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黄河水灾

时光匆匆,转眼八月已至。在晓兰细致入微的照顾下,李丹青的伤口已然痊愈,只是留下两道抹不去的伤疤,一道刻在肌肤之上,一道深深烙印在心头,始终难以消逝。薛柔的离世,已成为他此生难以释怀的情债。

人,或许唯有在鬼门关里走过一回,才能倍加珍惜这自然而又宁静的生活。每日晨间,李丹青都会凝视着一轮朝阳从山坳里升起,看着那房前屋后的翠竹野花沐浴在绚烂的晨光里,看着那池塘里荷叶清残,台阶上苔痕斑驳。而到了傍晚,他又会目送夕阳缓缓的坠落于溪水间,看着那托着夕阳踽踽独行的老牛,看着那亘古不息的小溪奔流向东。这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实而惬意。

时间仿佛在这青山绿水间停滞。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他沉浸在山林的野趣之中,与世无争。每日里打打拳,种种地,晒晒太阳,一切归于平静。

身体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心灵却没有归处,前途亦不知去处。李丹青不敢多想,只怕徒增焦虑。于是,他以养伤为名,静静的守着这片世外桃源,寄情山水,以此也能暂时忘却世间的纷争与烦恼。

他不喜欢上海,讨厌纸醉金迷的世界,让那些摇曳在霓虹灯下空虚的灵魂迷失了本性,讨厌弄堂小巷里那些活得世俗卑微的身影,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西方世界所带来的虚假物质文明,让他们忘记了国仇家恨,丢失了志向与尊严。

他也不愿回中州,那座百年不变的小城浸润风雨,历经千年,可是却正如沉睡的中国巨龙一般浑浑噩噩。贫瘠守旧的川渝大地,似乎已被时代遗忘,看不到一丝生机和希望。

然而,更令他感到惶恐的是,他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站在薛义叔面前,如何面对那双充满哀伤和期待的眼睛,如何开口去解释那无法挽回的悲剧。父女俩从小相依为命,薛柔就是薛义叔的心头肉,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薛柔的离世,对薛义叔而言,无疑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是他生命中难以承受的悲痛。

天上繁星点点,稻田里蛙声一片,坝子中的王老汉光着膀子,手间蒲扇轻摇。

晓兰依偎在哥哥身边,托着腮仰望苍穹,眼里是满天星辰。她轻声呢喃着,“不知道二哥是否还在人世,如果他不在了,天上的哪颗星星会是他呢?”

“晓兰,哥能感觉到,二哥肯定还活着,说不定此刻,他也在想你啦。”李丹青轻抚晓兰的头轻声安慰着,亦如当年坐在翠屏村的院坝里。

“要是人永远都不要长大该有多好,爹、娘、二哥、薛柔姐姐,我们一家人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晓兰喃喃说道,她柳叶似的眉毛下,眼神如柔美的月光一样沉静忧伤。

李丹青听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虽然他已经报了家仇,但那些失去的生命,逝去的亲情,却再也无法找回。正如薛柔一样,如今佳人已逝、天人永隔。

思念是那闪耀的星辉,而惆怅则是那无边的黑幕。李丹青抬眉看向天边那皎皎河汉女,仿佛仍能感受那隔世的温柔,“薛柔,你在天上吗,你能看见我吗……”

……

是时候该走了。昨夜,李丹青已经下定决心,先回中州。他知道,有些事情始终都要面对,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并且,就算为了晓兰,他也不能带着她再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他要给晓兰一个安定幸福的家。人这一辈子,只有失去后,才更懂得珍惜身边人。

夕阳西下,一抹余晖洒在水面。李丹青提了一个木桶伸进小溪,盛起满桶的粼粼波光。他准备给王大爷家的水缸打满水,再备足柴火,后天正式向他二老辞行。

这时,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身影,一男一女,他们越走越近。在这偏僻的小山村里,平日里几乎很少有陌生人造访。

“请问,这里是王家湾吗?”来人的声音如同夜莺般婉转而又熟悉,使得李丹青略微迟疑。他回过头,手里的木桶掉落在溪水里,激起水花四溅。

金红的斜阳照在他古铜色的脸颊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线条。

“丹青哥?真的是丹青哥!”来人的声音充满了惊喜。她兴奋地喊着,情不自禁地扔下包裹,向他奔去,迎面送来一个温暖的拥抱。于慧已经顾不得身后于东惊讶的眼光,也许这个忘乎所以的拥抱就是她此刻最真实的情感表达,也许只有经历过离别,才懂得有些人一转身,可能就再也寻他不见。

李丹青最初的惊讶与尴尬,在于慧那如水的柔情中悄然融化。他伸出手,一只揽住于慧的纤腰,另一只则怜爱地轻抚着她柔顺的短发,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思念都倾注在指尖。

他们静静地温存了片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人。于慧眼里噙满激动而幸福的泪水,抬起头,望着李丹青嗔怪道:“你怎么这么狠心,都不来找我。”

李丹青会心一笑,眼里露出无限柔情,“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于慧佯装生气,嘟起嘴说:“哼,那我岂不是自作多情了。”

“你不是一直自称是新时代的女性,敢爱敢恨吗?”李丹青打趣道,猛然间却一把拉着于慧贴到胸口,脸上带着一丝痞笑,“我就比较传统保守,就在这里等着你。”

“你好坏。”于慧脸颊泛红,撒娇地嘟囔着,一拳轻轻地打在李丹青的胸口。

“哎哟!”李丹青故意大声叫唤,并捂住胸口,装作痛苦的样子。

“怎么啦?”于慧立刻紧张起来,满脸担忧。

“打在伤口上了。”李丹青皱了眉,痛苦的说道。

“在哪儿啦,我看看?”于慧眼中尽是关心和愧疚。

李丹青缓缓撩起衣服,露出肩上和腰间的两块铜钱大小的伤疤。于慧指尖轻抚过伤口,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当时一定很疼吧?都怪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没有陪在你身边。”

李丹青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再次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我怎么会怪你呢?当时我们也联系不上呀。我昏迷了五天五夜,后来被送出城,一直在这里养伤。”

“要不是前天我又去安徽会馆找了柳三,他才对我说了实情。恐怕我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了。”于慧委屈的说道。

“怎么啦?”

