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崇明岛,很快便靠上了上海黄浦江码头。码头处海鸥飞舞,百舸争流,大小船只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各国国旗,各式摆渡的帆船在码头间穿梭不停,一派繁忙的景象。
“终于回来了!”李丹青提着一口木箱,倚靠在船头的栏杆上。迎面轻拂而来的江风夹杂着一丝鱼腥的气息和酸腐的味道涌入鼻腔,但是此刻却是变得无比的清新和振奋。
浪花拍击着船舷,一声悠扬的汽笛回荡在码头上空,好似为李丹青的人生划开了新的征程和起点。
“丹青兄,你真的准备就留在上海吗?”陈启明轻轻扶着李丹青肩头,眼里满是感慨。
“是啊,天下风云出我辈,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回四川也罢,正好闯一番天地。”李丹青看着十里洋场,豪情满怀。
“那我就提前预祝丹青兄从此扶摇直上,大展拳脚。这是我在云南的地址,日后若有机会到云南,不妨来找我。”李启明递过一张纸片,眼里闪过一丝惆怅与伤感。
两个同被遣送回国的难兄难弟此刻已是紧紧相拥,那些曾经的岁月与友谊在这一刻显得尤为珍贵。因为他们都知道,上海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陈启明还在日本羁押期间便给家里人拍了电报,告知了自己所处情况。他家老爷子和云南军阀龙云有些交情,一番周折后,为他在二十三军谋得了个职位,并安排了人在码头迎接。下船后,陈启明与李丹青互道珍重。从此,两位曾经的难友,各自踏上了不同的人生路。
陈启明投身军旅,也算学以致用。李丹青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中除了些不舍,还有一丝难掩的羡慕。毕竟,陈启明的未来似乎已有了明确的轨迹,而自己却仍处于一片迷雾之中。
李丹青这次回国,并未给家中去信,毕竟自己是被遣返回国,也不怎么光彩。并且离开中州还不到一年,万一私放共党的事情还未化解,贸然回去怕是自投罗网。于是,他决定先在上海找个旅馆暂住下来,至于今后何去何从,他也充满了迷茫。
上海的外滩,早在上个世纪就已开埠,世界各地的商人云聚于此,金融商贸十分发达。沿街各式洋楼争奇斗艳,既有英式的古典建筑,也有美式的摩天大楼,繁华程度丝毫不逊东京。
走在南京路上,李丹青被眼前的繁华所震撼。有轨电车与黄包车的铃声交织成一首城市交响曲,卖花和卖香烟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往来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满眼望去,身着洋装的职员,穿着旗袍的女人,金发碧眼长满络腮胡的老外,头顶毡帽穿着长袍的国人,在这车水马龙的街道中一起上镜却毫无违和之感。也许这就是上海这座具有东方韵味的国际大都市独有之处吧。
李丹青人高马大,外形俊朗,眼戴墨镜,脚蹬皮鞋,头戴一顶白色礼帽,身穿一套卡其色单排扣西服,提着一口大皮箱,走在拥挤的人群里犹如鹤立鸡群般显得格外醒目,不知底细的还以为是一位阔绰的归国华侨。如此行头再加上他那阳光率真的面孔,更是惹来路人不少仰慕欣赏的目光。其中不乏有富家小姐眼含秋波,略带丝丝羞涩,也有角落里阴暗贪婪的眼神。
“让侬看好阿妹,侬搞七捻三(玩什么),码头人交关多,伊让人拐走哪能办?”一位身着青色旗袍的中年妇女,一边拉着小弟从身边走过,一边絮絮叨叨的训斥着,她那一口吴侬细语让李丹青听得一头雾水,仿佛是听天书一般。
“小毕扬子(骂人的话),不长眼睛啊,要死快(要死啊)!”一辆福特牌小轿车在李丹青过马路时呼啸而过,车轮碾过水坑,溅了他一身泥水。可那司机竟冒出圆圆的脑袋,嚣张的对着李丹青怒斥了一句。
“你开楞个快,赶到去投胎呀,你个瓜娃子!”李丹青虽然听不太懂苏州方言,但是知道那司机肯定是一嘴的污言碎语。他望着轿车远去的后备箱,悻悻的用他听不懂的川话回敬了一句,心里畅快了不少。
“先生,要帮忙提包吗?”一个小男孩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一把抱过李丹青的皮包殷勤的说道,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先生是四川来的吧,我能听懂您的话。您要去哪里?上海地头儿我都熟,我给你带路。”
“你能听懂川话?”李丹青有些诧异,心想莫非自己遇到了个小老乡?
“没得问题,没得几把刷子,啷个敢在外滩混呢?”小男孩走在前面,回头调皮的学着李丹青的腔调说道。
“那就麻烦你了,帮我找个附近的旅馆住下。”李丹青见男孩骨瘦如柴,约莫八九岁光景,眼神清澈纯粹,心想他顶多是想赚点小费,也便未加防备,至少他能听懂自己说话,也省去问路的麻烦。
“好勒,看先生这身打扮,就住金门大酒店吧,那儿离永安百货近,还能俯瞰这上海的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外地来的客人都喜欢住在那里。”小男孩扛着皮箱,热情洋溢地向李丹青推荐着。
“先生,买份报纸吧,‘九一八事变,北平三千学生南下请愿,蔡元培总统府门前被打’。”另一个瘦骨伶仃的男孩,挎着一个帆布包,手里举着一叠报纸可怜巴巴的拦住了李丹青,“青帮洪门徐家汇火并,唐瑛背后的男人……”。
“行了,来一份吧。”李丹青莞尔一笑,打断了男孩的叫卖声,伸手接过报纸。他对帮派争斗和名媛琐事并不感兴趣,但是,他此番回国正是因为“九一八”事变受的牵连,所以学生请愿的消息倒是引起了他的好奇。
“先生,伍毛。”卖报纸的小男孩提醒道。
李丹青伸手掏钱,可摸遍了全身上下荷包,却没有翻到一个铜子。他心中一惊,却见前边扛皮箱的男孩一溜烟地跑远,仿佛一只叼了骨头逃窜的小狗。
“不好,遭了贼娃子!”李丹青暗叫不妙,拔腿追了过去。
“先生,你的报纸还没给钱……”
“喏,还你!”李丹青随手一抛,报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轻轻落地。可还没等他撒丫子跑上几步,一辆黄包车突然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横在了他眼前。李丹青不及收步,和拉车的车夫撞了个满怀。
“侬内睛赫特了(你眼瞎了)!”车夫一手捂着脑袋,一脸怒意地嚷嚷。
“对不住,对不住啦……”李丹青连声道歉,扯开车夫就要迈腿。
“哎唷,撞了阿拉还想奔(跑),贝吉(赔钱)呀!”可那车夫哪肯善罢甘休,一把揪住了李丹青。
“娘的,真是撞了鬼啦!”李丹青也听不懂那人喋喋的说的个啥,一股邪火从心里升起,“大爷我的钱刚被偷了,哪有钱赔你?放手!”
