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远达那帮哥们儿,判了一年,比李丹青早进去大半年,所以也就比他早一个月出来。同牢房的小山东和老头则是更早,李丹青刚蹲了三个月大牢,他们俩就已经恢复自由了。
等李丹青终于熬到出狱那天,天空作美,晴日当空。李丹青大步走出监区,从保管室领出了入狱时存放的衣物和飞镖。那大胡子的印度狱警友好的向他挥手告别。李丹青也礼貌地回以微笑,但一转身,却是皱上了眉头,满脑子想着出狱后上哪儿蹭顿热饭。
当监狱大门打开一刻,十几辆黄包车一字排开整齐的等在门口。车夫们头戴毡帽,一身黑衣,腰板挺直,跟接受检阅似的。这时候,李丹青才回想起来,范远达还在狱中的时候就嚷嚷着要他出狱后去车行找他。那时以为不过是他一句戏言,哪知这小子倒是当了真。
范远达对李丹青早已心悦诚服,礼数上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怠慢。今天他特意带了车行里的小半班底来监狱门口给李丹青接风。只见他乐呵呵地走在最前,双手作揖的迎了上来,后面的车夫则是站成一排,脸上写满了恭敬。有个机灵的车夫还端来个火盆,谄媚地放在李丹青脚下,并让他从火盆上跨过。
“牢狱是不祥之地,总有些冤死厉鬼阴魂不散。鬼魅怕火,跨过这火盆,就化了凶煞、去了晦气,从此平平安安,大吉大利。”范远达嘴里叨叨着,手上还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在李丹青身上轻轻拂拭。那一脸虔诚憨直的模样,惹得李丹青心中暗自发笑。
“系上红绳,鬼神不近,时来运转……”范远达像个神棍一般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绳,系在李丹青的左手腕上,“大哥,时间还早,我们先去澡堂子泡个澡。咱们从头开始,把这身上的晦气全都洗掉,以后可再也不回这鬼地方了。”
李丹青虽然不怎么信这些迷信的玩意儿,但看到范远达这么热心,也就顺着他的意了。再说监牢里臭气熏天,的确也需要舒舒服服的洗个热水澡。这半年下来,当初那个英俊小生已经变得蓬头垢面,满脸胡须,恐怕自己照镜子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范远达,按理说你比我大十来岁,范远行也比我大,应该我叫你们哥俩大哥才对。”李丹青笑着说道。
“哎呀,大哥,你这话就见外了。出门在外,能者为大嘛。再说了,你还替我妹妹报了仇呢。咱们不拜把子也行,但喊你一声大哥,你总得乐意接受吧?”范远达热情地说道,满脸的敬意和感激。
说话间,众人来到了附近的一家理发店。后边跟队的车夫先行回了车行,只剩下范远达兄弟俩陪在李丹青的身边。他们兄弟俩在几个月前出狱时,也是找的这间理发店剪的头发。倒不是因为理发店的师傅手艺好,只因为门前的招牌上赫然写着“从头再来”几个醒目的大字。范远达说这里的彩头好,但李丹青心里清楚,这家店铺开在监狱旁边,这些不过是那店主招揽生意的伎俩而已。
理发的师傅看见李丹青的样子,就像见到了从山林里窜出来的一只大马猴。也许是闻到了他身上的酸臭味,师傅早有准备地系上了一张毛巾,掩住口鼻。
有这么臭吗?李丹青拉起自己的衣角嗅了嗅,有些不敢相信。半年都在屎尿之中,此时的他早已是身在鲍市不闻其臭。范远达坐在一边,脸上露出一丝滑稽的表情,也许在想自己出狱那天是不是也和李丹青身上一个味儿。
“坐着别乱动!”理发师傅按着李丹青坐上板凳,拿起剪子“咔嚓”一顿操作。随后又剪了胡子修了面,做完了全套忙活了大半个小时,铜镜里才勉强露出个人形。
澡堂子离得不远,就在巷口拐弯的地方,门口的小牌子上写着“御汤池”。
李丹青跟着范远达兄弟脱了衣裤,交给澡堂伙计,顺手领了个小木牌,走进了热气腾腾的澡堂。他原本以为能像在日本泡温泉那样,一人享受一个池子,但进入澡堂后,眼前竟是十几个大老爷们赤条条的蹲坐在池水边磋磨着。细问之下,他才知道上海的澡堂子并没有日本那么讲究。
池子上边飘荡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白色泡沫,让他想起了四川老家一锅煮沸的麻辣烫。
“哎哟,这是要杀猪退毛吗?烫!烫!”李丹青还在犹豫要不要下水,范远达这个糙汉子早已迫不及待地跳进池中,嘴里怪叫着。
“哈哈……哥,你不知道先试试水,烫死你活该。”范远行倒是懂行的在池边挽起一掌热水轻拍在身上,以适应水温。
说话间,李丹青也已经下了水,他闭着眼睛轻轻吐气,一副享受的样子。水温透过肌体,只让他全身发热,但是却没有范远达说的那般烫人。细想了一下,自从日本启程那一刻他便没有再洗过澡,身上的汗渍污垢和新陈代谢的角质早已结了层硬壳。在监狱里有时闲来无事,伸进怀里抓痒,轻轻一挠,出来便是一个大泥蛋子。身上比旁人多了层护甲,当然也便赖热。
从澡堂里出来,李丹青只觉刚才在澡堂子里似乎搓掉了五斤老垢,一时神清气爽,身轻如燕。
三人来到法租界的一处青砖小院,门匾上显赫地写着“范记车行”。此时大门中开,李丹青踏上两步石梯,杨刚早已在大门口点上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
范远达热情地领着李丹青走进院子,一边走一边说道:“大哥,这就是我的车行,今后也是你的车行。在法租界里,还有两个车行也归我管。到了咱的地盘,你就像到家一样随意……”尽管鞭炮的声音掩盖了他的部分话语,但李丹青仍然能感受到他的热情与真诚。
“这咋行呀,车行你做主便是,隔几日我也拉辆黄包车上街揽活,总不至于白吃白喝呀。”李丹青推辞道。
范远达拉了李丹青的手,认真地说道:“大哥,你是个读书人,可干不得我们这般下贱活。我是个大老粗,不会说话。车行就我兄弟俩,你只管在这里吃住,车行的事,你乐意就管,随你。”