“组织上派我们到北平工作,再有几天就要动身了。我真该一走了之,也让你找不到我。”于慧开玩笑的说道。

李丹青心中一阵愕然,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如果于慧没有找来,或许后天他也会启程回了四川,那他们可能真的就此错过,人海茫茫,再难寻觅。

“你在想什么?丹青哥。”于慧抬起头,望着他。

“哦,没什么。”李丹青回过神来,轻轻刮了一下她那小巧精致的鼻头,笑着说道,“想不到于慧同志的报复心还挺强的嘛。来,我带你去见我妹妹,她也在这里。”说着,他挑起水桶,牵着于慧的手,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晓兰站在屋前,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眼神里暗带着一股幽怨,心想薛柔姐姐才离开几天,怎么哥哥身边就又有了新欢?难道这世间的男子都是如此喜新厌旧,薄情寡义吗?

当于慧逐渐走近,晓兰却瞪大了眼睛,心中不禁惊叹于这位新来姐姐的美貌。只见她身穿一件淡蓝色的袄裙,齐耳短发轻盈飘逸,锦缎一般的刘海下目似秋泓。她的肌肤胜雪,容貌秀丽绝伦,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气,温润而优雅。

“天哪,”晓兰心中暗叹,“哥哥是在哪里找的这样一位天仙佳人?”

“是晓兰妹妹吧,长得真好看。”于慧听李丹青提起过晓兰,一眼便对上了号。她大方地伸出右手,想要和晓兰握手,却被晓兰那直愣愣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晓兰,于慧姐姐要和你握手呢。”李丹青挑着水桶,微笑着化解了于慧的尴尬。

“哦……”晓兰这才回过神来,搓了搓手,冒失的握了上去,“姐姐,哥哥,屋里坐。”

此时,王大爷也看到来了客人,他热情地端出几条长凳,就着长袖在凳子上擦拭了几把,“哎呀,姑娘,乡里人家,你可别嫌弃。”

于慧感激地笑了笑,“大爷,您太客气了。丹青哥这段时间可是让您费心了吧?”

“姑娘可别这么说。”王大爷摆摆手,“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只要你们不嫌弃就好。”

“哎哟喂,瞅瞅这俊俏的姑娘,真是难得一见呐!丹青啊,这是你媳妇吧?”刘大娘那双金莲小脚颤巍巍地从屋里迈出,一脸八卦的笑容。

“不是不是,大娘,你别误会。”刘大娘一句话说得于慧脸色通红,慌忙摆手否认。

李丹青在厨房里拎着水桶,听到这话,厚着脸皮接话道:“对啊,她就是我媳妇。这不,怕我跟别人跑了,今天特地找上门来了。”他这话一出,惹得于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假装生气地扭头看向别处。

“你这老婆子,瞎打听个啥劲儿啊?赶紧回屋烧点热水去。”王大爷看出姑娘有些窘迫,急忙瞪了一眼支走刘大娘。

刘大娘黑下脸有些不服气,嘴里嘀咕道:“哼,我老婆子活了几十年,看人可从没走过眼。这一对啊,分明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鸳鸯夫妻命嘛。”

“嘿嘿,刘大娘,你这眼神可真够毒的。”李丹青听到这话,忍不住偷笑了一声,还不忘对刘大娘比了个大拇指。

“姐姐是哪里人呀?”几人坐下后,晓兰眨巴着眼睛好奇的问道。

于慧一直还没和晓兰说上话,闻言亲切的拉过了晓兰的手,“都怪我不好,还让妹妹主动问起我来。我是浙江人,十七岁的时候就跟着哥哥来到了上海。我弟弟今年正好十七,和你同岁。”

“你怎么知道?”晓兰有些吃惊。

“你还没来上海之前,你哥哥就常常在我面前念着你,夸你又懂事又听话,既漂亮又能干。”于慧脸上挂着真诚而亲切的微笑,说话间还转头瞟了李丹青一眼。

李丹青听到这话,却是瞪大了眼睛,心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啊?这漂亮女人怎么也会说瞎话?”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几句话的效果确实不错,至少晓兰现在对于慧已经不再那么生疏和充满敌意了。

“姐姐这么漂亮,是怎么认识我哥这个大老粗的?”晓兰此时也是打开了话匣子,追根刨地的问上了。

……

两个女人说上话,就没男人什么事了。王大爷识趣的进了屋。李丹青看着这一幕,苦笑着摇了摇头,招呼着于东一起去田野里透透气。

李丹青和于慧的感情在今天彻底摊牌后,于东这个小舅子现在对李丹青就更加亲切随意,趁着空闲便央着姐夫讨教两招。

乡间的夜晚漆黑一片,老两口早早的洗漱后便上床睡下。几个年轻人也客随主便,各自就寝。李丹青和于东背对背的挤在临时铺垫的草窝子里,眼看着墙头萤火虫大小的灯捻子渐渐昏暗下去,隔壁屋里还传来两个女孩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女人们似乎天生就是话痨,两个初次相识的女孩竟好像一对多年不见的闺蜜,时不时还冒出一阵窃窃的笑声,也不知哪里找了有趣的话题?