李丹青猛的一把扯下车夫紧紧拽住的手,撒腿追了出去。可是经过黄包车一搅和,等他追到前边街口,望着左右穿梭的车流人海,小男孩早已无影无踪。
“小兔崽子!”李丹青气急败坏的一把扯下了礼帽,狠狠的砸在地上。皮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他几乎所有的盘缠。原本衣兜里还有几块银元,现在想来恐怕也是被那小贼扒了去。
李丹青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懊恼不已。眼下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这感觉,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云集镇。报警是指望不上了,警察局里那些穿着黑皮、吊儿郎当的货色,吃人饭不干人事,进了局子还不把你的皮子榨干。难道刚到上海的第一天,就要沦落街头?
夜已深,李丹青拖着疲惫的脚步,沮丧的走在空旷的马路上。他耷拉着脑袋,一手揣在空空的裤兜里,一手捏着搭在肩头的西装,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了道长长的身影,仿佛一条孤独的游魂。
一边弄堂深处,传来几声咳嗽。李丹青走近一看,只见角落里一个黑影抖动了一件破衣褂垫在地上,然后蜷缩着靠墙而卧。而不远处的屋檐下,好像三三两两的躺满了人,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排泄物和垃圾发酵的酸臭。
“背街,避风,算了,就这里吧。”李丹青长叹一声,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今晚也只得在这里寻了个空位将就一晚了。
第二天一早,最早打破晨间清静的是弄堂口叫卖早餐的小摊摊主。接着弄堂里的居民们也纷纷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倒屎撒尿的、生火做饭的,说着李丹青听不懂的上海话,整个弄堂变得热闹起来。
李丹青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眼前的弄堂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些低矮破旧的平房,破砖烂瓦随意搭建的木棚围栏挤占了过道,有些狭窄处只容得一辆黄包车穿过。巷道里拉满了各式电线绳索,有的挂着床单、有的晒着尿片,显得杂乱无章。
李丹青昨夜睡觉的旁边是一处蚊蝇乱飞的垃圾堆,昨晚没人和他抢位子,现在却是紧俏的地方。随着巷子里的居民陆续将家中垃圾倾倒于此,一大群破衣烂衫、衣不蔽体的乞丐便急急的围了过来,他们弯着腰在垃圾堆中翻找着残羹冷炙。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在狼藉中翻到了半片面包渣,昏黄的老眼里蹦出一道精光,好似中了大奖。
一个身着半旧旗袍,烫着波浪卷的中年妇人,在扔下了一袋垃圾后,看到乞丐堆里年轻英俊的李丹青,眼神里好像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是一脸鄙夷和厌恶。她抛过一个白眼,嘴里喃喃骂了两句,挺着胸脯一摇一晃的蹬着高跟鞋走开了。
李丹青起初还不适应这种无端的白眼与鄙视,但是受的多了也便习惯。他明白,一个连衣食都没有着落的人,哪里还有尊严可言。自己一身西装革履的混在乞丐堆里不仅有些扎眼,而且更是另类的存在,好似打了标签的好吃懒做、自甘堕落的落魄公子,比起衣不蔽体的乞丐更让人不齿。想到此处,李丹青不觉尴尬无奈的摇了摇头,主动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又过了一阵子,天色已经放亮,穿着黑狗皮的巡警进了弄堂,他们提着警棍,开始沿路驱赶巷子角落里的乞丐和流民。
“快给老子起来,别挡道!”一名巡警粗暴地用脚踢向一个还躺在路边的小乞丐,随后伸手探了探鼻息,向身后的同伴喊道,“吴队,这儿又死了一个。”他的声音冷漠而平静,就跟街边死了只老鼠似的,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巷子外的吴队伸手叫来一辆板车,招呼着两个巡警将孩子的尸体裹了张草席,扔上了板车。一两个街坊路人从板车旁路过,也只是麻木的看了一眼,便捏着鼻子嫌弃的走开。
此时,也不知哪处钟鼓楼里传来几声钟声,刚才还在一窝蜂翻捡垃圾的乞丐们,现在却如同潮涌一般向巷子外快步跑去。即便是几处贪睡的乞丐也如同着了魔一般,迅速从各个角落爬起身,跟着人流向巷子外走去。
李丹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好奇地跟在乞丐群身后。这群人出了弄堂、穿过马路,就如同一群奔向池塘的鸭子,朝着江岸的一片码头走去。
远远望去,一处货堆前已是人头攒动,聚集了一大群人。同行的乞丐们眼中露出了一丝期盼,就连身后几个跛脚短腿的乞丐也一瘸一拐地加快了脚步。
一个工头模样的人,穿着黑绸褂,叉腰站在堆叠的木箱子上,身边早已围了一群眼巴巴望着的人。他指着人群,开始挑选:“你、你、还有你……”
被选中的人如同中了彩票一般,迅速站到工头身后。李丹青虽然来得有点晚,而且傻愣愣的站在人群后边,但他一米八的大个头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工头一眼便选中了身高力壮的他。
当西装笔挺的李丹青走到工头身后,工头看他的眼神却有些诧异,“我们这是去码头卸货,你该知道吧?”
李丹青点了点头,但随后又问道:“管饭吗?”
