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山海关遇险

清晨,李丹青、于东、刘清阳和涂捷在交通站跟于航道了别,就踏上了北上的行程。几人今日出门也是易了容换了装。刘清阳戴了一副金丝眼镜,还往嘴上贴了一排毛茸茸的小胡子,一袭蓝布长袍,再配了个羊绒马褂,活脱脱的大掌柜架势。而李丹青几个就显得寒酸了许多,他头上顶着个狗皮帽子,披着一身破布棉袄,也不知道于航是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的这身行头,穿在身上还有一股难以名状的馊味。

从北平到山海关,火车得跑上七个小时,途经唐山、秦皇岛等地,这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直坐得人屁股发麻。以前从北平坐火车能直达沈阳,但满洲国成立后,山海关就成了边界,两边进出都要通关检查,所以只得在山海关下车。

山海关两边关卡里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但是日本人一边却是“宽进严出”。满洲国成立后,日本人需要大量的劳工开荒和修建军事设施,于是鼓励中国人移民东三省。所以边界哨卡都放得很松,只要你没有携带枪支弹药,交了过路费即可通关。

民国这边,日本人将那满洲国吹得如同皇道乐土,宣传单子撒到山海关城里,说那边吃喝不愁,随处都能挖到金子。一些没有奔头的苦哈哈便索性大着胆子到满洲国去闯片天地。一些当官的甚至勾着日本人还做起了人贩子生意,一个人头十块大洋,就这么把同胞卖到了满洲国的矿井苦窑里。只要把人骗上车,拉出山海关,钱就进了他们的腰包,至于那些被卖的人的死活,他们才不在乎呢。

守关的大兵吃了日本人回扣,再加上一人一元的通关费,当然也是多多益善。哨卡前,通关的队伍排得老长,男人一列,女人一列,他们一个个挎着包袱挑着担,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等到李丹青他们几个过关的时候,站岗的士兵先是检查了身份证明,然后又让他们每人交上一元的通关费,便算是过关了。

满洲国这边稍微麻烦点。大家乖乖排队搜身之后,便是检查身份证明。你要是没办满洲的身份证明,那还得登记、照相、领证,这一套流程走下来才能通关。

两个伪军一脸严肃地检查了李丹青他们在民国那边的身份证明后,得知他们没有这边的身份证明,便盘问道:“你们从北平来满洲干什么呀?”

刘清阳赶紧点头哈腰地回答:“我们是准备到通化进点皮货,还请军爷给个方便。”

“通化那边抗联闹得可凶了。”一个伪军士兵眯着眼睛,一脸怀疑,“你们几个,该不是抗日分子吧?”

刘清阳南来北往的见多了,知道那伪军罗列罪名或是给你扣个大帽,无外是想借机敲竹杠,于是满脸堆笑的说道:“军爷,可不能乱说呀,我们可是良民。”说着,他摸出几块银元塞到伪军手里。

伪军掂了掂手里的银元,瞥了刘清阳一眼,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嗯,算你懂事。没办身份证明是吧?行,去前边登记去吧。”

刘清阳连声感谢后,来到登记处。那办证的伪军坐在桌子前,伸手说道:“办证照相,每人两元,赶紧的。”

刘清阳麻利地掏出八块银元,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那伪军瞅了一眼,却连手都没伸,“嘿,你这可是民国的银元,咱们这儿只收满洲国的钱。”

刘清阳愣了愣,他哪儿知道这儿还有这些规矩,顿时苦着脸说:“军爷,我们刚从北平过来,也没带这边的钱呀,你就行行好吧。”

伪军微微皱眉,“那这样,你就给四元一人,不然你就去银行换,我们满洲国这边的一元钱可抵民国两个大洋呀。”

“成成成。”刘清阳也顾不了许多,只得给钱了事。实际上,他心里清楚,到了银行里三个大洋就能换到满洲币两元,但这节骨眼上,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走个简单的通关流程,两边一合计,人均就要掏出六七块大洋,李丹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心里暗想这些二狗子可真是真黑呀。他们手里有钱,只要舍得给银元,一切还算顺利,可那些被骗过来的穷苦百姓就惨了。交了民国的通关费后,要是交不上这边的手续费,想要回去都是不能。那些二狗子便将他们扣上抗日分子的帽子,赶上车就直接拉到牢里。隔了两天,男的卖进矿场,女的卖到窑子,倒了手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所以这通关处的差事,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肥缺”,山海关里的大小汉奸都眼巴巴的盯着呢。

