做客。
现在,二人亦师亦友,李丹青自然不会拒绝米仓太郎的邀请。一路上,米仓太郎主动讲起日本空手道的流派和发展情况。原来,日本空手道原有多个流派,除松涛流外,还有刚柔流、和道流等。而松涛流最早起源于琉球武术和柔术,由流主船越义珍集合多种武术技法创建而成。
二人穿过一排排日式青瓦房,李丹青进入军校后已有数月没有出门,此时正好欣赏沿途风情。道路两旁有挂着几盏灯笼的寺庙,有售卖日本陶器、漆器的小店,两边铺满青石的小巷曲折在视野的尽头,一个货郎游走在空旷的小巷,吆喝声仿佛来自岁月中悠远而宁静的古老国度。
不久,二人来到了松涛流道场。道场的大门很是古朴简易,未经雕琢的木柱横梁上已有了岁月的裂痕。围墙上爬满了悠长的藤蔓,屋檐下的青石被滴水经年累月的侵蚀,可见斑驳的水痕,处处透出岁月的沉淀。
米仓太郎与门口守卫的两位日本浪人打过招呼,便带着李丹青朝道场内径直走去。穿过一道幽静的回廊,他们来到了中庭。院子里别有洞天,所见之处尽是苍松古木,流水游鱼,庭院一旁小径通幽,竹林摇曳,沙沙的细响更是平添了几分禅意。李丹青突然觉得好似到了江南的某处别院,典雅精致而又清新脱俗。这份宁静与和谐,正是武道修行者所追求的境界,也是松涛流道场所独有的魅力所在。
米仓太郎轻轻推开一扇日式的推拉门,只见一位老者穿着一身黑色和服居中席地而坐,两鬓斑白但目光炯炯,充满睿智的眼眸里视乎能洞穿一切。在老者的旁边,还坐着一位中年男子,面色恬淡,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英武之气。
米仓太郎此时神色谦恭至极,进屋后便双膝跪地对着老者叩首道:“流主,这位就是我之前向您提及的李丹青。”随后,他又转向李丹青,介绍那位老者和中年男子,分别是松涛流的流主船越义珍,以及他的儿子船越义豪。
日本空手道松涛流流主的地位,大概相当于国内少林、武当之类门派的掌门宗师。李丹青再次打量眼前的老者,尽管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稀松的皮肤间眼袋松弛,但他的身形依旧健朗,眼神所及却有一股不可轻视的威势。
李丹青岁数不大,便以晚辈自居,对着二人躬身施礼。
船越义珍微微点头,神色亲和的招手示意二人就坐,举手间没有一点架子,“我听米仓太郎对你夸赞有加,不知丹青在中国师从何门何派?”
面对这样一位仙风道骨的长者,李丹青没有丝毫隐瞒,当下谦逊的说道:“丹青年少时在中国机缘巧合,得灵隐寺慧明师傅传授武艺。若要追溯根源,应属少林一系。只是师傅出家前人在江湖,也习得江湖门派武学,所以丹青承师傅所授,拳路较杂。”
“采众人之所长,融会贯通,学为己用,本是武学之宗要。空手道最早源于唐手,后又杂揉柔术等技法,最终才自成一派,也是这个道理。”船越义珍点头说道,对李丹青的说法也是认可。
船越义珍一开口便有大家风范,李丹青心里更是折服,“其实那日,与米仓太郎教官切磋,我并不敢与之近身缠斗,空手道徒手搏击之术确是精妙,我也只是侥幸赢得一招半式。”
“哈哈哈……”船越义珍见李丹青小小年纪便知低调礼让,心中对这个中国小伙不觉有些喜欢,“丹青不必谦虚。武学之道,本就不拘泥于固定套路。能够洞察对手的虚实,扬长避短,克敌制胜,这绝非一般人所能。”
“流主言重了,在下只是认为,天地万物皆有阴阳之分,或阴或阳,刚柔、快慢、轻重、长短都在武学方寸须臾之间。初学者在‘式’,渐入后则重‘势’,只是此‘势’非彼‘式’。两者虽有关联,却有本质的不同。”李丹青进一步阐述了自己对武学的理解。
“说得好!”船越义珍对李丹青的见解表示赞赏,显然对这位年轻武者的修为印象深刻,“想不到丹青如此年轻,竟然有如此武学体悟,实在令老夫刮目相看。今日难得相聚,也请丹青与我儿赐教一二,如何?”