工头回答道:“不管饭,有工钱。”
听到有工钱,李丹青顿时松了一口气,肯定地点了点头。工头见状,也卸下了戒备,带着一脸鄙笑,“娘希匹的,做个苦力,还他妈穿着西装皮鞋,人模狗样的装啥洋呀。”周围的人群也随之一阵哄笑。
在饥饿面前,尊严似乎也不值几个钱。李丹青此时也低下了头,将头深埋在脖子里,默默地跟在前面的苦力们身后走向码头。
从船上把货扛到仓库,扛一个麻包换得一个竹签。一包货物重达百斤,旁人最多一次能扛两包,可李丹青一次扛了三包还不带喘气,看着发竹签的人也是一愣一愣的。
卸完货后,李丹青得了二百三十个铜钱,结账时引得一帮苦力一阵羡慕。工头见李丹青身强体壮,干活麻利,便笑嘻嘻的朝着他屁股踢了一脚,叫他明天再来。
自从昨天中午下船后,李丹青到现在都还没吃上一口,此时早已饿得肚皮干瘪。他拿着钱,迫不及待的就直奔饭店而去。
上海饮食以甜食为主,尽管饭菜都不怎么合李丹青胃口,但饥饿已让他无暇顾及这些。他就着一碟白菜叶子泡菜一阵狼吞虎咽,白米饭都狠干了六碗。直到肚子圆滚得再也撑不下去,他才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叫喊着结账。
听着跛脚的老板报了账单,李丹青不禁眉毛一拧傻了眼。尽管他已经尽量节省,而且是选了一处路边小摊,但上海的消费水平仍然让他感到吃惊。连白米饭都各算各的价,一顿饭吃完,他兜里就只剩十几个铜钱了。
下午,李丹青依着上午的经验,无聊地蹲在码头的一处电杆旁,左右摇晃着脑袋四处张望,看是否还有揽活的机会。正所谓人穷志短,此刻,他满脑子考虑的便是下一顿该如何填饱肚子,至于其他的都抛在了脑后。
可是,等了一下午,要么是去晚了人已经满了,要么是因为没有交保护费,被几个穿着黑绸、痞里痞气的瘪三从排队的队伍里拎了出来。
连着被人揪出了两回,李丹青才算勉强琢磨出点儿道道。原来这码头上做苦力的也有规矩,今天上午是因为来得早,当地的地痞流氓还没上工。要想在这片码头做个苦力,得跟当地的帮会拜码头,交会费。否则,就是想扛个沙包都没门。
“诶……高个子,哪一片的呀?不知道这是黄老板的地儿啦?滚一边去!”一个脸上带疤、歪戴黑毡帽的泼皮,手里提着一根木棍,再次将李丹青赶出了场子。
这已是他今天第三次被人赶走。为了填饱肚子,李丹青已经走出了五六里,来到了一处较为偏僻的货场,哪想仍是一样的结果。恼怒之余,李丹青紧紧地拽着拳头,怒目圆瞪,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哟呵,要吃人啊,小瘪三想找打……”疤子脸见李丹青这般模样,提着棍子就要发作。
这时,两辆呼啸而至的警车“嘎吱”一声停在路旁,车厢里跳出十几个荷枪实弹的黑皮巡警。
“都别乱动,抓赤匪!”一个警官模样的人站在人群前,用枪顶了顶帽檐对着人群吼道。十几个警察则端着枪,将纷乱的人群围在了中间。
就在大家愣神之际,一个矮壮的中年人,一个箭步夺下身前警察的长枪。紧接着,两三个穿着短衫的精壮汉子也跟着他往马路对面撒开腿跑去。
“给我抓住他!别让他们跑了!”警官气急败坏地喊道。紧接着几声枪响,便见有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被围住一团的苦哈哈们也被吓得一哄而散,向着各处跑去。眼见场面混乱失控,李丹青也是有仇报仇快意江湖的主,只见他飞起一脚,将身前那趾高气扬的疤子脸踹到地下,然后指着最近的货堆跑了出去。紧接着,就听见身后的枪子擦着头皮“嗖嗖”地飞过。
这一天,不仅没能找到活干,还差点丢了性命。李丹青只得拿出所剩不多的铜钱,买了两个馒头对付一下空瘪的肚皮。夜幕降临,他再次回到了昨晚的那个弄堂。
清晨时分,灰蒙蒙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水珠子顺着屋檐连成了线,落地的水花溅了李丹青一身。旁边一个中年人善意的往里挪了挪,李丹青也靠墙坐了进去,躲过了滴水的地方。
“哎……不知道马鞍山下雨了没有?”只听中年男子嘶哑而又低沉的叹息道,枯黄的老脸爬满了皱纹,仿佛只剩一张薄薄的皮囊。
李丹青有些好奇,转过头望着眼前这张愁苦而消瘦的脸,“老哥,马鞍山在哪里?”
中年男人望着雨雾,深陷的眼眶中看不到一丝灵气,浑浊的眼神里仿佛藏着太多的离别和忧伤。“安徽马鞍山,打五月起,鬼老天一场雨没下,地里都裂开了缝,庄稼都旱死了。俺娘为了省一张嘴,吊死在屋前……”
男子说到此处言语哽咽,顿了很久,“后来,草皮树根都吃完了,我一家人没了活路,便一路逃难。哪想中途走散,就剩我一个了……不知她和几个娃在哪儿?呜呜呜……”
李丹青听了男人的身世,心情也变得莫名的酸楚与沉重。他拉着男人的胳膊,轻声安慰道:“兴许她们已经回家了,你不要太担心。”
中年男子哽咽着回应:“回家……回家又能怎样,米缸里一粒粮食没有,还不一样活活饿死。”
李丹青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哎……你现在又能怎么办,先保证自己不饿死再说。”
“我来上海快两个月了,本想攒点钱回去,可每天挣的只够勉强填饱肚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男人说完掩面哭泣,一双干枯的大手,黑乎乎的沾满了污垢,显得异常凄凉。
“是啊,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男人的话让李丹青心中涌起一股共鸣。他同情男子的遭遇,也感叹这个时代的无情。他想起远在四川的亲人,也感叹着回家的遥遥无期。这时,他望着弄堂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提着炉子在门口扇风生火,那背影就和晓兰一样。
随后,两人就这样坐在屋檐下,默默地听着雨声,感受着彼此的孤独和忧伤。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仿佛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连夜的阴雨让晨光中多了一丝寒意,李丹青寻思着早点去了码头好避开那帮瘟神,便拉着那男人一同冒雨前往。哪想今天码头堆场里空无一人,一问库房才知道因为下雨怕淋湿货物,所以今天不下货。
二人也没去处,只得就地蹲在库房外避雨。男人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迎着江风瑟瑟发抖。李丹青见状,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男人身上。男人反应有些迟钝,过了半晌才转过头来,昏黄呆愣的眼中涌出感激之色,“谢了,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李丹青抿了抿干瘪的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仿佛一股无形的高墙堵在心头,沉闷而又压抑。就在这时,迎面来了三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撑着雨伞带着黑礼帽,看不清脸。只见其中一人嘴里叼着大烟斗,驻足停在两人面前。
“我们那里有点活儿,但只要一个人,你们谁去?”其中一人晃着腿,说话间好似施舍一般。
李丹青虽然也想去,但想着男人急于挣钱回家,便主动让了他去。中年男人递过李丹青的西装,回头感激的冲他点了点头,约好今晚还在弄堂口见,便跟着那几个人走远。
等了一会儿,天空乌云散去,雨也渐渐小了些。码头仍然空无一人,李丹青拍拍屁股起身到南京路上碰碰运气。
“香烟咯,老刀牌香烟……”
“苹果,卖苹果,西北的苹果包退火……”
雨势稍停,马路上已是人来人往。李丹青穿梭在人群中,见前面马路中间围了好多人。他左右无事,也好奇的凑了上去围观。
只见马路中间停了一辆黑壳轿车,右前轮边俯面倒着一人,地上一大摊血迹随着地上的雨水扩散开来。一个年轻人趴在尸身上哭嚎,“大哥,你死得好惨了,我可怎么给娘交代呀……”另外还有两个年轻人正揪着小车司机的衣领嚷嚷着要去巡捕房。
那轿车司机胖头圆脸,戴着鸭舌帽,身穿时尚的皮夹克,他摊开手一脸无奈的说道:“阿拉也不是故意的,是侬自己撞上来的,能怪阿拉呀?”