登记完姓名、籍贯等信息后,他们还得跑到不远处的相馆去照相。照完之后却被告知得等两天才能拿到照片和证件。没有证件也坐不了火车,说不定还会被当做乱匪和抗日分子给抓了。无奈之下,一行人只能先找个旅店安顿下来,耐心等待。

当天,几人没有出门,就在旅店里窝了一天。第二天,他们出来寻了个餐馆吃午饭,顺便到银行换些满洲币,再把明天的火车票买了。

餐馆旁边的围墙上刷了层白石灰,“中日亲善”和“五族协和”几个大字红得刺眼,另外还配了满语,日语两种字体。围墙一角贴满了小广告,什么烟馆开业酬宾啦,妓院招聘啦,还有招工去开荒的。

于东吃完饭,闲着没事就出去看那些小广告,小声念着:“现招录劳工若干到北满开荒,包吃包住,每顿供应大米三两,馒头两个,另付工钱两元,有意者请速到望江旅店报道。”

“条件不错呀,包吃包住,还给工钱。”涂捷戏谑道。

围墙边一人,头戴两耳狗皮帽子,抄着手蹲在墙角,听见涂捷的话立马凑过来问:“兄弟,你们去不去开荒啊?有吃有住的,去就跟我走。”

涂捷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家中还有妻儿老母。”

那人还不死心,“只去一两个月就能把钱挣回来了,不耽误多少时间。”

涂捷见来人不依不饶,怕惹上麻烦,赶紧拉了于东躲回餐馆里。

这时,一个卖报的小孩挎着个蓝布包,手拿一份报纸叫喊道:“号外、号外,新鲜出炉的《粮食出荷法》来啦!满洲农民的粮食可预售啦。”

“小孩,给我来一份,什么粮食出荷呀?”李丹青嚷嚷着,一把接过报纸,就坐在餐馆里翻阅起来。于东也好奇的围了过来。

李丹青扫了一眼报纸,低声念了出来:“为保障农民受益,满洲国特颁布《粮食出荷法》,凡满洲国农民须与政府签订“出荷”契约,由政府预付一定价款,待到秋季,由政府统一收购农民手中余粮。禁止民间私藏粮食或进行粮食买卖,一旦发现没收存粮并予以严惩。”

于东摸了摸头,一脸困惑,“丹…呃,云烈哥,这听上去是好事儿啊,粮食还没长出来,钱就先进口袋了。”

李丹青翻了个白眼,“哼,这哪儿是什么好事。实际上就是逼着农民必须把粮食卖给政府。交多少、用什么价钱买,那都是政府说了算。要是他们低价强买,或者交了粮食连自己都吃不饱,那你觉得这还是好事吗?”

于东这才恍然大悟,而涂捷却是猛地一拍桌子,怒骂道:“他妈的,这溥仪就是日本人的走狗!日本人弄这个‘出荷法’,能有什么好心?不就是换个方式坑我们中国人嘛!”

“就是啊,要是碰上个灾年,把粮食都交给了小鬼子,咱们还不得饿肚子?”于东也激动地附和。

话音刚落,旁边桌上的一个白发老头插话道:“你们几个,南边来的吧?”

刘清阳礼貌的点点头,“是的,老先生。”

“哎呀,说起来,这东三省丢了都快五年了,小日本根本就没把咱们中国人当人看啊。”白发老者一声叹息,开始讲述,“那个‘粮食出荷’,去年就在吉林那边试行了。到了秋收的时候,老百姓得把手里一半的粮食交给日本人。剩下的那些,除了留种和交租,几乎就只够勉强填饱肚子了。去年十月,松花江发大水,下游的老百姓没了收成。江门屯那边,有三十多口子交不起粮食,最后都上吊自杀了。”

“老人家,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旁边一人好奇的问道。

“我女儿就是嫁到江门屯,交不起这粮食,全家都给日本人活活逼死的。”老人说到此处,声音哽咽,眉眼中带着一抹悲愤。

这时,旁边一个戴眼镜、穿棉袄的中年人感叹道:“这真是奇了怪了,中国人自己种的大米,自己反倒不能吃,只有日本人和朝鲜人才能享用。谁家里要是藏点大米,还得被抓去坐牢。这都什么世道啊!”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这满洲国,到底是中国人的满洲国,还是日本人的满洲国?这么大的东三省,有日本人、中国人、朝鲜人,还有老毛子。拿枪的、种地的、逃荒的、做梦的、当狗的,什么人都有。连过年拜个神,都不知道是该拜菩萨还是圣母?是信基督还是天照大神?哎,这世道都乱了,都忘了老祖宗是谁了!”