屋外的夜色深沉而静谧,屋子里的人却辗转难眠。这个夜晚,李丹青做出了又一个改变人生轨迹的重要决定,或许是为了自己爱慕的姑娘,又或许是为了他那不甘平庸的灵魂。

第二日,几人收拾了行装,便和二老依依道别。大难不死的李丹青从嘉北这座小山村里再次涅槃重生,踏上了波澜壮阔的人生路。

两百多里山路,四人足足走了三天才赶回到上海。日本军营爆炸案和法租界麦琪路枪战案,在上海这座每天都有新闻爆出的国际大都市里早就被人遗忘了。取而代之的是蒋介石最近倡导的“新生活运动”。满大街都贴着运动的宣传海报,还有几辆拉了帅哥美女的花车在街巷里游走造势。

李丹青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进了城,首先来到了于慧新迁的住址。数月未见,于航看到李丹青生龙活虎的站在面前,也是喜出望外。二人之间像是多日未见的兄弟与同志,进了屋就侃侃的聊上。

于航告诉李丹青,药品已经安全运抵江西。李丹青则讲起了麦琪路枪战、王家湾养伤以及范远达、薛柔和杨永泰的英勇牺牲。说到伤心之处,大家不免神色悲然。

“哎,丹青兄弟,真是对不住了。”于航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愧疚之色,“你妹妹和两个兄弟都是为了我们的事业才牺牲的,我会向上级汇报,为他们争取应有的抚恤金。”

李丹青木然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这或许就是他们的命吧。”

于航即将启程前往北平,他深知李丹青在上海的处境已是如履薄冰,再也不能继续从事拉黄包车的生计。他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人死不能复生,但生活还得继续。丹青,你将来有何打算呢?”

李丹青这次跟随于慧来到上海,本就是打算追随他们前往北平。然而,于航此时对此并不知情。他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茫然地看向于慧。

于慧感受到了李丹青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道:“哥,要不让丹青哥跟我们一起走吧。”

“对,这是个好主意!”于东也兴奋地附和着。

于航先是一愣,看向于慧和于航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紧接着,他又似开了窍,笑吟吟的说道:“丹青啊,我们要去北平了。你要是没事,就随我们一起去,如何?”

李丹青心中早已有了决定,此刻听到于航的话,他当即点头答应:“也行,我正有此意。反正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跟你们去见见世面也好。晓兰,你觉得呢?”

“你都有了主意,还问我干嘛!”晓兰嘟着嘴有些不乐。她心里原本是想着回中州的,但看到哥哥与于慧姐姐之间微妙的情愫,她又改口说道,“算了,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别想扔下我。”她的话顿时引得大家一片大笑。

早间出门,天空又下起了蒙蒙细雨。一连十来天,天老爷就跟拔了塞子的漏斗,三天两头的下个不停。道路两边密密匝匝的建筑浸没在细雨里,那高大的梧桐叶和迎风的招牌布被雨水浸湿,垂头丧气地悬挂在雨幕中,就像斗败的公鸡。偶尔可见三两个乞丐瑟瑟的抱怀缩在墙角,正如李丹青一年前初到上海的样子。

两辆黄包车疾驰在马路上,车夫卷起裤腿,脚边溅起一滩滩的水花。不日就要离开上海,李丹青带着晓兰和于慧,一同前往青浦曲水园后山祭奠薛柔。在路上,晓兰已经把李丹青和薛柔的关系讲给了于慧,但是于慧却一点不吃醋,反而有点同情和感激这个苦命的姑娘。

他们沿着泥泞的山路行进,四周烟雨蒙蒙,新添的坟茔在细雨中显得更加凄凉。尽管撑着油纸伞,但斜风裹着细雨,仍是将李丹青肩头和裤脚淋湿。身后的伙计将他昨天新刻的碑石立在薛柔的坟前,上面刻着“爱妻薛柔之墓”。柳三的确也重新垒过坟头,周围都用三合土夯实,还在两边栽上了几颗挺拔的青松。

几个月过去了,墓地四周生出了许多野草。李丹青默默的清理完杂草,在坟头上插了一抹挂青,然后来到坟前扑通跪下,哽咽着说道:“薛柔,哥来看你了。在世时,哥没能给你名分,现在哥把碑换了,希望这算是对你的一点补偿。这几个月来,哥每天都会梦见你,真的好后悔让你来上海,害你白白丢了性命。你走的时候给我说下辈子还嫁给我,我记着呢,下辈子,我一定等着你,和你相守到老。你替我挡了子弹,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薛柔妹妹,你放心,我一定替你照顾好爹,为他养老送终。”说完,他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晓兰扶起李丹青,上前跪下说道:“薛柔姐姐,哥要到北平去了,可能会有一阵子不能来看你,希望你别怪他。和你在一起的几年里,我过得很快乐。晓兰爹娘死的早,你一直待我如同亲姐妹一般。我真希望那天死的是我,这样就能看到你和我哥永远在一起了。在我心里,我早就把你当成我的嫂子了。你放心,如果我哥敢忘了你,我第一个不答应。薛柔姐姐……嫂子,一路走好。”

于慧在一边抹着眼泪,默默的将手里的一束野花放在了坟前,“薛柔姐姐,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很敬佩你,能为自己所爱的人不顾一切,如果你还在世的话,我一定会真心的祝福你和丹青哥。在你面前,所有的爱情都显得那么渺小与世俗。薛柔姐姐,我也很羡慕你,在丹青哥的心里,肯定永远都会有你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我会替你照顾好丹青哥,你就放心吧。”

从薛柔坟前下来,李丹青又去了安徽会馆。他本想向柳三当面道谢后再辞行,却不料得知柳三已经去了香港。无奈,李丹青也只得留下话语,让人代为转告谢意。

随后,李丹青又来到范记车行。却发现车行已经改头换面,牌匾上赫然写着“肖记车行”。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听里边相熟的车夫讲,范远达被抓后一直都没回来,后来听说被秘密枪决了。范远行回来两周后也神秘失踪了。

新来的管事肖七似乎了解一些内幕,他透露说范远达曾向东江洋行的陈老板借过货车,但后来日本人找上门,陈老板为了自保,不得不把范远达供了出来。

“范远达是个硬汉,被日本人抓了,什么都没说。”肖七叹息道,“可他弟弟范远行就没那么硬气,当晚就招了。不过现在,估计范远行也已经去见他大哥了。”

李丹青听完这些,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那簇新的“肖记车行”牌匾,喃喃自语:“范大哥,丹青欠你一条命呀!”