年轻男子哪里肯听,气愤地说道:“照你这么说,是我大哥自己不要命,非要朝你车上撞了!那你现在自己也在车上一头撞死,我们就算扯平。”说完,二人便拉拽着司机要往车上撞。
李丹青觉得这几个人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皱了皱眉,试图在脑海中搜寻关于这些人的记忆。
“诶,君子动口不动手!”司机拉着二人的手说道,“撞死个人算多大点事呀,别把阿拉衣服扯烂了。这事可以私了嘛,反正人都死了。”
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你准备怎么私了?”
司机整了整衣领,满脸不屑的伸出五个手指。
“那不行!我大哥家有七十岁老母,下有三个孩子,一家子都指望着他养家糊口呢,少说也得一百块大洋。”一人说道。
司机听后,脸色一沉,“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啦,七十块,不然就拉到巡捕房,看谁怕谁。”
先前还在尸身旁哭闹的男子此时立马止住了哭嚎,回头说道:“那就给钱吧。”
“我身上可没带这么多。”司机瘪着嘴,摊手说道。
地上的男子闻言起身打开车门,随即又抱起死掉的大哥一把扔到汽车后座,“那就到你家拿。”
“诶……”司机想要阻止却也来不及,一脸心痛的说道,“哎呀,真是的,别弄脏我的车!”
“走吧,少啰嗦。”两个年轻人把司机按上了车,随即扭头也坐了上去。
那死掉的男子满脸血污的仰躺在后座。就在汽车启动的一瞬间,李丹青隔着车窗,却猛然认出了那被撞死之人竟是今早巷子里的中年男人,而那些年轻人正是早上在码头雇工的人。
“等等……”李丹青仿佛一下明白了什么,抬眼追着车子愤怒的喊道,“不准走!给我停下!”
李丹青追出几十步,然而,轿车已经走远,马路上只留下那一摊猩红的血迹。马鞍山的几个孩子从此失去了父亲,女人再也等不到丈夫,一条人命就值七十元,这都是什么世道!一种彻骨的寒冷和愤怒让李丹青猛地长啸了一声,只引来路人麻木的观望。雨雾中,李丹青越想越怕,那几个人哪里是雇工,这分明就是一场蓄意的谋杀!
下午时分,饥饿让李丹青鬼使神差的蹲在路边小吃摊旁,仿佛十四岁那年蹲在包子铺对面一样。看着那一碗碗热腾腾的混沌,李丹青眼里充满着渴望。摸着手腕上唯一值钱的手表,李丹青矛盾着、坚持着,他还不想狼狈的当掉随身最后一件物件。
此时,一位身着西装,头戴白色礼帽的中年男子走到李丹青身边,一朵金丝边的黑色领结嵌在衣领处显得格外精致。
“小兄弟,走,我请你吃混沌。”西装男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露出绅士般的微笑。
“可是我没钱。”李丹青抬眼往着眼前这位有些痞帅的老哥,觉得不可思议。
“没事,我不是说了,我请。”中年男子慷慨揽过李丹青的肩头,只让他觉得心中一暖。
有人请客,李丹青这小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桌子前,连吃了七碗混沌,直到打了个饱嗝才停手作罢。
男人付了钱,笑盈盈的等在一旁,“饿坏了吧?我看你这一身打扮,还戴了块手表,怎么看都不像没钱的样子呀?”
接着,李丹青一五一十把昨天的经历说了一遍。
“哎,大上海就这样,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小偷、骗子多得跟苍蝇似的,流氓、瘪三也遍地都是。特别是外滩码头一带,鱼龙混杂,帮派林立,专挑你们这些国外回来的公子哥、贵小姐下手,兄弟你还是大意了。”
李丹青耸了耸肩,无奈地说:“哎,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男人笑了笑,说道:“那兄弟你晚上还没地儿住吧?我也是一个人,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家住一晚吧。”
不出门不知道人心险恶,这两天的事情让李丹青也多长了个心眼,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身无分文,单身汉一个,实在也想不出他能图谋自己什么,有个栖身之所自然求之不得。于是,他嘿嘿一笑,爽快地答应下来。
二人起身离开了小摊,男人突然看着李丹青手腕上的手表,好奇地问道:“兄弟,你这手表挺别致的,啥牌子啊?能不能借我看看?”
李丹青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这两天他可是吃足了教训,当下警惕的说道:“嗨,地摊货,不值几个钱。”
男人见李丹青有些防备,赶紧解释道:“兄弟,你误会了,我真没有别的意思。我在银行上班,老迟到,这两天正想买块手表。我看你这款挺别致的,就想照着你这款买一块。前边就是先施百货,你陪我一同去,也好有个参照。”
李丹青一听,原来这大哥是想买块和自己同款的手表,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哦,这样啊,那我陪你去看看吧。”
走进先施百货,男人见李丹青好奇的四处张望,便热情地当起了向导,“兄弟第一次来吧?这先施百货可是咱们大上海有名的百货公司,由澳洲华侨马应彪创办,已经在外滩开了十来年了。这里面要什么有什么,美国的可乐,瑞士的手表,法国巴黎的香水,只要一上市,不出两个月,你在这里都能买到。”
“我的乖乖,这也太大了!得有五六层吧?”李丹青仰望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惊叹道。
男人领着李丹青上了二楼,指着柱子上的几个大字,得意地介绍道:“兄弟,你看这‘始创不二价,诚信名远扬’,这可是先施百货的独门规矩。你知道‘不二价’是什么意思吗?”
李丹青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男人解释道:“就是不讲价,一口价。”
在这个“漫天要价,坐地还价”的商业时代,这无疑是一个领先时代的创举,李丹青不由得点了点头,对这家老板的经商理念赞许有加。
两人很快走到了二楼的钟表专柜。男人抬起李丹青手上的手表,隔着柜台对售货员说道:“我想买我兄弟手上这款手表。”
售货员微笑着俯身看了一眼,随即说道:“您兄弟的眼光真好,这是一九二九年款的瑞士芝柏表,我们店里正好有货。而且,我们还有今年的新款,先生您要不要试戴一下?”
“我就喜欢二九年这款,经典。”男人咂咂嘴,掏出衣兜里的手帕擦了擦手,显得颇为讲究。
售货员见状,连忙从柜台里取出手表,为男人戴上。男人左右看了看,显得非常满意,又问道:“我妻子也想要一款,你们这儿有没有女士的?”