范远达深知李丹青现在没有去处,所以在他一出监狱就把他接到了车行。虽然两人的相识源于一场误会,但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李丹青发现范远达是个耿直仗义、真性情的汉子。他性格上虽说有些粗犷毛糙,但待人接物却十分得体。现在李丹青在上海无处可去,便也决定暂时在车行住下,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第二天早晨醒来,李丹青一起床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他回想起昨晚范远达他们几个为他接风,车行里的一伙弟兄轮番给他敬酒,两罐子地瓜烧,呛口烧喉,那如同火焰般的烈度,至今仍记忆犹新。一轮酒后,他便人事不省,只记得是范远达兄弟俩将他抬上了床铺,还亲自为他脱去了鞋袜。
范远达倒是有心,给李丹青安排在了厢房单间,并未与后罩房的车夫们同住。并且兄弟俩提早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起居物品一样不缺,连换洗的衣服都给他准备了两身,尺寸大小也正好合身。虽然只是两件普通的麻布短打汗褂子,但两个粗犷的汉子能想得这么细致已经不错了。
李丹青对吃穿也并不在意,起床洗漱后,便在院子里随处转悠。
这个三进院落为了方便车行生意,范远达特意拆除了垂花门,使得前院与中庭相连,空间显得更为宽敞。此时,昨晚停放在院坝的黄包车都没了踪影,想必是车夫们已经出门揽活了。后院里停放着几辆稍显破旧的黄包车,一株茂盛的榆钱树遮蔽了半个院子,带来一片清凉。
黄包车行挣的都是辛苦钱,车行里要么包车,要么包身,车夫们起早摸黑、顶风冒雪,凭着一双烂脚板糊口饭吃。
李丹青在狱中就对上海的三教九流有所了解。俗话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在上海这个地方,可不讲什么勤劳致富、忠厚贤良,讲究的是强者为王、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连在码头扛包的苦力都得寻个靠山,更别说车行要在寸土寸金的法租界立住脚扎下根。因此,他也对范远达加入青帮表示理解。
李丹青来到上海便稀里糊涂的被关进了提篮桥监狱,但掐指一算,已过了小半年。他心里盘算着先给家里去封信问问近情,如果能回去自然最好,实在不行就在车行里拉上黄包车,也不能白吃白喝,占范远达兄弟便宜。
“大哥,你醒了,远达哥出去了,让我在家陪你。”范远行开门走了出来,说话间一边系着衣纽,显然也是刚刚起床。
李丹青点点头说道:“昨天的酒太厉害了,现在还有点晕头。”
范远行开玩笑道:“大哥文武全才,想不到也有弱项啊。”
李丹青上次在老虎嘴醉了酒,还差点误事,于是懊悔的摆摆手,无奈道:“这个我真是不行,别人是喝酒,我是喝药,下次再也不要劝我喝酒了。”
范远行笑了笑,提议道:“行,在家也没事,大哥到上海没两天,今天正好有空,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好呀。”李丹青面色欣喜,“我也想逛逛繁华的大上海。”
二人没有坐车,一路溜着马路。沿路栽种了不少法国梧桐,树干高大挺拔,树皮呈灰白色,树冠展开犹如一把大伞。路边小院修得风格各异,瓦蓝色的玻璃、精致的花纹和石刻,古罗马式的石柱,一切都让人感觉置身异域。临街的葡萄藤下坐着两个黄发碧眼的洋鬼子,只见他俩嘴角含笑,翘起二郎腿,手里晃动着咖啡杯,悠闲的隔了铁门向外张望,嘴里几拉呱啦的说着听不懂的鸟语。
这里虽是法租界,但是街上来往穿行的还是以黄皮肤黑眼睛的国人居多。李丹青依稀记得四川老家的百姓剪去长辫没几年,刚刚脱下马褂穿上长衫,个别时髦一点的也才穿上流行的呢子中山装和阴丹士林蓝布长裙。可是到了上海,却仿佛一下穿越了时空,满大街都是西装马甲高跟鞋,男人们油头粉面,手提公文包,女人们身着旗袍,一头波浪卷摇头摆尾,或者用了范远行的话说,这叫“摩登”。
“大哥不知道吧,上海人要脸面,里子没有面子也要绷着。男人穿衣打扮讲究‘两头亮’,头发亮、皮鞋亮。衬衫现烫现穿,领带卸下要用夹板整形,连袜子皱了都会被人笑话。夏天不穿黑鞋,冬天不穿白鞋。像你我这样穿戴出门,到那洋行会馆基本都没人正眼瞧上你一眼。那些看门的侍应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出品,甚至能断定是哪家店铺哪个师傅的手工。”范远行刚来上海时在大酒店里做过两年侍应,所以说到这些也是口若悬河。
“格老子的,瞎子翻跟斗——瞎折腾!”李丹青突然冒了一句川话,弄得范远行低头想了半天。
“这里是法租界公董局,在法租界大小事情都是这里说了算。前面一条街转角就是巡捕房。”范远行指着路旁的一栋洛可可式建筑介绍道。
“国民政府管不了这里吗?”李丹青瞅着那栋风格独特的三层法式建筑,只见一楼连着几个大圆拱,墙上拉满了层层叠叠的装饰线条,也不知有啥用处。在大门口还塑了一尊抱着陶罐,裸露了半边身子的妇人,吓得李丹青急忙躲开了眼儿,嘴里喃喃道,“啥玩意?法国人就喜欢这些调调?”。
“这是艺术!”范远行“噗嗤”笑出声来,又觉得当着李丹青恐有不敬,随即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的说道,“看来你对上海是真不了解。上海分为华界和租界,租界又分为公租界和法租界,华界有闸北和南市,洋人老爷们都住租界里。实际上,二十年前,大清还没有亡的时候,清政府就把这片地租给法国佬了,旁边的公共租界就是英国、美国、葡什么牙等十几个国家共同管着,也不归国民政府管。”