众人听着不觉悲从心来,神色里压着沉痛。

“哎……秦先生,别说了。想要活得长,就别问世事,闷着头凑活着过吧。”老板叹了口气,在一边劝说道。

就在这时,门外来了四人。其中三人头戴大檐帽,身穿黑色呢子警服,腰间扎着褐色牛皮武装带,围着牛皮子弹转带,还别着一支狗牌撸子,脚底一双大马靴擦得锃亮。剩下一人居然是先前围墙边蹲着的那名羊儿客。

这羊儿客一进来就指着李丹青他们嚷嚷:“就是他们,当众散布仇日言论。我可是亲眼听见的。”

“娘的,狗日的敢打小报告!”李丹青顿时咯噔一下,皱眉暗骂了一声。也就一顿饭功夫,麻烦就找上门了,看来这城里的特务密探可真不少呀,今后可不敢胡乱说话了。眼下警察堵了门口,想跑已是来不及了。李丹青赶紧给刘清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见机行事。

那为首的警察,长得肥头大耳,一脸横肉,提着警棍大声喊道:“都给我抓回警局去。”话音刚落,他身边的两名警察就龇着牙扑了上来。

李丹青连忙起身,挡在刘清阳面前,大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警察头目一脸嚣张和傲慢,“有人告发你们散布仇日言论,都是抗日分子,识相的跟我们走一趟。”

于东不服气地反驳道:“不就说句话嘛,怎么就成了抗日分子了?”

老者也拄着拐杖站起来,激动地说道:“许你们做,还不许人说呀!”

警察头目瞪圆了眼睛,不耐烦的一挥手,“少他妈啰嗦,都给我带走。”

眼见着旁边两个警察就要上来拿人,要是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他们抓去,误了行程不说,说不定还会被卖进那矿山里挖煤。李丹青冲着刘清阳瞥了一眼,猛然转身,飞起两脚,直接把那两个警察踢飞出了店门。

“还反了天啦!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毙了你!”警察头目见李丹青身手不凡,急忙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来唬人。

可他话还没说完,李丹青撩起脚下的一根板凳就向他砸去,随即飞身扑上,沙包大的拳头只一拳便将肥猪似的警察头目打晕。

那报信的羊儿客见李丹青如此凶悍,带来的三人都不是它的对手,他小眼一转,撅着屁股就跑开了,“你们有种就别跑,我回去喊人……”

“滚吧,别让老子再看见你……”李丹青哼了一声,弯腰捡起了地上晕死过去那人的手枪。他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只见这把撸子枪身小巧,成色有些陈旧,枪把子上还刻着一只奔跑的野狗。

“给我看看这啥玩意儿。”于东见多了王八盒子和快慢机,但这款类型的手枪倒是第一次见。于东也是个爱枪的家伙,他一把拿过撸子好奇的翻看,“这是个啥牌子?”

“有没有听说过‘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六张嘴蹬’?撸子里也分好坏,这‘五狗’就是你手里这把狗牌撸子,又叫‘掌心雷’,原产西班牙,贩子手里二十个大洋一把,也不算啥高级货。”刘清扬只瞟了一眼,就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把枪的来历,听得李丹青也是啧啧称奇。

“那一枪二马三花又是个啥?”于东还在追问,可是门前的闹剧还没结束。那两个警察趴在门口,胸间的肋骨已被李丹青踢断了几根。店里的一帮食客此刻也不放过他们,纷纷围上去痛打落水狗,就连拄了拐的老头也上前狠狠的敲了几下,直打的二人抱头哭嚎求饶。