售货员连忙讨好地说道:“当然有,这款瑞士芝柏表还有情侣款,正好可以配成一对。”
说着,售货员取来了女款手表。男人将两只手表戴在手腕处,左右对比着看。突然,他一脸憋屈难受的捂着肚子,对李丹青说道:“兄弟,你先去让她算账,我闹肚子,得先去上个厕所。”说完,不等李丹青回话,男人便急匆匆地往外跑去。
卖场的售货员见多了南来北往的顾客,都是绝顶眼尖的人物,有钱没钱一眼便能把你看个大概。李丹青虽然穿着脏不拉几的单排扣卡其色西服,但料子却是昂贵的巧克丁,英国拷花工艺,一看就价值不菲。再加上他手上戴着的同款瑞士芝柏表。因此,售货员对他的消费实力没有丝毫怀疑。
当售货员告诉李丹青手表一共一百六十元时,李丹青并未警觉,只是趴在柜台上欣赏其他精美的手表,并告诉售货员等那个男人回来结账。
然而,等了快半个小时,那男人却迟迟未归。李丹青此时眼皮直跳,心里也开始有些发慌。他起身对售货员说:“我到厕所去看看。”
“喂,你不能走,你要是跑了,我们找谁去?”售货员变了脸色,快步追出柜台并伸手拦住他,同时叫人去厕所里查看。
不一会儿,另一个男售货员跑上来,脸色焦急地说道:“哪儿有人啦?楼上楼下我都找遍了,鬼影儿都没有。”
售货员此时已是一脸阴沉,她转身对李丹青说道:“你哥已经把手表拿走了,你就把账结了吧。”
李丹青只觉得气上脑门,横着眉气愤的吼道:“谁是我哥啦?我们刚认识不过十分钟,他看上我手上这款表,就让我陪他一起来买,凭什么要我给钱?”
售货员轻蔑地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道:“小瘪三,你们这种骗术我见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刚才明明听见他喊你兄弟,你还想狡辩?”
李丹青急了,他知道自己又遇上了骗子,但还是努力解释道:“我是说真的,我俩刚在前面的小摊上认识的,并且我身上也没钱。”
售货员也懒得跟他多话,回头冷冷的喊道:“没钱还买什么手表?去叫经理来!”
不一会儿,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李丹青,就要把他带走。李丹青百口莫辩,身上的腕表也被保安缴了去。他们一路推搡着李丹青,将他扭送到了巡捕房。
李丹青在巡捕房里关了四天。那些巡警起初看李丹青一身上等的西装料子,原以为是只有油水可捞的肥羊,可是一等几天都无人前来保释,巡警们也便失了耐心,愤愤的把他暴揍了一顿,就进入了下个流程。因为是在租界里范的事儿,所以也便按着外国的法律,关在外国人的监狱。
对于这种无钱无势的小贼,判决程序也极为简单。因为李丹青所犯金额数目较大,巡捕房一纸公文下来,就直接以诈骗罪把他关进了提篮桥监狱,刑期半年。
刚进监狱大门,李丹青就被带到了院门口的值班房办理签收程序。几个戴着大檐帽的值班狱警提着警棍,对着他就是一阵猛揍。旧时衙门里也是这个规矩,称为“杀威棒”,凡是新进的犯人都要过了这一关,以示威慑。
李丹青双手护头,也没反抗。他知道,和这些狱卒子硬撑死扛只会招致更多的毒打。
完事后,两个头上包着帕子的印度大胡子狱警架着李丹青,拖着他穿过院坝,直往牢房走去。
只见院子中横着两排红砖红屋顶的牢房,墙头还开了小窗。想到这就是自己要待上半年的地方,李丹青恍惚间眨了眨眼皮,无奈的喃喃道:“娘的,有个管饭的地方也不错。”
李丹青被两个印度狱警拖着,穿过三道沉重的铁门,一股夹着血腥的霉臭味扑鼻而来。随着他们深入内牢,光线逐渐变得阴暗,气氛也愈发压抑。
内牢门边是两间三十平米的大间。房里满地散落着青黑发霉的枯草,几十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犯人,见有人进来立刻好奇的围了过来。他们有的面露凶光,有的幸灾乐祸的吹着口哨,两手抱着牢门的铁条一个劲的吆喝摇晃。
李丹青后来才知道,这两间里关的都是刑期不长的扒手毛贼,家里有点钱财的往牢头使点银子,一两周后便可出去。但像李丹青这样,无依无靠的无钱捞人,只能在这里熬过漫长的刑期。
他们继续穿过长长的通道往后走,两边牢室一间挨着一间。透过牢门的探视口,李丹青可以看到昏暗的牢房里影影绰绰的有些黑影儿。一双双凶狠恶毒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绿光,让人不寒而栗。
“203,新进犯人一名。”狱警用蹩脚的中国话喊道,随着“哐当”一声巨响,他将李丹青推进了牢房,然后重重地锁上门,转身离去。
李丹青蜷缩着身子,双眼紧闭,只觉得浑身酸痛,仿佛每一寸肌肉都被无情地撕裂。他躺在地上,半天都动弹不得。几日里接连挨了好几顿暴揍,即便是再壮实的汉子也吃不消。
几个满脸狰狞的汉子只等大胡子狱警一走便围了上来,其中一个虎背熊腰、一身腱子肉的青脸汉子粗声粗气地喝道:“新来的,犯什么事啦?”
见李丹青没吭声,角落里一个五六十岁的犯人嘶哑着声音叹息道:“哎……打背气了,我给他端碗水去。”
然而,青脸汉子回头瞪了那犯人一眼,眼中透露出凶狠和警告。老汉被他这么一瞪,立刻吓得颤颤巍巍地缩回了手,不敢再言语。
两个犯人目光里闪烁着猥琐贪婪的光芒,他们盯着李丹青那一身下船时还显得颇为体面的西装行头,就像饿狼盯着猎物一般。他们一拥而上,不问青红皂白的把李丹青从上到下扒了个精光,然后就这样任由他赤条条地趴在大门处。
好半天,李丹青终于缓过一口气,慢慢坐起身来,尝试着挥动一下刚才挡住警棍的手臂。
屋里有十来个人,此刻都坐在靠墙的一堆草垫上。那五六十岁的老汉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跳蚤,塞进牙缝里“嘎嘣”一声咬碎,仿佛是在享受什么美味。
进门墙角放着两个粪桶,屋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和臭脚丫子味,简直让人想吐。离墙三米高的地方有一扇巴掌大小嵌着钢条的小窗,这是牢房里唯一的光线来源。李丹青被扔在门口,地上沾满了屎尿,阴冷潮湿,他撑起身来,想要往草垫一角挪一挪。
见李丹青动作艰难,草垫子边上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了青脸汉子一眼,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伸手过来想要扶他一把。李丹青感激地看了那孩子一眼,眨巴着还有些淤青的眼角,说了声谢谢。
少年一脸天真地自我介绍道:“我叫于东,他们都叫我小山东。”
青脸汉子此时再次冷声问道:“喂,新来的,你是犯的什么事?”