“政府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地租给外国人啦?”李丹青继续追问,可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幼稚。
“这还不简单,打不过人家呗。你看英国人和美国人停在港口的军舰,那铁皮巨炮,码着洋码子的炮管足有猪头那么大,多威风呀。中国人有吗?”范远行无奈地撇了撇嘴,“在法租界,我们交税都是交给法国人,犯了事也是洋人来抓。总之,国民政府进不来,也管不了。”
“如此说来,这里便成了国中之国,法外之地了?”李丹青脸上露出愤愤之色,沉声问道。
“大哥,你在牢里不知道,法国佬还算好些,他们雇了一帮包了头巾的大鼻子阿三管着,租界可比华界热闹多了。最可恨的是那些小日本,又想占咱们上海,和十九路军在闸北打了两个月,上个月三月三日才停的火,闸北一片都被打得稀烂。听说日本人迟迟拿不下上海,临阵都换了三回主帅,十九路军可真够厉害,要不是他们守着,上海早就被日本人占了。”范远行详细地解释道。
“小日本真是欺人太甚,可惜我当时还在牢里,不然准杀他十几个鬼子。”李丹青想起自己之前的遭遇都是因那日本人而起,不由得一声闷吼,吓得范远行都不敢接话。
此时,路边掩映在梧桐树叶下的白墙红瓦中,悠然传来一阵悦耳的琴声,但这美妙的旋律并未能抚慰李丹青内心的悲凉与惆怅。他曾以为报仇雪恨和惩奸除恶便是自己人生的全部追求,然而自从徐秋瑾的那句“我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死,你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活?”的质问,自从他离开故乡,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见识了洋人的坚船利炮和国人的积贫积弱,李丹青开始思考自己能为这个饱经苦难的民族做些什么,为这个落后羸弱的祖国做些什么。他无法理解,为何英法美等西方列强要占着我们的土地,为何连日本这样的弹丸岛国也敢侵略我们的东三省,甚至还想着侵占上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列强都敢在有着四万万同胞的土地上撒野?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却无人能为他解答。
不知不觉,二人来到了一处集市。树荫斑驳间,骡马行的几个伙计牵了几匹青驴在街角停了下来,看样子似乎是在这里等客。路边蹲着几个戴着破草帽的泥瓦匠,而一个赤膊的樵夫担着两捆干柴从前方走来。就在那樵夫抬眼的一瞬间,李丹青从那阴沉的眸子里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杀气。
“不好”,李丹青话没出口,突觉背后一阵凉风席卷着暗器破风而来。他本能地一个侧扑,一把推开范远行。两人倒地的同时,两把斧头“噔噔”地砍在了旁边的梧桐树上。
李丹青握着被斧刃擦破皮的肩膀,回望着从梧桐树背后跳出来的两个人,心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眼见偷袭未成,那两人又从腰间掏出一把斧头,向李丹青和范远行追来。
与此同时,马路对面的泥瓦匠从尼龙口袋里提出了一把短斧,前面骡马行的伙计从驴背上拽出铁棍,还有那担柴的樵夫也从柴捆里抽出砍刀。一伙人同时从四面围了上来,将两人围在中间,冷眼相对。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暗杀,或许这帮人从李丹青一出门便已经暗中跟上,只是刚才在公董局前不好下手,所以一直才等到了菜市口。眼见着深陷重围,范远行早已脸色苍白,愣在原地。
“娘的,要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李丹青拉住愣神的范远行,拔腿就朝刚才两人迎面冲去。面对这些亡命之徒,只有拼死才能杀出一条活路。
拿着斧子的两人没想到李丹青居然选择直接朝他们冲来,稍微一愣神的功夫,李丹青已经近在咫尺。他们迅速反应,举起斧头就向李丹青劈去。
李丹青身子前倾,移步侧身,轻松让过横空劈砍的斧刃。他如同滑腻的鱼鳅从二人身位间穿过,同时劈腕钩腿,将两人击倒在地。在两招之间,避让夺斧一气呵成,两把斧头已经如同变戏法似的握在了他的手中。
此时,那些泥瓦匠和樵夫等人也已经围了上来,气势汹汹。李丹青将范远行护在身后,转身提着缴获的斧头指着追来的杀手,眼里杀气四溢,“老子今天不想杀人,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不要再搞偷袭暗杀这一套。”
那光着膀子、满脸狰狞的泥瓦匠似乎是这群人的头领,他看到自己的两个手下瞬间被李丹青夺走了兵器,脸上露出不甘之色。他大吼一声,提起斧子就向李丹青掷来。
李丹青眼疾手快,等到斧刃飞至面门,面不改色地轻轻一挥手中的斧头,就卸下了斧头的力道,并且还顺势将那斧头接住,在手中转圈儿。这种掷斧的手法对善使飞镖的李丹青而言就是小儿科。只见他鼻子里冷哼一声,随即也将手中斧头以更快的速度回掷过去。
“哎呀妈呀,完了……”泥瓦匠瞪大了眼睛,看着身前精光闪过,这速度、这力道却是他避之不及。他心里最后一丝乍现的念头,只想着今天这一百来斤可算交代在这里了。
只听“噔”一声,斧子偏着那泥瓦匠头皮飞过,空中还有几丝断裂的头发随风飞散。那斧头钉在泥瓦匠身边的梧桐树上,斧刃前端已经没入树干一寸有余。泥瓦匠只觉得喉头滚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出窍的魂魄还在半空里摇晃。