回到于慧家已是晚上,李丹青提笔准备给薛义写封家信。然而,笔在手中,他却迟迟无法下笔。半个时辰过去,信纸上仍是空白一片。他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才能让薛义叔不至于太过悲痛。但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写,也无法弥补薛义叔中年失女的伤痛。

李丹青长叹一声,最终还是决定把半年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写在信里,同时请求薛义叔给杨永泰家一些补偿金,以表达歉意。

“哎,薛义叔怪我也罢,恨我也罢,我也认了。”李丹青望着浸满泪水的信纸,心头涌上一阵苦楚,无奈地摇了摇头,把信装进了信封。

于航买了上海到北平的火车票,尽管他在火车站听闻河南那边发了洪水,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上级让他尽快报到,他却因滞留在上海等待于慧和李丹青,耽误了行程。如今走海路已经来不及,他只能硬着头皮选择乘坐火车北上。

午后,他们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北上的列车。站台上,一个巨大的黑色火车头冒着滚滚白烟迎面而来,那钢制曲轴和连杆有节奏地摆动着,带动红色车轮缓缓滚动。当三等车厢的门“咔嚓”一声打开,戴金箍帽的列车员拿着小旗子,身手敏捷地跳了下来。随后,一群扛着大包小包、裹着臃肿棉衣的北方旅客也陆续下车,站台处顿时变得熙熙攘攘。

“妈呀,这大铁疙瘩怎么这么大劲?”晓兰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

晓兰还是第一次坐火车,瞪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有些兴奋,即便上了火车也是新奇的东张西望。而李丹青则倚在窗边,望着眼中渐行渐远的上海,却始终挥不去眉间的悲楚。

于慧乖巧的坐在对面,这一刻她好似看懂了李丹青的心思,小手轻轻覆上他的大手,“丹青哥,别再难过了。薛柔姐姐是自愿这么做的,她不会责怪你。如果是我,我也会不顾一切这么做。虽然薛柔姐姐不在了,但你还有我呢。”

李丹青闻言,眼中闪烁着泪花,默默的点了点头,心中的悲伤似乎得到了一丝慰藉。其余人好似对他俩的关系已是默认,于航坐在一边翻看着报纸,偶尔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而于东和晓兰这两个年轻人也找到了共同话题,他们年龄相仿,兴趣相投,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聊个不停。

凌晨五点,铁轨上一声尖锐的摩擦声骤然响起,把沉睡中的人们惊醒。李丹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向窗外。只见豆大的雨点像鼓点一样“噼里啪啦”的打在玻璃上,而天空被一两道划破黑暗的闪电映得如同白昼,紧接着,轰隆的雷声震耳欲聋。车厢里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慌失色,一时间大呼小叫,一片嘈杂。

就在这时,列车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紧张却又努力保持镇定:“大家别慌,我们刚收到消息,前方黄河决堤,洪水冲毁了京浦线济南段的路轨。铁路局正在紧急抢修,火车会暂时停靠在这里。大家稍安勿躁,就在车厢里休息,等待进一步消息。”

然而,到了中午,火车仍没有开动的迹象。铁轨之下,涓涓细流汇聚成涛涛的山洪,不远处的低洼处,甚至可以看见奔腾的洪流犹如狂啸的千军万马,裹挟着树干,吞没了房屋。

乘客们开始坐不住了,纷纷涌向车头询问情况。列车员不得不拿起喇叭,高声安抚道:“各位乘客,请听我说。我们遇到了百年难遇的特大洪水,黄河中下游多处决堤,黄河改道,现在整个河南、河北、山东沿线都被洪水淹没。刚刚我们又收到消息,徐州环城黄河大堤十余里也发生决堤,周围四个县也被洪水淹没。目前我们北上不行,也不能回去,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大家只有在火车上耐心等待。一有新消息,我会立刻通知大家。”

火车上推车里兜售的小吃零食早已被人们抢购一空。李丹青他们还算机灵,提前买了不少备着。然而,铺天的大雨仍旧下个不停,四周汹涌的洪流也没有退去的迹象。他们只随身携带了三天的干粮,再加上刚买的一些零碎食物,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洪水退去。火车上其他乘客也是一样,谁也没料到会遇上这么一场洪水,有的甚至只带了一两天的干粮。

幸运的是,火车停靠之处地势相对较高,留在火车上也好过下了车淋雨。众人在焦虑中熬过了两天,连续几日的大雨终于渐渐停歇。

列车员也别无他法,起先还拿着大喇叭一遍遍的安抚人心,劝大家稍安勿躁、耐心等待。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那位留着齐刘海的列车员也说得声音嘶哑,最后干脆锁了车门,不再理会车厢里愈发焦躁的乘客们。

显然,火车已被困在此地,唯有等待洪水退去、铁轨修复,才能重新启程。乘客们在满腹牢骚中逐渐失去了耐心,一些断粮的乘客不得不下车去寻找食物。随后,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车厢里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乘客。

到了第三天,李丹青他们成了车厢里最后的坚守者。然而,面对渺茫的希望,他们也不得不下车寻找出路。

车门打开后,他们便踏入了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而且,他们必须在往南还是往北之间迅速做出抉择。李丹青站在泥泞中,眉头紧锁,他从安全的角度考虑,提议返回上海,再走水路到北平。然而,于航却坚持北上,他认为只要能够穿越眼前的洪涝区,抵达济南,他们就能乘车直达北平。