李丹青喝了老汉递来的一碗冷水,缓了缓神,回答道:“我没犯事。”
青脸汉子听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哼!这里进来的都说自己没事,没犯事巡捕房抓你干啥!”
“我是被人设了局,用骗子的话说叫顶了‘缺’。”李丹青无奈地解释着。
他这“缺”顶得可是真冤啊!李丹青前几日被关在巡捕房的时候,一个牢室的老江湖告诉他,江湖骗术里有“蜂麻燕雀”四门,也称“风马颜缺”。蜂,指的是蜂拥而至,团体作案;麻,指的是单枪匹马,花言巧语;燕,指的是颜值引诱,骗财骗色;雀,指的是投其所好,见缝插针。具体来说,雀(缺)就相当于百搭式的骗子,这种人胆大心细,并且懂得随机应变,八面玲珑。换句话说,就是啥都能演,啥都能骗,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你搞破鞋了,他就是人家男人,威胁你私了;你想升官,他就是领导秘书,给你牵线搭桥;你生病了,他就是神医在世,包治百病。而李丹青这次就是着了江湖老雀儿的道儿,即便身上一个大子没有,却成了替罪羊,顶了别人的“缺”。
牢房里这种冤大头也不少见,李丹青只能怪自己道行太浅,没看出这老雀儿的真面目。青脸汉子听了他的解释,也没再多问,指向一旁的粪桶喊道:“冤不冤的,我也不管。牢里有牢里的规矩,老子懒得揍你。你就去给爷表演个‘照妖镜’,挂好那尿桶,我就放你一马!”
“怎么?你他妈是聋子吗?没听见范爷让你挂尿桶?”一旁的囚犯见李丹青呆愣着没动静,立刻火冒三丈,一把提起他的衣领,作势就要动手。
李丹青岂是任人拿捏的角色,可他一连几天粒米未进,再加上之前接连挨了两顿暴揍,此时气血上涌,眼前一黑,竟是一头晕了过去。
“真他娘的晦气!”青脸汉子上前对着李丹青踢了一脚,一脸嫌弃地说道,“罢了罢了,老子可不想搞出人命,要死滚远点,可别赖在阿拉头上。”
监狱里的日子,简直是度日如年。每天只有两顿饭,早上九点一顿米汤,下午三点又是菜粥,偶尔有馒头吃,那就算是改善生活了。至于油水,想都别想。吃喝拉撒,所有事情都得在这狭小的牢房里解决。上午十点至十二点,是放风时间,犯人们可以分批到院子里透透气,晒晒太阳。
每次到了饭点,牢房铁门下的小门就会打开,过道里的狱警提着饭桶挨间给犯人们打饭。犯人们会排着队一人盛上一碗,吃完了就没有。
李丹青自从那日昏厥后,一直躺在角落里。好在牢里有个老汉和少年,一直对他关照有加。他们给他送水,照顾他吃喝。渐渐地,他的脸色也慢慢转了过来。
青脸汉子范远达是这牢房里的牢头,外号“青面兽”。他手下还有三个帮手,分别叫杨刚、罗伟华和范远行,其中的范远行是他的堂弟。按照牢里的规矩,每到吃饭的时候,范远达总是第一个盛饭,其他人都得乖乖地等在后边。他的衣服也是牢房里的其他犯人轮着洗。
李丹青尽管身体尚还虚弱,但天生硬气的他,对这些牢里的规矩并不感冒。要用拳手说话的时候,他可没怕过谁。前几日因为“照妖镜”的事情,他心里便憋着一口恶气,心想着只要别惹到自己便是相安无事。
范远达前几日见李丹青病恹恹的,也没有招惹他,现在见他回了阳,便想着要给他立个规矩。于是,他一阵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饭后,见李丹青还端着碗细嚼慢咽,蛮横的一把夺过李丹青的碗,将饭菜倒入自己碗中,然后把碗狠狠地扔到粪桶旁。
李丹青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扯过范远达的碗,把剩余的饭菜扣在他头上。一碗汤汁顺着范远达的脑袋流了下来,一片菜叶刚好掉在了他眼皮上,遮住了半只眼睛,整个人显得既狼狈又滑稽。
“他娘的,你是活腻了!”范远达暴怒而起,他在这间牢室里称霸半年,还从未有人敢如此挑衅他的权威。他一把揪住李丹青的胸口,想要让他长长记性。
然而,就在他即将挥拳的瞬间,不知怎的,他的拳头竟然没有落在李丹青的头上,反而自己莫名奇妙的挨了一掌。范远达整个人倒在草垫子上,眼神中满是不解和疑惑。
牢房里一片哗然,其他犯人纷纷躲在一旁看热闹,呐喊助威声此起彼伏。只有那老汉和小山东两人,神色间有些担忧。
范远达从草垫子上狼狈地爬起来,其他三人也凶巴巴地围了上来。然而,接下来的打斗结果却是出人意料的一边倒。李丹青三拳两脚就解决了四人,其中范远达更是被按在地上一顿暴揍,最后还被扔到粪桶处,弄得一身尿水,狼狈至极。
看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大,牢室里的犯人们一阵吆喝声、口哨声,成功的引来了监外巡逻的印度大胡子。牢门打开后,大胡子狱警也不多话,直接拿着警棍对着几人就是一阵暴打。
李丹青已经学得乖巧,狱警进来后,他便抱头无辜状的蹲在一旁。还在叫嚣的杨刚和范远达结结实实的挨了几棍,鬼哭狼嚎的被拖出了牢门。
狱警很快弄清了牢里参与打架的几人,连带着李丹青也被关进了禁闭室。
说是禁闭室,其实就是一间高一米四,长宽都不足一米的铁笼子。犯人在里边站不直、躺不下,最多仅能蹲着。但是蹲久了,腿脚酸麻不说,气血也不畅,很容易胸闷甚至昏厥。
那范远达一伙刚被关进铁笼时,嘴里还嬉笑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可是半个时辰后,那瘦不拉几的杨刚却是大声叫嚷着要出去。狱警跑来也不惯着,伸进棍子劈头盖脸的又是一顿猛揍,紧接着就只听见痛苦的呻吟声。
小半天过去了,李丹青只是出了些汗水。这种惩戒模式对他而言就像扎马步一样,累了还可以蹲下换个姿势休息一下。要不是身体还有些虚弱,恐怕即便是蹲上一天,他都不带喘气。所以关禁闭就是小菜一碟,李丹青只当换个地方练练功。
半天过后,狱警放出几人。范远达几人都是如同死狗一般被狱警拖了回去,那李丹青却是气定神闲的自己走回了牢房,看得大胡子狱警啧啧连声。
经此一事后,牢房里的地位发生了转变,其他犯人都看李丹青的眼色行事,范远达几个也变得像乖巧的小猫,甚至连吃饭睡觉都躲得远远的。李丹青也不欺负其他犯人,除了范远达几个,大家都很拥护这个新的牢头,抢着帮他洗衣捶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密闭而又特殊的环境,人性的善恶美丑被无限放大,在这里没有眼泪,只有实力,拳头便是唯一的真理。
上海滩自开埠以来,随着各地人口涌入,夹杂着全国大小一百多帮派也进入了上海各个阶层和行业中。然而,其中影响力最大的还是青帮、洪帮、哥老会、斧头帮等几个大帮派。监狱作为社会的一个缩影,犯人们进来也都各自划分了帮派势力。范远达所在的青帮和顾清明为首的洪帮便是狱中最大的两派。不过两派人在狱中倒也没有间隙,放风的时候也是各自一头,一人一边,互不打扰。
范远达在青帮里也算不大不小的人物,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尽管在牢房里他不敢直接与李丹青较量,但在放风的间隙,他却密谋串联其他监室青帮的成员,准备一起收拾李丹青。
这一日放风时,李丹青正坐在角落里晒太阳,双眼呆望着高高的围墙和上面密密的铁丝网,不知道在想着啥。突然,身旁的小山东用手猛戳了一下李丹青后背,然后怯生生的跑开了。等李丹青回过神来,几十个面露凶光的囚犯已经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李丹青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嬉笑着对着人群中的范远达说道:“范远达,怎么着,挨揍还没挨够呀?”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并不把眼前的阵势放在眼里。
范远达想不到李丹青此时还有这般胆色,怒声说道:“小赤佬,今天阿拉要打得你跪地喊爷,兄弟们上!”