“你们要是再敢动手,那就是找死!”李丹青这一声怒吼,憋足了内气,声音低沉却充满了霸气。特别是那个“死”字从他的舌尖蹦出,更是直击灵魂,让人听之色变。
为首之人显然是心有余悸,咽了一口唾沫,硬是再也不敢动手。其余之人就像几只被拴着铁链的狗,嘴里虚张声势的呼喊咆哮着,却是不敢上前。
回到车行,范远行向范远达讲起了今天之事,言语中对李丹青佩服至极。
“这肯定是斧头帮那些混蛋干的。大哥你之前在牢中为我出头,一准是被这帮杂碎盯上,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范远达早料到斧头帮的人会上门找茬,不过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而且还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李丹青。
“怕他们干嘛?”李丹青不屑地说,“今天我已经放他们一马,如果他们识趣,恩怨就此了结,明天再来就别怪我不客气。再说你背后不也是有个青帮罩着,大不了叫上你当家大哥带上人马火并一场,整个鱼死网破。”李丹青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也没把几个混混瘪三放在眼里。
“青帮要是靠的住,我家妹子也不会白白冤死!”范远达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大哥你不知道,上海滩这花花世界,明面上是国民政府和洋鬼子的天下,实际上各行各业都被大小帮派把持,并且各有各的势力范围,白日里是洋人买办的上海,晚上就是黑帮的天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特别是几个帮派大佬可谓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他们与洋鬼子、黑皮狗串通一气,开烟馆、倒军火、逼良为娼、暗杀绑票,无恶不作。大到工厂船运,小到游摊走贩,要是不给黑帮上交保护费,就算你想在上海滩拿把刷子擦皮鞋都找不到块地方。”
”以前,上海滩的黄包车车行十有八九都拜在青帮门下,靠‘老头子’罩着,各帮各派之间也讲规矩,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可偏生这斧头帮来了后,一点不讲道义行规,想大小通吃。斧头帮的王亚樵纠集了了一些不要命的外乡人,这些人身无分文,贱命一条,打起架来更是往死里下手,为了争夺地盘,他们敲闷棍、打黑枪,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连青帮里的大佬黄金荣、杜月笙对他们都颇为忌惮,不敢轻易招惹。自从斧头帮兴起后,整个外滩的车行生意就乱作一团。”
“你别看我哥对外称是青帮的人,实际上在帮会里他就是个不入流的小辈。”范远行补充道,“堂哥头顶上还有个‘水爷’罩着,虽说是入了青帮,连杜老板的真身都没见过。杜月笙不愿与斧头帮交恶,更不愿为车行这点蝇头小利与王亚樵结仇,所以这几年斧头帮屡次来找事,都是堂哥一人和车行里的弟兄苦苦硬撑着,可是“水爷”那边一点忙不帮,会费还照收不误。”
“加入那青帮有个屁用?还不如各干各的痛快。”李丹青一脸愤怒,不过听两兄弟讲来,上海滩里这趟浑水可不是一般的深。
范远达摇了摇头,满脸苦涩,“车行有车行的规矩,车夫出力,车行出车。车夫赚了钱要给车行上交。车行又拿出部分钱财孝敬帮会和巡警。要是车行没有帮派罩着,除了巡警三天两头的上门盘剥,各路牛鬼蛇神也会时不时来刮些油水,恐怕这车行早就垮了。本来不干这苦力活也无所谓,我哥俩手里也有些积蓄,大不了换个别的营生。但是,车行跟我的这些弟兄还靠着拉车养家糊口啊。”
“哎……”李丹青长叹一声,随即明白了范远达虽然在明面上掌管着车行上百号人,但是实际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他当下拍着胸脯说道,“既是如此,改日我便帮你将斧头帮铲平了,也算帮咱车行里的穷苦弟兄。”
范远达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哥,你是不知道,斧头帮底下有好几百人,并且那帮主王亚樵,外号“民国第一杀手”、江湖人称“江淮大侠”,是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物。在场面上,连杜老板都让他三分,是你我都惹不起的人啊。”
“哦,说说怎么个厉害法,都是两个肩膀扛着脑袋。”李丹青不屑的说道,心里想着即便自己不能以一敌百,但是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你可以搞暗杀,我也能打黑枪呀。
范远行一脸焦虑,“王亚樵是安徽人,人说有九条命,来无踪去无影,生壮如牛,枪法如神。听人说此人早年参加北伐打过袁大头。前些年淞沪警察厅长徐国梁被刺、还有安徽省建设厅长张秋白、上海招商局总办赵铁桥都是被他暗杀。这阵子,斧头帮还消停了不少,国民政府在租界张贴了悬赏告示,听说连蒋总统和他的舅子宋子文都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还有传闻说,前阵子停在黄浦江的日军炮舰‘出云号’也是他炸的。”
李丹青听后大笑起来,“哈哈哈,有意思!此人真是胆大妄为。欺行霸市、刺杀高官尚且不论,但他能炸了鬼子的军舰却是大快人心之事。至少这也说明他良心未泯,并非十恶不赦之徒。既然如此,那我就更要会会他了。”
李丹青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与好奇,他向来敬重有胆识和魄力的人,尤其是这种在乱世中依旧保持本心,敢于与强权抗争的英雄。正所谓英雄相惜,红颜难遇,遇上了自当要认识一番。