李丹青知道,南返上海同样要面临穿越徐州一带的洪涝区,这样一来一回,肯定要耽搁更多的时间。他瞥了一眼身边满脸坚定的于航,终究没有再争执,默认了他的决定。

此时,洪峰已过,洪水正在渐渐退去,沿途尽是黄褐色的一片泽国。一行人在泥泞中前行了两天,所到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田园房屋、道路桥梁尽数被冲毁,路上都是扶老携幼四处逃难的灾民,时不时还可看见路边泥浆里露出一只白花花的手脚,散发着恶臭,场面让人不忍直视。

灾民们大多南下,像于航他们这样北上的并不多见。那些住在地势高处的百姓还好,洪水只是毁了田地,家中还有余粮的话,尚可拖些时日;可是住在平顺或是低洼之处的灾民,洪水在一夜之间就冲毁了他们的家园,吃的穿的都被卷走,能侥幸在洪水中存活下来,食物就成了他们最迫切的需求。

沿途的庄稼都被淤泥覆盖,几乎看不到一丝绿色。灾民们在泥土里翻找着一切可吃的东西,而李丹青他们手中的干粮也只能维持两三天了。在这漫长的逃荒路上,粮食变得比银元还要稀缺。要是哪家人还能生上一堆柴火,煮点稀粥,只要烟雾冒起,不一会儿就会被饥饿的灾民抢夺一空。在饥饿面前,人性变得分文不值。在这片被灾难肆虐的土地上,活着的人,每一天都是一场与死神的较量。

慢慢的,逃难的人们也开始变得聪明了,即便是偶尔在地里挖点野菜,刨到了红薯,他们也是不露声色的放到怀里,等到夜里,再背了人生吃。

又艰难的往前走了两日,一行人几乎到了断粮的绝境,不过他们也终于抵达了济南城。尽管这座城市也遭遇了洪水,城里泥泞不堪,大小店铺都关门歇业,然而,济南城高大坚固的砖石城墙组绝了大部分洪水,使得城内的受灾情况远比城外好了许多。而且,城里富户较多,碰上灾荒仍有余粮。李丹青出了高价,也购得足够十余日的干粮。

他们原本计划在济南乘坐火车继续前行,但到了车站才得知,火车已经停运了十来天。无奈之下,于航只得决定带领李丹青等人继续徒步北行。

随着他们不断往北,眼前的景象愈发触目惊心。此次洪水是1855年黄河铜瓦厢决口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水灾,受灾范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华南地区,包括陕西、宁夏、甘肃、河南、河北、山东、安徽、江西等多个省份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灾害,而河南以及他们北上路线中的山东和河北受灾最为严重。

水灾过后,沿途的榆树皮都被人拔下,只剩白生生的树干。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趴在路边一具女尸上抽泣,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她的母亲,看得直叫人肝肠寸断。

都是爹娘生养。李丹青动了恻隐之心,俯下身子,怜爱的轻抚着小女孩脏兮兮的头发。于慧也蹲下身,会意地从包袱里拿出两张大饼,递给小女孩和她身边奄奄一息的老妇人。

就在这时,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突然从身后窜出,一把抢过于慧的包袱,然后飞快地逃跑。

“再跑,我打死你。”于东愤怒地举起枪大喊道。

哪知那男孩竟不闻不顾,他一面跑,一面往嘴里大口大口的塞着大饼。然而,他还没跑多远,就被路边一群饥饿的人拽倒在地,包袱里的大饼立刻被一抢而空。

李丹青摇了摇头,按下于东手里的枪,“算了,都是饿极了,不怪他们。”

至此,李丹青他们手头只剩下五六天的口粮,这些珍贵的存粮由于东和李丹青亲自提着,以防再次被人抢去。每次到了饭点,他们坐下吃干粮时,总会有小孩上前眼巴巴的看着,也会有些大人在一旁不怀好意的观望。李丹青索性掏出手枪放在身前,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他也会分一些食物给那些可怜的孩子。

离开济南后的第三天,他们踏入了俞城县境内。此时已是八月下旬,正是夏季最热的时候,太阳毒辣的炙烤着大地,洪水过后,连日曝晒已将地面的水分蒸发殆尽,地面上蚊蝇四起。

经过一上午的徒步,李丹青一行饥渴难耐。前方一处树荫下,好似有一口水井,逃难的人都三五成群的聚集于此。李丹青赶上前去,只见浑浊的井底水波荡漾,随着一片绿蝇飞出,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三五个灾民,面颊深陷,眼中闪烁着绝望与渴望交织的光芒。他们提了一根麻绳,一头拽在粗糙的手里,另一头则系着一件破旧的衣衫,缓缓降入浑浊的井水中。井水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腥臭,但当那浸满水的衣服被提出时,他们便迫不及待的抱着衣服悬在嘴边,竭力挤出那昏黄的井水,每一滴都仿佛是生命之源。

大灾难的阴霾还未散去,疫病如同隐形的幽灵,在每一处角落里滋生徘徊。井水中的病菌如同潜伏的杀手,随时准备夺走这些已经疲惫不堪的生命。李丹青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深知这井水的危险性,但他也知道,对于这些人来说,生命的渴望已经远远超过了恐惧。

他们找了一处树荫休息,想躲过了午时的日头再行赶路。可就在这时,水井旁边,一声惨叫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打破了这片土地的沉寂。

“二哥……二哥……”年轻人的声音凄厉而绝望,他的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摇摇晃晃地支撑着二哥的尸体。那尸体四肢僵硬地伸展着,双目圆睁,仿佛在诉说着生前的惊恐与不甘。