“还愣着干啥,等着二狗子来抓吗?”李丹青拿过于东手里的撸子插进腰间,领了刘清阳从旁边巷子里匆匆离去。

一伙食客们这才如梦初醒,心想好汉可不能吃眼前亏,于是大伙撒腿就跑,一眨眼就跑得没了影,只留下那酒店老板苦着脸嚷嚷:“哎哟喂,你们这些家伙全跑了。老总,你得给我做个见证,我可没有参和呀……”

不一会儿,城里警哨响起,日本宪兵和黄皮子伪军集了合,然后散开几队展开全城搜捕。袭警夺枪可不是小事儿,这下是捅了马蜂窝了。李丹青他们哪还敢在旅店里多呆,匆忙拎了行李就溜出了门。

街上的鬼子伪军像蚂蚁一样越来越多。李丹青领着大伙躲过一两路巡街的鬼子后,串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由于不熟悉地形,他们也不敢乱跑,就随意在背街处敲响了一扇房门。

“谁呀?”只听屋里传来苍老而有些嘶哑的声音。

打开门的一瞬间,李丹青便举枪挤了进去。开门的老太婆一看这架势,当场就被吓晕,身子一软就要倒地。李丹青连忙一把托在老太婆腰间,心里有些愧疚。

“都别叫,我不想伤害你们。”李丹青见屋里还有个女子,怀里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也便收起了枪。

经过一番问询,众人了解到,这一家人都是城里的平民百姓。家里男人在城里供水厂上班,女人则在家带孩子,而那老太婆是她的婆婆。

李丹青手掐人中弄醒了老太婆。他摊开手,表明自己并没有恶意,“老人家,对不住了。您别怕,我们几个就是想在你家躲躲风头,等风声过了,我们立马就走。”一番好话安抚后,女人和她婆婆也逐渐平静下来。

屋内空间不大,目测也就20来个平米。一面布帘简单地把屋子分成前后两间,婆婆住在外面,巴掌大的地方堆着锅碗瓢盆、炉子餐桌和靠墙的一张小床,简直像个杂货铺;帘子里面更是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除了靠墙的火炕,再放上个衣柜、木箱后,几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刘清阳寻了一根板凳坐下,和女主人拉起了家常。女人开始有些紧张,只答不问,没有多话,后来见几人并无恶意,她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

“你们都是本地人?”刘清阳试探着问道。

“哪儿啊,我们是锦州人。公公前两年死在煤窑里,我们才来山海关投奔的四叔。”女主人说,“现在孩子他爹在城里供水厂干活。”

“哦?那你四叔是做啥的?”刘清阳好奇地追问。

“他是个生意人,开了好几家商号呢。”女人回道。

“这一大家人开销可不小呀。就你丈夫一个人挣钱,够用吗?”刘清阳又问。

“嗨,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女人叹了口气,“肖齐那点钱哪儿够啊。大闺女上学要花钱,全家五张嘴要养活,全靠四叔接济着。就连这房子,也是他出钱买下的。”说到这里,女人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备,满腹的苦水也倒了出来。

“是呀,一个人挣来养活全家,实为不易。挤在这么个小屋里,也真够憋屈的。”刘清阳深有感触地说道。

“你是不知道呀。”女人叹息道,“城里的房子俺也买不起,就是买得起,日本人也不让换呀。他们规定中国人的房子不能超过28平米,只有日本人才能住大房子。就是我们中国人里,也要分作三个等次,像我们家这个情况,就只能住20平米的标准。”

“真是太过分啦,连住个房子都要分个三六九等,这摆明了就是欺负我们中国人。”涂捷义愤填膺地说道。

“哎,我还真没想到咱们沦陷区的老百姓过得这么苦呀。”刘清阳摇头叹息,从包里摸出一点钱放到女人手里,“这些钱,就当我们给孩子的吧。”

女人连忙拒绝,“哎呀,这怎么使得?我不能收呀!”她说着,赶紧抱着孩子,想把钱还给刘清阳。

李丹青见状上前拦住女人,“看着同胞过得这么艰难,我们心里也不是滋味。钱你就收着吧,我们还有。”