“的确如此,此人亦正亦邪、复杂多面。他早些年召集一帮在上海的安徽同乡组织起“安徽劳工上海同乡会”,成立了暗杀组织“斧头帮”。他的手下常挂斧头于腰间,军政要员他敢杀,黑帮老大的地盘他也敢抢。如今,上海滩的黄包车,除法租界外,几乎全归他管,黄浦江外的码头仓库多半都是他的地盘。我和光头的争斗都是因此而起。道上对他评说不一,但码头上的穷哥们却说他仗义疏财,对穷人很是关照。”
“好,他的老巢在哪里,我明天就去会会他,正好化解此事。”李丹青听后心生好奇,此时已经改变了主意。他原本想着寻个机会除了王亚樵,但现在却更想见识一下这位名震上海的斧头帮帮主。
“具体我也说不准,听说他以前常在安徽会馆,但现在上海四处都在通缉他,只怕他早躲到了别处。不过你可千万别去,毕竟两拳难敌四手,而且他们可是有枪呀!”范远达担忧的劝说道。
“这个你们就不用担心了,我自有分寸。”李丹青轻松的摆了摆手,眉眼间毫不畏惧。二十出头的他正值年轻气盛之时,一身虎胆即便是龙潭虎穴,也敢独闯。
范家兄弟深知李丹青的性格,知道现在再劝也是无用。于是,只等李丹青转身离开,二人便商量着明日多找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车行大门开得早,车夫们为了多赚些劳资养家糊口,天不亮就拉车出门了。到了早晨七八点,车行里所有的车夫都上了工,院子里也逐渐清净下来。
李丹青寻思着先帮范家兄弟了结斧头帮的破事,便没有提拉了黄包车出门揽活的事情。他一早起来,便在后院练拳,只要空闲,这几乎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即便是在监狱里也是每天如此。
突然,只见范远行神色慌乱的跑了进来,进门便将那两扇木门“砰”的一声合上。
“大哥,不好了,斧头帮找上门了,黑压压的堵了巷子两头。”
“我还没找他们,他们倒先找上门了。”李丹青心里一惊,当下收了拳脚,披上外套往大门边走去,“走,出去看看。”
“都别出去!”此刻,范远达已经带了几个人拿着棍棒守在门口。大门紧闭,还格外顶上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杠子,门外的人吵闹着正在撞门。
“青面兽,今天我们就来做个了断,别躲在窝里当缩头乌龟。”光头吴延庆在外面嚣张地挑衅。
“开门!再不开门,信不信老子一把火点了你这破车行!”
“怎么办,大哥,我们几个肯定不是斧头帮的对手。要不我们翻墙出去找人帮忙?”范远行听出了外面正是光头吴延庆的声音,看着李丹青神色慌张。
李丹青整了整衣襟,想着是祸躲不过,便扬手示意打开大门。
车行里还有一两个抱病在家的伙计,虽然手里拿着木棍,但远没有斧头帮这些黑帮打手凶狠剽悍,早已吓得双脚打颤。范家兄弟也是犹豫再三,心想着也不能让李丹青看了笑话,索性把心一横,抽了门杠、打开大门。
斧头帮的打手们蜂拥而入,院子里满当当都是人,他们手里抄着一口锋利的斧子,气势汹汹的把李丹青几个围在中间。其中为首一人穿着黑丝衫,他一边挽着衣袖,仰头大笑的阔步走进场中,“敢得罪我们斧头帮,现在看你们还往哪里跑。”
吴延庆跟在他身边,瞪着眼指着李丹青和范远达兄弟,恶狠狠地对那为首男子说道:“柳三哥,就是那小瘪三!”
范远达心知这次定是凶多吉少,他握紧了手里的木棍,想着待会摊牌后便抢先出手,拼死一个算一个。
然而,面对这紧张的局势,李丹青却显得异常淡定。他半转身子,神色轻松,淡淡地回了一句:“我逃了吗?”
李丹青的语气和态度显然与他们预期的截然不同。柳三在上海滩摸爬滚打十来年,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物。像今天这种形势下还能气定神闲、稳若泰山的人物,要么他就还有底牌,要么他就彻头彻脑是个不要命的二愣子。看着对方波澜不惊,柳三不由得上下多看了李丹青两眼,缓缓开口:“小瘪三,你倒是有胆儿,听说你很能打,在牢里废了光头不说,昨天还伤了阿拉手下几个兄弟。”
李丹青眉毛轻挑,丝毫没将柳三放在眼里,“你说的没错,光头是我废的。你要怎样?”
柳三冷笑一声,拱手说道:“爽快,敢问老大是在家里的么?”
李丹青听出对方是在说帮会的切口,可是四川的黑话他倒是明白,却哪里懂得上海黑帮的行话。于是,他也懒得废话,开门见山道:“少啰嗦。老子走江湖凭着道义二字,欺男霸女,仗势欺人,老子就看不顺眼。”
起初柳三见了对方胆气十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还以为是青洪帮里的三老四少,只待问清了身份再动手,哪想对方根本不按规矩出牌,说白了就是个不上道的嫩鸡仔,当下横眉怒目,威胁道:“娘匹的外乡人,在阿拉地界上,是龙你就盘着,是虎你就卧着。不妨老实告诉你,阿拉前天做的小瘪三还在黄浦江里泡着喂鱼啦。今天大爷也不欺你,给你们条活路,你废了光头的零件,你也得把自己的零件废了,交出车行,然后你的人滚出法租界,这事就算扯平了。”
“柳三哥好大的口气,凡事得讲个道理。光头那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昨天偷袭我的人,我已经手下留情,不然他们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眼见着两边已经剑拔弩张,话都说到这份了,那李丹青也不知是有啥底气,竟然还是面色清淡,不愠不火。范远达不由暗暗叫苦,眼里直勾勾的瞪着柳三,脚尖挪出半步,想着一出手便把他擒下。
“哈哈哈……想不到今天遇上了个不要命的……”柳三仰头狂笑几声,随即冷下脸孔说道,“我柳三在道上混,只认两个东西,一是兄弟,二是斧头,从来不讲道理!”