周围的难民好似早已习惯,他们的目光冷漠而空洞。有的甚至只是呆愣的看了一眼,便又重新蜷缩着躺在了地上,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在逃难的路上,尸俘遍野,生命如同草芥一般脆弱。他们看多了,也就麻木了,说不定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们自己。在这里,除了活着,其他的亲情、廉耻、道义,都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这种对生死的淡漠,让人不寒而栗。

等那年轻人一走,一些人如同秃鹫般围了上来,他们熟练地剥下死者身上的衣物,无情的剥夺了死人最后的财产和尊严。李丹青虽然心有不忍,但看着周围衣不蔽体的灾民,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只能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感叹灾难的残酷,生命的无常。

一场悲剧正要结束,四五个手持大刀长棍的家伙却又闪亮登场。这帮人,虽然瘦得跟竹竿似的,敞开的衣衫间露出一节节肋骨,但脸上的凶狠表情可一点都不含糊。为首一人,气势汹汹的将那缺了口的砍刀往肩上一扛,冲着灾民们就是一嗓子:“想活命的,赶紧把吃的和值钱的都交出来!”话音刚落,一个土匪就拽住一个倒霉蛋,开始上下其手地搜身。

李丹青瞄到旁边一小哥紧张兮兮地把裤兜里的一小块馒头片塞进裤腿里,但这么细微的动作仍旧没有逃过土匪们的火眼金睛。一个尖嘴土匪提了刀,一脸凶狠地就走了过来。

于东一看这架势,刚想站起来,却被李丹青一把按住,“别急,有好戏看。”

于东和于航不解的对视一眼,但随即从李丹青那顽皮戏谑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于是,他们轻松的坐在原地,静等好戏开场。

李丹青压根没把几个土匪看在眼里。他若真想动手,早就把这几个小喽啰给撂倒了。只是现在反正无趣,他也正好戏耍一番。

土匪大步走到那藏馒头的小哥面前,一脸凶相地吼道:“你小子偷偷摸摸地藏了啥?赶紧拿出来给我看看!”

那小哥吓得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说:“大爷,我…我啥也没藏啊。”

“再不老实,老子一刀劈了你!”土匪一把扯出那半截馒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呸,你他妈就这玩意还藏藏掖掖的?真是他妈的穷鬼!”

馒头失而复得,小哥开心地捡起馒头,紧紧地捂在怀里,就像捡了金子一般幸运。

突然,那土匪眼里放出光彩,盯着李丹青身边的于慧和晓兰,扯着嗓子吼道:“嘿,大哥,这儿竟然有两个小美人儿,老子今天还想劫个色。”话音刚落,其他土匪就像闻到了肉骨头的狗,一下子围了上来。

于慧看李丹青不动声色,便知道他已有了打算。于是她也是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甚至还悠闲地整理了一下衣裙。

“两位小娘子。”土匪头子一脸淫笑地走了过来,“陪哥哥们乐呵乐呵怎么样?是自己乖乖跟我走,还是让我亲自来请?”

“你问我哥同不同意呗。”于慧看了一眼李丹青,眼神含笑,却是丝毫不惧。

土匪瞅了一眼人高马大的李丹青,心里稍微咯噔了一下。但他一想到自己这边人多势众,还都带着家伙,顿时又硬气了起来。“你哥?哼,在这儿呢,我们都是你的亲哥!小娘子,跟了我们,哥哥一定让你欲仙欲死……”

眼见土匪调笑的话越来越粗鄙露骨,李丹青终于霍的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周围的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几个土匪连忙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刀棍。“小子,你是谁?识相的就把你妹妹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那土匪头子色厉内荏地喊道。

“对,今天我要不把你揍出屎来,算我没吃饭。”另一个土匪也跟着叫嚣。

“你们是哪个山头的,大号怎么称呼?”李丹青也不和他几个逞口舌之强,开了口淡淡的问道。

几个土匪都是附近村子遭了灾的流民和泼皮,他们临时聚凑在一起,才想了拦路打劫。此时听李丹青问得这么专业,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俺大哥叫狗剩……”其中一个小弟怯生生地开口。

“狗你大爷、剩你老娘!”带头土匪一听这话,气得接连给了那小弟两巴掌,“那是俺的小名!咱们现在出来劫道,当然得有个响亮的名字才行!”

“老大,依我看,咱们就叫‘笑面虎’咋样?”一个土匪提议道。

“不行不行,二梁子上的刘罗锅就叫下山虎,咱们怎么着也得盖过他才行!”刚才那劫馒头的土匪急忙摆手否定。

“咱们老大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不知比驼背的罗锅强了多少辈,依我看就叫玉面蛟龙。”又有一个土匪兴奋的提议道。

“这名字好!”众人纷纷附和。

“老大……我觉得有点不合适……”突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冒了出来。

“咋的?有啥不合适的?”带头土匪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

“老大,你也不白呀……你黑得跟块煤球似的……哎哟!别打别打……我错了……”那个小弟还没说完,就被带头土匪一顿暴揍。

“叫你说我黑……说我黑……能不能好好说话!”土匪头子一边打一边骂道,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听着几个土匪争论不休,李丹青只觉好笑,大喊了一声,拍了拍别在腰间、被衣服挡住的手枪,说道:“我说白面蛟龙,你们几位能不能稍后再聊?别误了正事。你们不是要钱财吗?有本事就自己来拿。”

带头土匪立刻恢复了一脸凶悍,瞪大眼睛喊道:“你他妈少耍花样!”

李丹青轻蔑地笑了笑,“让你们来拿都不敢,还敢自称是劫道的?要我说,你们还是趁早回家挑粪种地吧!”

于慧和晓兰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

被李丹青一激,特别是两个姑娘还在一旁偷笑,带头土匪瞬间觉得丢了脸面,“老子还怕了你?”他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去摸李丹青腰间的钱财。

“摸到了吗?”李丹青笑嘻嘻地问。带头土匪摸到手枪的那一刻,脸色骤变,惊呼道:“是枪!”