李丹青看船越义珍并无恶意,并且有机会能与日本空手道顶级武者切磋也未尝不让他内心蠢蠢欲动。于是,他礼貌地拱手回应:“那丹青就恭敬不如从命,还请流主多多指点。”
那船越义豪虽然只有三十来岁,但深得其父真传,如今已是空手道黑带三杠的绝顶高手,被视为松涛流的衣钵承传。
二人来到屋中相互施礼后,船越义豪便立即展开攻势,一个飞身膝撞,左手护面,右手展开,攻防兼顾,同时攻击李丹青上中两路。
高手过招,电光火石之间便能分出高下。见船越义豪攻势凌厉,李丹青也不敢托大,他微步左移,侧身推开膝撞后,主动踢腿抢攻。他借用与米仓太郎交手的心得,长腿如鞭,一个高扫踢迅猛而出,紧接着是一个抡踢,动作连贯而迅猛,一番强攻猛踢逼得船越义豪双手护头,毫无还手之力,踉跄的后退几步。
“好腿法!”船越义珍在旁观战,却不替自己儿子叫好,这番胸襟令李丹青更加佩服。
船越义豪稳住身形后,意识到李丹青腿法了得,不再贸然出手,而是围着李丹青顺势环绕,寻找攻击点。
这次,李丹青率先出拳,一记右直拳砸向船越义豪面部。船越义豪避开来拳,紧接着一个后平摆肘,攻击李丹青后颈。李丹青前扑躲开,而船越义豪见状迅速跟进,一个下劈腿向李丹青袭来。李丹青勉强以一招驴打滚狼狈地躲到一旁。船越义豪见李丹青破绽已现,哪肯放过,飞身一记泰山压顶向李丹青砸去。李丹青躲闪不及,只得伸手硬接。只听一声闷响,船越义豪一拳结结实实的打在李丹青手臂上,但是却如同砸在石头上,疼的他龇牙咧嘴,急忙缩回手臂。
李丹青趁机一个鲤鱼打挺迅速站起,紧接着一招鳄鱼摆尾,一脚后旋踢,力道强劲,直接将船越义豪踢出了三四米远,结束了这场精彩的对决。
“哈哈,果然英雄出少年,丹青的腿法实在了得。”船越义珍拍手称赞道。
此时,两人的比试已经分出高下。李丹青迅速上前扶起了倒地的船越义豪,并欠身施礼。
船越义豪起身时虽然略显尴尬,但他很快恢复了从容,风度依然,“多谢丹青兄手下留情,不过丹青兄的手臂实在是好硬呀。”
船越义珍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李丹青刚才那一脚后旋踢显然留有余力,不然船越义豪恐怕不止仅是这点皮肉之苦。然而,船越义豪那一记重拳,若是普通人受了,只怕是伤筋断骨。可那李丹青却是毫发无损,也不知是练的何种铜墙铁壁之术,一拳上去反而震得船越义豪歪牙咧嘴,这也直接导致了后面的败局。船越义珍心中暗自思忖,一时也想不明白。
李丹青看出二人心中疑惑,自己那一招是惠明师傅所授的流氓打法,当下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我和船越义豪并未分胜负,只因我手袖中绑有飞镖防身,所以侥幸胜出。”说着,他拉开袖子,露出了绑在手腕的柳叶飞镖。
船越义珍心中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他好奇地上前查看李丹青袖间的飞镖,心里暗暗称奇,“想不到世间还有藏镖于袖间的手法,老夫今天也算开了眼界。小兄弟可否也展示一下你的飞镖绝技呀?”