李丹青侧头白了柳三一眼,依旧是淡淡的回应道:“既然柳三哥不讲道理,那我就只有找你们大哥王亚樵讲讲道理。”
“少他妈废话,帮主是你想见就见的,你还不够格。”柳三这时已经决定灭了这狂妄的小子,从腰间掏出手枪说道,“我知道你能打,再能打,你能打过我手中的枪吗?今天我就让你尝尝枪子。”
“看来柳三哥是不了解我,老子向来不受人威胁,而且老子从来也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别人手上……”
李丹青还想说的是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我敢打赌你的子弹没有我的飞镖快。可是话音未落,只见他猛的一抖手,一把飞镖插在柳三手上,前后不过两秒,柳三已被他勒住脖子,一把飞镖抵在柳三喉咙。
柳三显然没想到李丹青居然还有这么一手,痛苦的捂着滴血的手腕哇哇大叫。在场之人也是惊愕不已,显然没料到这场面会有如此戏剧性的转折。
李丹青不给旁人半点机会,将柳三掉下的手枪一脚踢给范远达,然后紧紧锁住怀中的柳三,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道:“柳三哥,现在我有资格了吧?叫你们的人让开,我跟你去见王亚樵。”
“你他妈的放了我,不然阿拉一定会杀你全家!”柳三此时已是狂怒不已,瞪大了眼睛吼道,“弟兄们给我宰了他,刀子对穿也不过个血窟窿,老子柳三要是眨下眼睛就是婊子养的。”
看那柳三还真是条血性汉子,李丹青不得不缓下口气,对着斧头帮的兄弟说道:“在下没有害过斧头帮一条人命,所争之事只不过为个是非曲直。今天冒犯柳三哥也是没有办法,我只是想见见你们大当家,请他老人家断个理。斧头帮的弟兄们,如果你们不想让你们柳三哥屈死在这里,就在前面带个路。是打是和,等我见到王亚樵再说。”
斧头帮的人见柳三在别人手里拿捏着,只得随李丹青出了大门。范远达拉了辆黄包车,李丹青押着柳三坐了上去,后面跟着一大帮斧头帮的汉子,一直来到了安徽会馆门前。
他们刚到安徽会馆门前,似乎已有人提前通报。会馆大门中开,两排刀斧手杀气十足的站在两侧。范远达紧跟在李丹青身后,看着院子里的人刀斧在手,只待一声令下,想必自己和李丹青瞬间将被砍成肉酱,一时间感觉心惊肉跳,脚底冒汗,可是反观李丹青却是一脸淡定,成竹在胸的样子。
李丹青押着柳三刚走进大门,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关闭。接着,又有数十人从两边回廊窜出,整齐地站在两侧,眼神冰冷,杀机涌动。整个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气氛很是肃杀。
突然,从正对着的厅室中传出一声暴喝:“来人走的哪条道?擅闯会馆,格杀勿论!”紧接着,院子中的所有人都跟着连喊了三声“杀!杀!杀!”声音整齐划一,杀气腾腾。范远达被吓得一哆嗦,不自觉地往前一步,紧靠在李丹青身后。
想不到斧头帮还有些虚头巴脑的架势,不过这些都是些装腔作势的噱头,吓吓常人而已。李丹青轻蔑的笑了笑,手上不动声色的往柳三脖子使了点劲,疼的柳三张牙咧嘴。
“王亚樵,别当缩头乌龟了,有客人来访,不出来迎接一下吗?”
“大胆!胆敢对帮主不敬。来呀,将二人卸条手臂!”此时,房门中走出一条汉子,浓眉大眼,身高体型和李丹青不相上下。
旁边数人听了命令挥舞着斧头正要冲杀,又听屋里传出一声嘶哑低沉的声音:“克之,放他们进来。”
随即,两个腰间别了驳壳枪的人出了正屋,冲着一众手下招了招手。范远达被拦在门外,只放了李丹青和柳三进屋。
他跨过门槛,只见屋门口架了盆熊熊的炉火,火光映照着整个房间。迎面正墙上一个大大的“义”字,笔画苍劲有力,显得十分醒目。
“既然来了,先放了我兄弟再说。”李丹青前脚刚进门槛,就听见屋里正中太师椅上那人发声,声音低沉得就像蒙了牛皮的大鼓里传出,但又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势。
李丹青一把推开身前的柳三,收了飞镖,拱手说道:“李丹青见过王帮主。”
可是话没说完,柳三却从旁人手里抢过一把手枪,指在李丹青脑门怒吼道:“敢绑老子,老子一枪打死你个小瘪三!”
李丹青斜瞟了一眼黑洞洞的枪口,微微一笑,言谈举止间不见丝毫局促,好似完全没有被人用枪指着脑门的紧张与不适。只听他缓缓开口道:“柳三哥,你这火爆脾气得改改了。我要真想杀你,何必等到现在让你拿枪指着?我说过今日是来找个地儿说理,难道这就是斧头帮的待客之道?”
然而,座上那人却并未回应,屋子里如同雷雨将至,憋着一股沉闷和压抑。倒是柳三好似受到了鼓舞,一把拉开手枪机头,叫嚣道:“娘的,小子还敢猖狂,老子现在就给你开了瓢。”
“柳三。”李丹青依旧神色不改,嘴里悠悠说道,“我说过我不喜欢被别人用枪指着头!”