看着李丹青嘴角浮现的冷笑,那土匪反应过来,想要从他腰间抢过手枪,但李丹青动作更快,反手就夺回了枪。刹那间,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带头土匪。

这群土匪也没尿性,见了枪就被吓得半死,连忙跪地求饶,之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丹青微笑着说道:“你们刚才说想玩玩,我今天就陪你们玩玩。谁要惹大爷我不高兴,或者是让我的两个妹妹不开心,我就毙了他。”

“好汉你说就是了,我们一定照做。”土匪们跪在地上,连声应道。

“好,这个态度就对了。”李丹青看着手中的镜面瞎子说道,“这第一呢,就是把你们刚才抢的财物,从哪儿抢的就还哪儿去。”话还没说完,几个土匪连忙从兜里翻出刚才抢的东西,一股脑的倒在了地上,被抢的百姓见有人替他们撑腰,都大着胆子过来捡了回去。

“第二呢,就是把你们身上的钱财和吃的都拿出来。”几个土匪一听,脸都绿了,太他吗丢人了,自己明明是抢道的,现在却变成了被劫的。土匪头子更是觉得这是对他职业的侮辱。他僵着脑袋歪嘴表示不服,可是当李丹青黑洞洞的枪口调转过来,直对着他的眼睛时,这家伙立马跟泄了气的皮球,乖乖的交出了身上的银元和铜钱,翻出贴身的内衣还取出了几张大饼。

“还有,衣服也脱了。”李丹青看着这些连死人衣服都要的难民,临时加了一条要求。

不过,几个土匪对这一条倒是没有多大抵触情绪,既然前面的都已接受,脱件衣服也不是难事。脱就脱吧,还好李丹青没要他们脱了裤衩,不然今后别说当土匪,就是到妓院当龟公都嫌丢人。

土匪们赤裸着上身,跪在那里,哭丧着脸,内心的委屈难以言表,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裤子呢?”李丹青再次询问。

“好汉饶了我们吧,兄弟几个都放着空挡啦……”一个土匪带着哭腔求饶,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丹青一想也是,穷苦百姓哪里有钱买裤衩,能穿上裤子就算不错了,自己媳妇妹子都在这里,脱了裤子也是不雅,于是说道;“嗯,好吧,裤子就不脱了。现在,还剩最后一项,做好了,就放你们走。”

带头土匪此刻已是恨不得挖个地缝钻了,只想马上离开,连忙应道:“好汉请吩咐!只要别让我们脱裤子,什么都行。”

李丹青挑眼指着于慧和晓兰说道:“这个喊娘,这个喊姑姑。然后,给他们磕头道歉。”

“哼,太欺负人了。要我给个娘们喊娘,老子不干。”一个硬气的土匪挺身说道。

突然,李丹青左手一抖,一把飞镖插在他两腿之间的地上,冰冷的刀锋闪着蓝光。

“喊不喊,再说半个不字,老子立马让你见血︕”李丹青这句暴喝气沉丹田,气势比土匪还土匪,杀过人的眼神和气势可不是装出来的。

那土匪当场就吓尿了,李丹青冰冷而又带着杀气的眼神犹如一把冰刀刺进了他的心窝子,冷到了骨髓里。连一旁的于慧和晓兰都没见过李丹青有如此凶狠的一面,也是吃了一惊。

带头土匪心知今天是遇到了高人,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动手,现在只得认栽。于是,他拉着那名硬气的土匪一同跪下,恭恭敬敬地向于慧喊道:“娘,孩儿知错了,还请您见谅。”接着又转向晓兰,“姑姑,多有得罪,请您也见谅。”这番话引得于慧和晓兰捧腹大笑,周围的灾民看着土匪们的窘态,也跟着嘿嘿直笑。

几个土匪喊完后眼巴巴的看着李丹青,就如同一群摇尾乞食的土狗。李丹青则笑盈盈地把玩着手中的镜面匣子,随后潇洒地插进腰间。他调侃道:“喊了娘和姑姑,怎么不喊我这个爹呢?”

土匪们相视一眼,只得苦着脸继续磕头,“爹,请放了我们吧。”

“哈哈哈,爹今天心情好,滚吧。”李丹青笑得前俯后仰,对了带头土匪的小腿就是一脚,只差没给他踢断了骨头。

土匪听李丹青开口放人,撒腿就跑。特别是那带头的土匪,跑得一瘸一拐的,就像一只中箭逃跑的野狗。

“还他妈玉面蛟龙,我呸……”李丹青一回头,一道黑影结结实实的打在了脸上。

“李丹青,让你胡说八道。”于慧本来还跟着众人傻笑,但一想我是娘,李丹青是爹,这不是占我便宜吗?于是,她脱了一只绣花鞋“啪”的扔了过去,只在李丹青脸上留下了个清晰的鞋印。

这场土匪抢劫的恶性事件,在李丹青的恶搞下变成了一出闹剧,也让逃难的人们暂时忘记了痛苦和饥饿。随后,李丹青让于东将土匪们留下的钱财、食物和衣物分给了逃难的人们。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一行人重新踏上了旅程。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了俞城县,一行人松了口气,终于可以不用再睡在荒郊野地了。俞城县县城虽然也被洪水淹没,不过有城墙护着,城中的房屋并没有倒塌。洪水过后,人们迅速清理了街头巷尾的淤泥,城里也逐渐恢复了些人气。

穿过古老的城门洞子,城门楼子下的青石坝中站了很多人驻足围观。李丹青他们本来就是好热闹的年龄,自然不肯错过这样的场景,立刻好奇的伸着脖子挤了进去。就连一向沉稳的于航也受不住弟弟妹妹的怂恿,跟着他们挤进了人群。