婆婆在一旁做饭,原本一直没敢说话,看着几人还给孩子给钱,觉得他们左右也不像坏人。锅里就炖了点土豆,她连忙包来几个递给刘清阳他们,“你们都是好人呐!这亡国奴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俺这辈人是没指望了,可怜俺的孙儿们呀!学校里都不教中文,只让讲日本话。每天早上进了教室就要唱日本歌,还要隔空对着那狗日的日本天皇磕头鞠躬。这不是逼着娃们忘了老祖宗,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吗?等我死了,该怎么去见孩子的爷爷哟!”婆婆说着,昏黄的眼仁里泛起了泪光。

这时,女孩放学回家了,进屋看见这么多陌生人,清纯的眸子里露出惊讶和恐惧。

“花儿,别怕,他们都是爹爹的朋友,快叫叔叔。”女人柔声对着女孩说道。

“叔叔好。”女孩乖巧听话,对着几人礼貌的喊道。

刘清阳走上前去,摸着女孩的头和蔼地问道:“花儿真乖,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了?”

女孩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脸上显出一对可爱的酒窝,“你是问我的日本名字还是中国名字?”

“哦?”刘清阳有些意外,“那你就把两个名字都说给我们听听吧。”

“我的日本名字叫井上芳子。”女孩大方地介绍,“中文名字叫肖红花。不过我更喜欢老师给我起的日本名字,但奶奶并不喜欢。”

此时,李丹青用流利的日本话插话道:“你知道你奶奶为什么不喜欢你的日本名字吗?”

“哇,原来你也会说日本话呀!”女孩惊讶地看着李丹青,然后好奇地用日本话回应道,“为什么呢?”

李丹青深情而郑重地轻抚着女孩的脸庞,用中国话回答道:“因为你是中国人,你的根在这里,就应该说堂堂正正的中国话。”

女孩歪着脑袋,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可是老师告诉我们,我们是满洲人,并没有说我们是中国人呀。在学校里,日本同学和朝鲜同学都说日本话。最近,我们刚学了一句新年向老师问好的日语,用中文讲来可有意思啦,‘我没剃头,你给一毛四’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

听着女孩天真无邪的话语,大家不仅不觉得好笑,反而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狗日的小鬼子包藏祸心,用心歹毒,让中国后世的孩子忘了语言,忘了民族,这是想断了中国人的根儿,让我们世世代代做他们的顺民,做亡国奴呀。

不一会儿,肖齐也回了家。这家伙在日本人手底干差事,戴了一顶“协和帽”,一身“协和装”洗的都快发白。一进屋看了这么多陌生人,他神色一怔,竟有些怀疑自己走错了门。刘清阳和女人立即对他讲明了情况,然而,这男人做惯了顺民,虽然嘴上不说,但仍看得出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婆婆为了款待大家,又从箱底里翻出了一小袋高粱米倒进了锅里。一行人在他家吃过晚饭,刘清阳考虑他家男主人似乎不太乐意,并且屋子太小也住不下这么多人,便提议另寻他处藏身。

然而,天黑后,李丹青刚一出门,却发现伪军正带着小鬼子挨家挨户的搜查过来。城里实行宵禁,任何人在夜里外出都可能被视为抗日分子。面对这种情况,一行人不得不又退回肖齐家。此时,李丹青开始有点后悔不该拿了那警察的枪,或许小鬼子就只会把这事简单的当个治安案件。

肖齐家并没有适合躲藏的地方,于是婆婆建议大家从后窗翻出去暂时躲避,等鬼子搜过了再回来。看着肖齐那慌张的神情,李丹青担心他待会说漏了嘴,于是便决定让刘清阳等人翻出窗外躲避,而自己则留在屋里,看着点情况。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丹青刚教完一家人应对搜查的说辞,伪军就开始咚咚的叫门了。

肖齐战战兢兢的开了门,一个伪军军官一把推开他,提着枪走了进来。他警惕的四下打探一圈,甚至还揭开屋子中的布帘,往里边窥探了两眼。

“你们家今天有没有看见几个外地人呀?”军官将那撸子插进了腰带里,例行公事般地问道。也许是房子太小,军官也没想这狭小的空间里还能藏得了人。

“长官,没有。我们几个一直在家。”肖齐低眉顺眼的回着话,声音里有些颤抖。

军官在屋子里踱步走了一圈,最后走到饭桌边,目光落在锅里剩下的高粱米粥。李丹青没想到这军官居然如此心细,心里暗自庆幸他们已经将吃完的碗筷洗净放回了碗柜里,否则从餐具的数量上还真会看出破绽。

正当众人都以为军官即将离开时,他却突然蹲下身,指着肖齐问小女孩:“这个是谁呀?”