话音刚落,李丹青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柳三手里的驳壳枪夺下,手里一拉枪机,双手翻飞,不到一分钟就“噼里啪啦”的把盒子炮拆成了一地零件,只把屋里几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雕虫小技,我就不信你能把老子的枪也卸了?”王亚樵一出手,随身的一把美国撸子就已经握在了手里,动作之快,众人也是毫无察觉。
见王亚樵掏了枪,屋中几人也是纷纷拔枪,指着李丹青的脑袋。只要王亚樵一声令下,恐怕顷刻间就会将他打成筛子。
李丹青大呼要命,原本想着显摆一手能打开话题,没想到竟搞成这个局面。他环顾四周,见屋子里五个人,四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即便自己双镖在手,恐怕也难逃枪子。他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兄弟只是想找王帮主说说理,即便到了阎王爷哪里,也总得让人开口说个冤情,死也要死的心服口服吧。”
“哼,找我说理?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够不够格?”王亚樵一脸霸气,孤傲的眼神深不见底。
李丹青心里一横,妈的,死就死了,想不到老子今天也要唱一出“单刀赴会”。以前在陈三炮和胡大彪的匪窝里,还能靠了坑蒙拐骗糊弄过去,今天这局要是拿不出点气势把场面镇住,恐怕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此处,他慢悠悠的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烟,弹出一支放在嘴里。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居然将一只手伸进了熊熊燃烧的炉火中,硬生生地抓出了一块火红的炭块。
炭火烧得他的手掌滋滋直响,众人鼻间闻到了一股皮肉烧焦味道,无不脸色大变。可是这小子居然神色不改,拿了炭火将嘴里的香烟点上,才将炭火放入盆中,“这样够资格了吗?王帮主?”
“哼,耍横充楞!”王亚樵嘴角微翘,虽然口头上不屑一顾,但对这个年轻人的勇气与魄力倒是暗生几分赞许。他轻轻将手里的撸子收回腰间,淡淡地说道:“好吧,看你小子有种!就听你说来听听。”
“帮主,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见王亚樵收了枪,柳三急忙劝阻道。
“柳三,这儿轮到你做主吗?你他娘被别人押回来,还有脸在这里撒泼,还不给老子滚下去。”王亚樵一声怒喝,让柳三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了房间。
等柳三悻悻的退出屋外,李丹青才向着太师椅上那位帮主正眼瞧去。只见王亚樵身材魁梧,剑眉虎目,棱角分明,圆框眼镜下留着一撮小胡子极有气势。
此时,王亚樵也冷眼看向李丹青,瞳孔不经意的微微一缩,眸底似乎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你一个人就敢闯进我会馆,胆子不小啊。但在这个世界上,胆子大的人往往都短命!”
李丹青听出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微微欠身道:“江湖人说王亚樵专杀贪官汉奸,为民除害,我一向都很敬仰像您这样的侠义之士。此番前来,我并不是要与王帮主结仇,只是想找个能讲道理的地方,讨个公道而已,何惧之有?”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李丹青几句话下来,王亚樵脸色平缓了许多,开口说道:“小兄弟就不要给我王某人扣高帽了。我王亚樵枪下不杀忠良无辜,你害德吴延庆断子绝孙,伤了我手下,今天又绑了柳三,这让我斧头帮颜面何存?这笔账,我们该怎么算呢?”
“我李丹青做事,从来都是认理不认人。你可以问问吴延庆,我为什么要废了他?你们帮派间抢地盘,我懒得管,也管不着。可那吴延庆居然糟蹋了别人的亲妹子,逼得人家姑娘含恨上吊,禽兽不如的东西,难道不该废吗?昨天你的人偷袭于我,为求自保,我伤了你的手下。今天绑了柳三,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打上门来。我想请王帮主评评理,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你们的人不讲道义?”李丹青一番义正言辞,说完斜着眼看向王亚樵,且听他如何说辞。
王亚樵摸了摸下巴,转头瞅了一眼旁边的手下,“吴延庆真的对人家姑娘做了那档子事儿?”
手下人见王亚樵脸上有些愠怒,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王亚樵显然意识到了手下人有意遮掩,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要不是吴延庆真的做过这般下流勾当,李丹青这小子也不敢在自己面前言之灼灼。于是,他大手一挥,“吴延庆敢不守帮规,干了这种龌龊事儿,传我话下去,把他逐出帮门。”
李丹青见王亚樵并不偏袒手下,恭敬的拱手说道:“王帮主深明大义,令人佩服。既然王帮主已经知道事情缘由,那后面的事情,想必你也能看出是你的人一直在惹麻烦,不需要我再做解释。李丹青就此告辞。”
“慢着!这事虽然就到此为止,但我斧头帮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不留下条手臂,休想离开这里!”台上的王亚樵此时已然换了副脸色,霸气侧漏。
李丹青原以为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没想到王亚樵竟是反复无常、如此善变。他冷笑一声,嘲讽道:“我本以为王亚樵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看来也不过如此气量。想要我的手?哼,只怕你未必有那本事。”
“大胆!”王亚樵大怒之下,随手抄起桌子上的斧头就向李丹青扔来。
李丹青面无惧色,两手舞袖。其中一记飞镖与飞来的斧头在空中撞出火花,尽管斧头力量巨大,但被李丹青的飞镖打中后,斧头偏离了原先的飞行轨迹,钉在了门板上,而另一支射出的飞镖则稳稳地钉在王亚樵身前的桌子上。
众人没想到转瞬之间,二人已经各自出手,并且李丹青居然左右开弓,不仅能弹开了飞来的斧头,而且还把一把飞镖钉在王亚樵身前。
“你小子是找死……”华克之快速出手,提起驳壳枪对准了李丹青。
“住手!”王亚樵一声疾呼,却见李丹青一个飞身扑向华克之,右手单掌横劈,左手空手夺枪。动作之快,令人咋舌。转眼间,他已经夺过了华克之手中的枪,微笑着在指尖旋转。
“我再说一遍,我最讨厌别人用枪指着我的头。”李丹青冷冷地瞥了华克之一眼,卸下弹夹后扔回枪身,然后转身离去,“王帮主,就此别过……”
真他妈的是个人才!王亚樵不禁喜上眉梢,当下起身离座,高喊道,“小兄弟留步!刚才亚樵是有意试探,哈哈哈……看来丹青兄弟除了胆识过人,身手也着实了得,有我当年的风采,老子喜欢!”