“他们怎么把这些孩子关在竹笼里?”于慧惊讶地问道。

李丹青一眼就看出了这里的玄机。这显然是一个人口买卖的市场,只不过规模比他之前见过的鬼市要大上许多。

只见场地的左侧,一些孩子被关在竹笼和箩筐里,他们小的只有一两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他们的爹娘姥爷,一个个都骨瘦如柴,面如死灰的坐在旁边。这些可怜的父母已经没有活路,他们祈求着有好心人能够收养他们的孩子,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右边亦是如此,不过卖的都是黄花闺女,小的十一二岁,大的十五六岁。地上摆着牌子,她们的要价居然不是银元,而是粮食。最便宜的女孩,只需三斗白面就可以带回家。做小妾也好,做丫鬟也罢,女孩们都已经认命。

这时,一个五六十岁的猥琐老头穿着青布大褂,摇摇晃晃地走到人群中。这老东西看中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娃,他半眯着眼睛,背着手,围着女娃转了两圈。目光像是一把粘了浆糊的刷子,黏糊糊的从上到下,又从左到右,把那女娃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回。

最终,老头子下定决心,将手里的面袋子往地上一扔,声音粗哑地说道:“五斗白面,这女娃子我领走。”

女娃听到这句话,瞬间脸色苍白。她用力挣脱那老头子的手,扑通一声跪在身旁的妇人面前,连连磕头,“娘,弟弟,二妞走了,二妞只有来世再报答你们的恩情。”

妇人头发蓬乱,怀中还抱着奄奄一息的一个两三岁的男娃。她昏黄干枯的眼眶里,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只能无力地呢喃:“女儿呀,你别怪娘狠心,娘也是没办法呀。娘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弟弟饿死呀。我苦命的女儿呀……”

看着眼前骨肉分离的人间悲剧,善良的人们心如刀绞。一些人背过身,悄悄的抹着眼泪。然而,洪水刚过,谁家都是缺衣少粮、生活困顿,谁家都在生死线上挣扎,即便心有不忍,又能如何呢?

儿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不是被逼到绝境,谁又愿意卖掉自己的骨肉血脉。晓兰当年也曾被卖过,见此情景更是感同身受。她一伸手挡在老头面前,“不行,小姑娘不能跟你走。”

“哟呵,你跟我走也行。”老头嘴角挂着一丝猥琐的笑意,看晓兰长得俊俏,忍不住摸了一把她的脸蛋。

李丹青见状大怒,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妹妹。他猛地一巴掌打在老头的手上,怒喝道:“拿开你的臭手!”

老头吃痛抽回手,手上的青筋立马绷起老高。要不是李丹青收着力道,恐怕他一把老骨头早就断了几节。

“哎哟喂,你怎么还动手打人啊!”老头捂着被打的手,龇牙咧嘴地嚷嚷道,“我可是用货真价实的五斗白面买的这女娃,关你什么事呀?要是不服气,你自己买去啊,跟我争什么。”

晓兰也不理会老头,转向那位妇人,轻声问道:“我们没有粮食,给你钱,你自己去买,行吗?

妇人抬头看了一眼晓兰,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但她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姑娘,我们要钱干什么,钱也填不了肚子呀。”

晓兰无奈,只得当众摸出五块银元,举在空中喊道:“我这里有五块银元,至少可以买五十斗白面。现在我只要五斗白面,谁家能拿出五斗白面救救这位小姑娘?”

然而,她连喊了两遍,环顾四周,却发现路人们纷纷避闪,竟然无人回应。

这时,一位长者低声叹息道:“小姑娘,我们知道你一番好意,可是这年头,粮食才是命呀,谁要钱呀。”

于东看晓兰的法子行不通,站出来尝试与那猥琐老头商量:“大爷,要不我们这样,我用五块银元买你这五斗白面,你觉得怎样?”

老头刚才挨了一巴掌,正愁没地撒气。他嘴巴一撇,气冲冲的说道:“谁稀罕,我不卖。”

晓兰急了眼,“十块,换你的面,还不行吗?”

老头本想调戏两句,但看到李丹青冷眼站在后面,那些轻薄的话语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抬眼傲慢的望向天际,一脚抖着腿,得意的回应道:“今天你就是搬座金山来,大爷我也不和你换,你能把我怎样?”

“你……”晓兰一时气得无语。

老头见对方没了办法,一脸嚣张的捡起地上的袋子,对着小姑娘喊道:“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小姑娘连忙抓住老头的衣角,抽泣着回应:“我跟你走……我跟你走……”说完,她感激地看了晓兰一眼,然后被老头拉着走出了人群。一袋白面“啪”的一声被扔在了妇人面前,那声音就像打在晓兰的脸上。

“娘,来生再见了……”女孩回头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不舍。

“哇……我的女儿啦,娘真是没有办法呀,你就怨娘一辈子吧。”妇人拿起老头扔下的面袋,紧扣在心窝子上,一手痛苦的捶着胸口,哭声撕心裂肺。

晓兰嘴唇紧咬,泪水满面。李丹青一手轻抚过妹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慰:“兰子,不哭,你已经尽力了。”

曾经几何时,无论是山中吃人的老虎、还是凶残狡诈的土匪,李丹青都未曾放在眼里。可是短短几日,在薛柔离世后,他又一次感觉到这种深深的无助与挫败。人,终究不是神,更不是万能。他杀了胡大彪又如何?他能一人干了“梅机关”一个行动组又怎样?他却无法救下那个小姑娘。李丹青心中的痛苦并不亚于晓兰,但在妹妹面前,他必须坚强。

李丹青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救下那个女孩,但他深知,自己救了她一次,当五斤白面吃完后,自己还能救她第二次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当天晚上,他们在城门附近找了一家旅店安顿下来。城门口那个小姑娘的事情让每个人的心头都沉了块大石。晚餐过后,大家都早早地各自回房休息,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