小女孩有些害怕,怯生生的回道:“是爹爹。”

军官又转向李丹青,指着他问:“这个呢?”

“叔叔。”小女孩小声地回答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很好。”军官蹲下身子,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小姑娘,我们来玩个游戏怎样?”

小女孩看着大人们脸上凝重的表情,自然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她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呀。”

“下面我来问你,但是你回答问题必须一口说出,不能迟疑,叔叔要看你是不是个诚实的孩子。”军官的语气听似温和,却隐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丹青心中暗自警惕,“他妈的,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他没想到,城里的伪军头目都经过了鬼子谍报机关的特殊训练,更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会对一个小女孩用上了测谎的问话技巧。

军官开始提问:“你叫什么名字?”

“井上芳子。”小女孩回答。

“今年几岁啦?”

“8岁。”

“那叔叔是不是一直住在你家呀?”军官突然话音一转,指向李丹青问道。

“不是,今天才来的。”小女孩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屋里顿时紧张起来,所有人只觉心跳加速,那女人的脸色甚至一下变得惨白。李丹青也没有料到敌人居然如此狡猾,他右手的飞镖已经悄然滑落至掌间,以应对任何突发的情况。

肖齐连忙上前解释道:“长官,这是我弟弟,今天刚从吉林过来……”

“我问你了吗?”军官瞪了肖齐一眼,又对着小女孩说道:“老师教你们要做个诚实的孩子,是不是?我再问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

小女孩点点头,稚嫩的脸庞上满是认真。

军官继续问道:“这个叔叔你以前见过没有,他是干什么的呀?”

“没见过。不过叔叔会说日本话,是日本人。”小女孩如实地说道。

军官闻言心里一惊。他知道,像李丹青这个岁数还能说日本话的人并不多,这难免让他对李丹青的身份产生了更多的怀疑。他站起身,慢步走到李丹青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小姑娘说不认识你,你又会说日本话,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丹青保持着镇定,他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词,“这有什么奇怪的。侄女还在吉林农村的时候,我就已经到日本留学了。回国后,我就在满洲国政府里任翻译。前些天,我特意请了假回来看望母亲,今天刚到家,侄女自然不认识我。”

军官听他这么说,不由抬眼多看了他两眼。只见那李丹青身材高大,气度不凡,说话间丝毫不见慌张之色。军官一时皱了眉,有些难辨真假,也怕得罪不起。但他转念一想,这小伙子穿的一身破布棉袄,又哪像翻译官的样子,不觉又疑心大起。

于是,他心生一计,点头哈腰地叫来门外的两个日本宪兵,对着李丹青说道:“你说你会日语,那你便和这两位皇军说两句。

李丹青轻蔑的看了军官一眼,便对着日本兵鞠了一躬,用日语说道:“你好,我叫杨云烈,1932年毕业于东京陆军士官学校。米仓太郎是我的教官,船越义珍是我的朋友。还请多多关照。”

日本兵听后,不禁对李丹青刮目相看。其中一人突然双脚立正,庄重的向李丹青鞠了一躬,说道:“杨桑,您真的认识船越义珍吗?我叫松下灰积,也是松涛流的弟子。您是米仓太郎的徒弟,从师承关系上来说,您算是我的师兄。”

李丹青回礼后,缓缓说道:“当年,我有幸与船越义珍的儿子,船越义豪,切磋过武艺。他的空手道技艺,实在是让我深感佩服。”

那松下灰积听了之后,神色间更为恭敬,“杨桑能和船越君切磋,想必您的造诣匪浅。今天实在有幸能在这里遇见杨桑,不知杨桑在这里干什么?””

李丹青露出无奈的表情,“回国后,我在满洲国政府任职,既是翻译也是保镖。今天特意回来看望我的老母亲。哪知道这位军官怀疑在下身份,所以只有跟你解释了。”

伪军军官和肖齐一家站在一旁,看着李丹青和鬼子叽里呱啦的说了半天,而且看样子鬼子好像还很尊敬李丹青,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有些难以置信。

“八嘎!”松下灰积猛地转身,对着那伪军军官就是一巴掌,打的他眼冒金花。接着,他用生硬的中国话指着军官的鼻子吼道:“你的,道歉!”