王亚樵前些日子连番刺杀宋子文、蒋介石未果,都是因为手下办事不力,刚才见李丹青空手夺枪,火盆取碳,他就已经想着将其收入麾下。现在自己亲自下场一试,见李丹青果真身怀绝技,爱才之心顿起。
听着王亚樵言语中没有恶意,李丹青也转身说道:“王帮主刺蒋杀宋,连小日本的军舰都敢炸,这份虎胆,小弟倒是自愧不如。”
“哈哈哈……你说对了。其他我不敢说,王某人胆子倒是有的,老子正琢磨着怎么炸了英国伦敦,绑了日本天皇啦。”
“王帮主也别说笑了,只要你一心为国,铲除国贼汉奸,我李丹青倒是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好!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呀,我就交你这个后生做朋友。来呀,给我摆上一桌,我要和丹青兄弟痛痛快快的喝一场。”眼见王亚樵此时已经抱着李丹青的肩膀说话,屋中的气氛顿时缓解了不少。
此后,王亚樵说是请李丹青吃饭,却带着李丹青和范远达二人,如同做贼一般七拐八拐的走了几条巷子,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弄堂里。
推开一间破旧屋子的房门,屋中圆桌上四碟八碗的果真摆了一桌酒菜。可那随行的克之,等三人进屋后,竟是一手将房门紧闭,而且还将一扇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也没见有人如此请客,李丹青虽然好奇,但也不好多问。
席间,王亚樵举杯向李丹青敬酒,满脸好奇地问道:“丹青兄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色身手,怎么以前在上海滩都没听说过你呀?”
李丹青与王亚樵碰杯后,一饮而尽,然后笑着说道:“王帮主,不瞒你说,我去年还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呢。后来因为在东京参加了‘九一八’示威游行,被学校开除了。回到上海后,又被骗子坑了一把,坐了半年牢。哎……不提了。”
说完,李丹青摇摇头,提起酒杯说道,“来,王帮主,我也敬你一杯。日本弹丸小国侵占我东三省,还想染指我上海,多亏王帮主出手炸了日军旗舰,如此大义之举真是我辈楷模。”
王亚樵端起酒杯,红着眼说道:“我早年跟随孙中山先生,反帝制讨军阀,死人堆里打拼下的中华民国,没想到到头来,竟然为蒋介石做了嫁衣,可惜我王亚樵一生许国,却也无力回天。现在蒋介石对内发动内战、铲除异己、暗杀忠良、欺压百姓,对外却奉行不抵抗政策,置东北三千万同胞于不顾,白白丢了我东北三省大好河山,实为中华之最大国贼,可惜不能在庐山一枪杀了此贼,为国除害。”
“王帮主忧国忧民,丹青深受感动,丹青空怀一腔热情,只苦于报国无门,今后王帮主若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但凡直说。”李丹青激动的抱拳说道。
“亚樵惭愧呀!”王亚樵看着李丹青,大有惺惺相惜之感,“你我二人从今便以兄弟相称,今后就别叫我王帮主了,我大你十岁,今后就叫我大哥。”
这时,一手下进门报告:“帮主,会馆外有一帮青帮的人堵了大门,叫喊着要杀进来。”
王亚樵一拍桌子,“他妈的,没看见我正和丹青兄弟喝酒吗?他杜月笙来了,老子都不怕,叫上人,出去把他们灭了。”
范远达虽然在席间喝酒,但一直未说上话,这时眉头一皱说道:“王帮主莫怪,可能是小弟车行那帮兄弟,见我与丹青大哥许久未出门,所以……待我出去,免得两帮弟兄误会。”
等范远达走后,王亚樵提着杯子一声叹息:“想不到丹青兄弟竟是青帮中人。”
李丹青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大哥误会了,范家兄弟仗义,见我刚从牢里出来,好心收留我在车行。小弟并没有加入青帮。”
王亚樵面色一喜,“这样甚好,我与杜月笙这死老头尿不到一处,但老子斧头帮也从没怕过谁,上海滩都说我王亚樵杀人不眨眼,只是遇见你李丹青,换做是别人,早剁了扔黄浦江喂鱼了。”
“哈哈哈,大哥真是威名远播呀,来敬你一个。”李丹青今天兴致很好,又端起一杯酒。
“哪里有什么威名呀,是恶名远播才对。”王亚樵爽快的一口而尽,“啊……痛快!兄弟,你说你从日本留学回来,这日本话你会说吗?”
“会呀,大哥问这个干什么?”李丹青有些好奇。
王亚樵沉默了一会,突然直勾勾的看着李丹青的眼睛,“你不说报国无门吗,让你去杀个人,你敢不敢?”
“只要是十恶不赦的恶人,有何不敢!”
“好!”王亚樵一掌拍在李丹青肩膀,“我王亚樵从来都没看错过人,就知道你小子有种。明天上午九点,你到这里来,我带你见个人。”
“大哥放心,丹青明天一定到。另外有个事,我想跟大哥说一声。”
“只管说来,兄弟之事就是我的事。”
“此事都是因我而起,还请大哥不要再找范记车行的麻烦。”
“嗨,我还当什么事情啦,不要说范记车行,今后整个上海滩,我王亚樵一句话,斧头帮都不会给兄弟添事。”王亚樵拍着胸膛说道,“来来来,咱们接着喝。”
当晚,李丹青又是喝的大醉,后来王亚樵便留了他在会馆住宿,并派人把范远达送回范记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