李丹青也不推辞,手腕轻轻一抖,一道银光如同电光火石般射出。随即,门口的一盏灯笼飘然而落,系挂灯笼的绳子已经被飞镖切断,分成了两截。
“好!这才是杀人技法。生死相搏时,其实我儿早就输了。”船越义珍开口大赞。
船越义豪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或许刚才还有些不服,但是此时却是低头俯身恭敬的说道:“丹青兄技高一筹,船越义豪输的心服口服。”
“走,有幸认识丹青小兄弟,老夫今晚也要破戒一回,定要喝个不醉不归。”船越义珍此时已是高兴的将李丹青升了一辈,弄得作为儿子的船越义豪和作为弟子的米仓太郎尴尬得不知今后如何自居。
“呵呵……叔叔的功夫真厉害,我也要讨教两招。”众人听见声音,便见着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突然从门外跳了进来,脸上稚气未脱,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盯着李丹青。
“没规矩,还不退下!”船越义豪当即沉下脸呵斥道。
“樱子快过来爷爷这里。”船越义珍毫不介意,笑嘻嘻的冲着小女孩招手。
其实刚才比武之时船越义珍和李丹青都察觉到了屋外有人,只是没有说破。
“爷爷,爷爷,你教我功夫,我要打败叔叔。”小女孩倚在爷爷怀里撒娇,指着李丹青天真的说道。
“好,爷爷教你,不过功夫只是用来强身健体,不是用来打人的,争强好胜可不行,知道了吗?”
看着祖孙俩,李丹青也笑着打趣,“樱子,叔叔只和大人比武,等你长大了,再来找叔叔讨教,不然人家会笑话我以大欺小的呀。”
“好呀,你可要等着我,我会长的很快的哟。”樱子一句孩童趣语,惹得大家轰然大笑。
童言无忌,大家谁也没把小姑娘的话放在心上,不过若干年后,岂料当年的一句戏言竟然成真。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铁道“守备队”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并栽赃嫁祸于中国军队。随后,日军以此为借口,炮轰沈阳北大营。次日,日军出兵侵占沈阳,又陆续侵占了东北三省。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爆发。
对于日本关东军蓄意挑起战争,侵占我国领土的暴行,旅日的华侨、华人怒不可言,一场由旅日留学生会,日本华侨总会联合的游行示威抗议活动就此拉开序幕。
九月二十七日,日本东京、大板、名古屋等多地爆发示威游行。在东京市区,约两百多名旅日华人、华侨及留学生聚集在首相官邸前,打着“还我河山”,“强烈抗议日本关东军侵占中国沈阳”等横幅标语,高喊“还我山河,退出沈阳!”的口号向日本政府示威。随后,游行队伍又先后来到国会、内阁府以及军部门前抗议示威。
民族危亡、匹夫有责,堂堂中国男儿怎么会无动于衷。虽然身在国外,但的李丹青和陈启明二人仍是满怀一腔激愤,毅然走上了街头摇旗呐喊。
当游行的队伍走到军部大门,早已等候在此的军警从两边冲出,提着警棍驱赶游行示威的中国人。军警们都是些狂热的军国分子,镇压这些闹事的中国人,手上更是没有留情。不一会儿,前排的几十个中国留学生就被打得头破血流。
李丹青和陈启明也在混战之中,虽然二人有些身手,但无奈手上没有武器,再加上时不时还要护着身边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学生,二人身上也着实硬接了几棍。
此时,大使馆参赞杨杰竹及其随行人员也闻讯赶到了事发现场,他们看着学生和军警扭打在一团,而明显吃亏的是那些体格瘦弱的中国学生。
“都别打了,都给我住手,他们都还是些不懂事的学生……”杨杰竹羸弱的呼喊声似乎在高高扬起的警棍面前并无用处。
不过,军警们见中国领事馆的人参合进来,也担心事件升级为外交争端。为了平息冲突,一位的军官果断的鸣枪示警,并迅速逮捕了冲在前面为首的数十人,勉强遏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李丹青和陈启明在冲突中最为突出显眼,自然被一帮军警拉进了囚车。
在牢房里羁押十多天后,经中国驻日使领馆居中调解,最终日本军部同意放人,但李丹青和陈启明却被陆军士官学校以聚众闹事为由开除学籍,驱离出境。
李丹青近七个月的留学生涯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