那军官挨了这一巴掌,立马知道自己踢到了铁板,只得灰溜溜地向李丹青低头,“翻译官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李丹青看着他那副怂样,不忘挖苦几句,“哎,我说你这人就是欠揍,现在信了吧?”

“是是是,都是我不对,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军官一个劲地赔礼道歉。

日本兵见状,笑呵呵地对李丹青用日语说道:“今天我还有任务,改天再来拜访您。”

李丹青优雅地鞠了一躬,用日语回应,“今天承蒙关照,松下君请慢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伪军和宪兵,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肖齐开始数落起自家女孩,被李丹青劝住。一家人对李丹青也格外客气,待鬼子走远,便接回了刘清阳几人。

肖齐对众人讲起刚才的经过,但说到李丹青跟日本人嘀咕啥的时候,他就说不清了。李丹青笑了笑,补充了和日本人交谈的内容,引得大家对他的随机应变赞叹不已。

刘清阳更是激动的看着李丹青问道:“你真的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过学吗?”

李丹青点点头,有些无奈地回道:“确实如此,不过因为参加了九一八游行示威,我被学校开除了。”

刘清阳听后哈哈大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老于为什么要你护送我们了,丹青,你真是大将之才啊!”

李丹青婉言一番后,建议今晚就在这里过夜。肖齐和刘清阳也不再反对,毕竟现在外出风险太大,并且东北夜间的温度那可是冻得死人的。

当晚,肖齐一家挤在炕上,而李丹青他们则围坐在火炉旁,背靠墙壁席地而睡。经过刚才的事情,李丹青还是放心不下,便让几人轮流在门外放了个哨。

第二日,肖齐和小女孩一早就出门上班上学去了。等于东一人去拿回了身份证明,众人便辞别了婆婆一家,来到了火车站。

火车站的安检异常严格,或许是受了昨天事情的影响,车站各通道口都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进站的中国人不仅要被搜查行李,而且还要搜身。更要命的是,昨日里被打晕的胖警察也站在进站口,瞪着一双贼眼注视着进站旅客。他那挨了李丹青一记铁拳的半边脸颊还肿得老高。

“现在怎么办?”刘清阳注意到了这个突发情况,转头询问身后的李丹青。

李丹青正准备去把腰间的撸子扔掉,抬表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他轻声嘱咐着几人继续排队,只是暂时别急着过去,等着自己把那胖警察引开。

眼看着排队上车的人越来越少,时间也过去了二十分钟,刘清阳不免心中一阵焦急。就在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来到了进站口,望了一眼站口的鬼子兵和二狗子,便冲着胖警察走了过去。

“站住!小叫花子,滚一边去!”胖警察身边的二狗子拦住了想要靠近的乞丐。

“叔叔,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他!”乞丐指了指胖警察便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张纸条。

胖警察一脸疑惑的拿过纸条,紧接着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只见纸条上草草的写了几个字“昨日饭店之人在大通旅店,速来拿人。”

“小孩,谁把这个给你的。”胖警察急急的问道。

“大通酒店门口一个中年人,他在那儿盯着,让你快去,还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见着了自会相信。”小乞丐说完又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黑漆漆的手枪,吓得几个二狗子后退两步。

“对,这就是老子的枪。”胖警察接过狗牌撸子欣喜的说道,“快,快,叫上兄弟们到大通酒店捉人。”

看着胖警察带着一队二狗子风一般的跑出了进站口,李丹青远远的对刘清阳做了个OK的手势。几人趁机抓紧时间进了站口,顺利通过了检票口,登上了火车。

上了火车,几人也没敢坐在一起,而是分散在了前后两节车厢里。每当碰上了车厢里巡检的日本兵,几人差不多就快把头埋进了裤裆里,平常卑微得就如同一堆角落的狗屎。

随着车轮缓缓开动,月台上喷出一阵白烟。列车终于驶出了站台,他们心中的大石也终于落地。在山海关已经耽搁了几日,几人闭紧嘴巴,不敢再惹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