李丹青见范远达等人准备动手,却突然摆手示意他们稍等。范远达一脸痞笑,以为李丹青心中胆怯,便挑衅道:“怎么怕了?你如果现在跪下磕头求饶,叫声爷爷,阿拉也可以放了你。”
李丹青也不理会范远达,抬头对了哨楼上监视的狱警喊道:“警官先生,今天可不是我惹事呀,你们都看到了,是他们要打我,我是被迫还手的。”
范远达大呼上当,恼羞成怒的上来就是一脚。李丹青顺手一拉,一拳便砸在了他的眼眶上。旁边的两个汉子见状也双拳打来,但李丹青左挡右推,身手敏捷。只听咔嚓一声,一人骨折,另一人则被李丹青一脚踢飞,头上还留下了个清晰的鞋底印。
四周的狱警们见状,吹着哨子,拿着警棍冲了上来。然而,还没等他们靠近,李丹青便已经将十几个囚犯打倒在地。这些囚犯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捂脸抱胸,痛苦呻吟。
旁边的洪帮一伙人见状,幸灾乐祸地吹着哨子。人群中,顾清明朝着李丹青竖起大拇指,大声吼道:“小兄弟,好身手!”
一个当官模样的红毛洋鬼子狱警走过来,李丹青无奈的对他耸耸肩,解说道:“警官,你可看清了,今天的事不怪我,不是我先动的手。”
旁边的印度大胡子也跟在他身边比划着为他作证。红毛洋鬼子狱警似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点点头,指着李丹青对其他人说道:“除了这个人,把打架的都抓去关半天禁闭。”
狱警们随即动手,将青帮的犯人一个个揪起来,往禁闭室的方向拖去。李丹青见状,不忘趁机向红毛洋鬼子狱警和印度大胡子狱警讨好地鞠了个躬,调皮的说道:“感谢大人明察秋毫,大人真是小人的包青天,不,是上帝。”
他的话让范远达等人气得差点翻了白眼。范远达心中恼火得想要骂娘,嘴里刚喊了半声,却被狱警一棍子打回了肚子里,疼得他直咧嘴。不一会,禁闭室那边又传来了一阵鬼哭神嚎的惨叫。李丹青听着这声音,半闭着眼睛,幸灾乐祸的却好似舒爽到了极点。
晚上,范远达和其他三个青帮成员被狱警拖回牢房,一路上还听见几人哭喊着要求换房。可是大胡子狱警并没有理会几人的迫切要求,进门时还诡异的冲着李丹青眨了个眼睛。
李丹青也没搭理范远达几人,自顾自的在一边悠悠的喝着凉水。
在门口躺了一会,范远达腿脚不再酸麻了,拖着疲惫的身躯想坐到草垫子上来。然而,草垫子那边却传来冷冷的声音,“你们四个滚到粪桶那边站着,别过来。”
范远达楞了一下,苦着脸看向后边三人,不知所措。
李丹青见他们没反应,便又冷冷地说道:“要不要爷再教教你呀?”
白日里青帮几十人都不是李丹青对手,现在范远达几个更是不敢和他叫板。四人之中,罗伟华耷拉着脑袋,首先站在了粪桶边,其余三人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跟着站了过去。
见他们站好,李丹青突然问道:“范爷,啥叫‘照妖镜’呀?爷也想见识见识。”
范远达等人原以为这就完事,哪知李丹青竟是拿了当日他所安排的‘节目’问他。无奈之下,范远达只得识趣的按照李丹青的要求,提了粪桶挂在脖子上。那一桶晃动的粪水正对着他的鼻孔,还没挂稳,他一口气没忍住就扶着粪桶“哇哇”的呕上了。一时间,牢室里传出几声憋在喉间的笑声。
到了十点左右,李丹青一个瞌睡醒来,见几人还在粪桶边规规矩矩的站着。那范远达更是扶着脖间的粪桶双脚打颤,看上去痛苦不堪。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适应了那股令人作呕的粪水味。
李丹青伸了个懒腰,冷冷的吩咐道:“范远达,给我打碗水来。”
范远达此时早已没了斗志,听着李丹青喊话,却是如蒙大赦的放下粪桶,屁颠屁颠的赶紧打了一碗水给他端去。
李丹青也不想没完没了的结下死仇,他接过水,喝了一口,然后淡淡地对了几人说道:“今天算是给你们几个一点教训,今后要再敢欺负人,我一定打断你们的狗腿。”
范远达几人连声表示再也不敢,李丹青这才放过他们。几人早已被折磨到了极致,闻言便如散了架的木偶,倒在草垫子上呼呼睡去。
此后一个月,牢房内的氛围有了明显的变化。范远达再也不敢找李丹青的麻烦,罗伟华和杨刚二人更是主动包了李丹青洗衣搓脚的活儿。此后和几人接触,李丹青发现范远达也不是十恶不赦之徒,只是他长期混迹于帮会之中,总有些装腔作势、蛮横霸道。
一天早饭后放风,院坝里原本这些犯人一般都各站了三团儿,青帮一群、洪帮一群、其他没有帮派或其他帮派的又各自站在一片,大家守在自己那一片区域,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今日坝子中间又多出来六七个生面孔,他们自成一派,煞气十足,几人颈部还纹了把斧子。
范远达原本只站在角落里观望,但当他看见新来的六七人中站着一个光头男人时,却突然情绪失控得像只疯狗一般扑了上去,嘴里嘶喊着:“吴延庆,老子宰了你。”而他身后的范远行等人见状,二话不说也跟着冲了上去。两帮人随即扭打在了一起,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大胡子狱警摇了摇头,无奈的再次出动,提着警棍架开了两群人。
范远达背上挨了一棍,还死命的紧紧抓着光头的衣服,被光头一扭身压在身下卡住脖颈。
范远达虽然满脸涨红,却是一口咬住光头的手臂不松口。光头疼的大叫,拳头如雨点般砸在范远达头上。狱警废了好大劲儿才将二人拖开。
光头身子被狱警架住,却在一边狂笑道:“青面兽,你妹妹的功夫实在是太好了,可惜就是命太短,哈哈哈……”
范远达此时已被狱警拖了进去,李丹青还能听见他那嘶声竭力的吼叫,“吴延庆,老子跟你没完,老子一定要弄死你……”
晚上,范远达几个从禁闭室回来,一个个面色憔悴,步履蹒跚。李丹青这次没有为难他们,而是让人把他们几个扶到草垫子上,并让小山东端来凉水。
范远达躺在草垫子上,缓了好一阵才稍微恢复了点精神。李丹青双手抱膝,蹲坐在他身旁,语气平和地问道:“范远达,你跟那个光头有什么深仇大恨?”
范远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与悲伤,七尺高的汉子竟是嚎啕大哭,“我妹妹被他给逼死了……呜呜……”
李丹青不禁眉毛一挑,沉声道:“你他娘的哭个球呀。大老爷们,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范远达稳了稳情绪,开始讲述他和光头吴延庆之间的恩怨。原来,范远达在青帮负责法租界的黄包车租赁业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后来,光头吴延庆带着斧头帮的人到法租界抢地盘,双方发生了冲突,吴延庆一伙被范远达带人赶跑。
吴延庆怀恨在心,暗地里派人绑架了范远达的妹妹,并丧心病狂的把他妹妹糟蹋了。范远达得知消息后,愤怒至极,请了青帮在法租界的大佬黎万邦出面,才救回了妹妹。可是,妹妹回来后,不甘屈辱,竟然上吊自杀了。
一怒之下,范远达带了范远行他们几个去找吴延庆,见吴延庆不在,便一把火烧了吴延庆看的赌场。再后来就被抓了进来,以纵火罪判了一年监禁。
“我爹娘去世得早,从小妹妹和我相依为命。哪想到她却被吴延庆抓去,遭受了那些非人的侮辱,最后羞愧自杀。我对不起妹妹,是我害了她呀……”说到伤心处,范远达竟是一个劲儿的捶胸顿足,泪水夺眶而出。
范远达虽有些猖狂,但也不是大恶之人。李丹青此刻也想起自己的妹妹,要是谁敢动晓兰一根汗毛,当哥的决计也会和他拼命。
于是,他拍了拍范远达的肩膀,沉声道:“你放心,你妹妹的仇我来替你报。”
第二天,放风的时间到了。斧头帮和青帮的人昨天都受了伤,虽然各自被关了禁闭,但恩怨未了,两伙人站在院坝里一个个鼻青脸肿的怒目相视。
院坝里一时气氛有些肃杀,若不是十来个狱警拿着警棍,有意搁在两伙人中间,估计两边早就对上了。
洪帮的顾清明原以为今天又有一场好戏,早早地找好了位置,准备观战。然而,当他看到狱警们横在两拨人中间,便知道今天没戏可看了。他一边眯着眼,用小树枝掏着牙缝,一边悻悻的冲着手下摆手,“算了,算了,没戏看了。”
这时,李丹青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由于他既不是青帮的人,也不属于斧头帮,狱警们的注意力全都在帮派那边,倒也没有在乎他这个闲人。
李丹青三两步径直向光头走去。等他走到跟前,吴延庆才一脸警觉的问道:“小子,你找谁?”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李丹青便一脚踢出。吴延庆顿时痛苦地大叫一声,捂着裆部倒在地上,左右翻滚几下便没了动静。
“吴延庆,这一脚,我是替范远达的妹妹踢的,你下半辈子就安心做公公吧。”李丹青冷冷地说道。
看着李丹青出手,旁余几人才反应过来,立即挥拳上来。
李丹青近身扭过一人脖子,反手挟持在胸前大喝道:“我不想伤人,你们要是也愿意当太监,我也没办法。你们现在最好是赶快叫狱警送他去医院,晚了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都别动,双手抱头,给我蹲地上!”场中狱警没料到今天搞了这么大阵仗居然还是有人敢动手,很快便控制住了场面,并将光头送到了医院。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光头再也没回监狱,李丹青这次闯在枪口上,被整整关了三日的单间。不过这件事后大家明白了两件事:光头肯定是伤得不轻,大概率是断子绝孙了,还有就是李丹青的确是个狠人,惹不起。
斧头帮的人没了光头这个主心骨,也没有和他们再起冲突。范远达对李丹青非常感激,不仅在牢房中对李丹青很是照顾,并表示要跟他烧黄纸拜把子。李丹青不想加入帮派,范远达兄弟后来也没有再提。
监狱里啥人都有,偷摸拐骗,无所不能,而且囚犯们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地方言。李丹清在牢里度过半年,不仅那河南话、广东话能听个大概,而且连“阿拉,白相”的吴侬软语也能熟练的来上两句。
那隔壁号子里还有个自誉为“外滩侠盗”的燕三,有着一手翻墙上瓦、开锁入室的绝活。夜里趁那印度狱警眯着后,这小子居然能开了门锁,在过道里自由来去。但奇怪的是,也不知是啥原因,燕三都能开锁出门了,居然还愿意呆在监牢里。李丹青曾在杨永泰手里学了点开锁的皮毛,借着放风的空挡,李丹青攀上了燕三,又找他指点了一二。
1932年1月28日,午夜里一阵枪响打破了监狱里的平静,枪炮声来自闸北一片。后来几日,江湾、吴淞、八字桥一带都打开了,整天轰隆隆的,弄得牢头里的印度阿三和大胡子洋人在大门处垒砌了沙包,架设了机枪,一天紧张兮兮的。新入狱的囚犯传言说,日本子和十九陆军开打了。
提起小日本,李丹青只恨得牙痒痒,摩拳擦掌的和燕三约定好了越狱。但随着枪炮声持续到了2月末便停了下来,而且他的刑期也即将结束,所以李丹青最终也便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