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八路军在总司令的号召下,在沦陷区全线出击、四处开花,对日军的据点、电网、铁路、桥梁等设施频频发动攻击。大同的日军因此被迫收缩防线,重点保护铁路沿线以及军火油库等重要军事后勤设施安全。驻防灵丘城的日军大队也奉命抽调了一个中队的士兵回防大同,灵丘城只剩两个中队的鬼子驻守,所以伊藤暂时也不敢贸然对破虏军发动攻击,原定的清缴行动只得延迟推后。
前往大同的公路上远远的来了几人,领头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他头戴一顶瓜皮帽,身穿一件白布汉褂,一手牵着一只挂了铃铛的灰白毛驴,“呱哒呱哒”的啼声就像店铺里的挂钟左右摇摆。
驴背上坐着一个穿了花布衫的妇人,虽然面容清秀,但是嘴角长了一颗豆大的黑痣,右腮还有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黑色胎记,让人不忍直视。
紧跟在驴尾的是一个少年,他挎着一只布包,步履矫健,目光中闪烁着机敏和好奇。他时不时地回头张望,似乎在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这三人,正是往大同而来的李丹青、段青和狗娃。他们并未携带武器,而是乔装成走亲戚的乡下小夫妻沿着官道悠然前行。沿途被炸毁的炮楼据点只剩一些破砖断墙,只有临近大同一边还有两个据点的鬼子设立关卡盘查搜身。不过几人没带武器,并且段青也打扮成中年妇女,长相丑陋,所以据点的伪军甚至都没多看一眼,放了三人顺利的过关进城。
大同古城,这座北魏时期的帝都,在山西众多城市中独树一帜,仅次于省会太原的繁盛。自古以来,这里便是商贾云集、关塞林立,南北交通的咽喉之地。多元文化在这里交融碰撞,中原的典雅与边塞的粗犷交织出一幅美丽的画卷。蒙、满、回、汉等多民族人民在这里和谐共生,繁衍生息。不同宗教与文化,迥异的历史与风俗造就了一个特别而又毫无违和感的“大同”。
城外,护城河宛如一条碧绿的丝带,环绕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城内,街道布局如同棋盘一般规整,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条绵绵巷交错贯通,宛如一座迷宫。阁楼牌坊点缀期间、寺庙教堂交相辉映,城墙箭楼巍峨壮观、青砖小院古韵流长。
走在大同的街头巷尾,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群。有牵着骏马的蒙古汉子,他们豪放不羁,充满了草原的野性美;有身着白衣白帽的清真回民,他们虔诚谦逊,散发着伊斯兰教的神秘气息;还有一脸粗狂、身高马大的西北刀客,他们袒露胸襟,露出遒劲板扎的胸肌,一双眸子里闪烁着豪迈与坚毅。
前两回,李丹青都是匆匆去来,甚至都没来得及细看和品味大同城里独特的风土人情。这一次,三人一驴缓缓的穿街过巷,一路上留下了悠扬清脆的铃声。
大同交通站已经易址更名,如今在城西永泰街重新开张一家经营山西汾酒的店铺。一进院子,满屋的酒曲沉香迎面而来。
“钱掌柜,你这院子老香啦。”李丹青敞开嗓门高喊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进店铺。
“钱掌柜在后院。”看店的伙计新来不久,不认识李丹青,神色警觉的看着几人,“先生,你要打酒吗?”
“呵呵,不急,我和你们钱掌柜是老熟客了,叫你们钱掌柜出来。”李丹青见伙计挡在过道,也不想硬闯后院,撩起长衫坐在了铺面里的条凳上。
伙计见状,连忙进屋通报。不一会儿,钱掌柜满面笑容地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他一眼就认出了李丹青,热情地招呼道:“哎呀,是李老弟啊!门店的伙计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快请进里屋坐。”
李丹青随着钱掌柜一同进入内院,这新租的院子虽然不大,却布局得相当紧凑。三间瓦房紧密相连,其中一间用作酒窖,另外两间则是钱掌柜和伙计们的卧室。
钱掌柜直接把李丹青领进了他的卧室。段青是未出嫁的姑娘家,顾着礼节不便进入男子卧室,狗娃也陪她一起守在门外。
“钱掌柜,不客气,随她吧,大户人家的讲究多。”李丹青笑呵呵的解说道。
“哦?这位姑娘以前是哪户人家的?”钱掌柜一边沏茶一边好奇的问道。
“赵家庄的,可惜一个庄子去年给鬼子灭了门,上千口子人都死在鬼子枪下。”
“哎……小鬼子就是群没人性的畜生,月初在税务局大门也是无端枪杀了几个过路的百姓,说是挡了道,你说这叫什么事?”钱掌柜摇摇头气愤的说。
“你跟鬼子讲道理,有道理讲吗?枪杆子就是道理﹗杀鬼子就是替天行道﹗”
“这一笔一笔的血债,我都给他记下,迟早有一天,一定找小日本彻底清还。”
“算了,说正事,这次来是想找你打听一下金山煤矿的情况。”李丹青不再扯闲话,主动聊起此行的任务。
“这个嘛……夹金山周围十里都被鬼子严密封锁,原先的村民都被迁走了。听说里面有不少中国人在挖矿,但进去的人多,出来的人少。所以,虽然矿区离大同只有二十里地,也很少知道里边的事情。不过……”钱掌柜说到此处皱了眉,眼神飘向窗外,好像在努力的回想什么。
李丹青并不着急,他轻轻掀开茶盖,品了一口香甜的茶水。这几年里,他只有在钱掌柜这里才能品尝到如此上好的清茶,就连军分区司令员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突然,钱掌柜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回身说道:“哦,对了!隔壁街的昌隆商行掌柜与金山煤矿有业务往来,有时还会往矿里送货。只是这昌隆商行的背后老板叫黄宗文,他的儿子黄秉礼在皇协军里当差,我们平时没有多少交集。”
李丹青放下茶杯,问道:“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入矿区?或者有人认识黄宗文,我们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钱掌柜听后,好奇地问道:“难道李队长这次来大同与金山煤矿有关?”
李丹青点点头,便将司令员交办的任务说了出来。
“此事不小,我得先打听打听。”钱掌柜略微迟疑的说道。
鬼子将矿区封锁的严严实实,李丹青也不怪钱掌柜,只等他下去打听清楚,于是便岔开话题问道:“我家二弟还在文庙吗?”
“你说李秋阳吗,在呀,这小子前段时间还带了一帮人和城东的‘雷大脚’火并,打的‘雷大脚’三天不出门。听说现在城南这片,除了鬼子就数他最威风了,就连那些二鬼子见了他都得绕道走。说不定你家李秋阳就认识黄宗文,你可以找你弟弟问问。”
“李秋阳在大同有没有做什么坏事?有没有欺压百姓?”听说李秋阳在牛鬼蛇神的大同城还能混得开,李丹青不禁担心的问道。
“这个……”钱掌柜挑眉犹豫了一下,“上次我见过这小子一面,感觉他本质并不坏。但是他手下三教九流什么都有,难免会交友不慎,收了一些地痞二杆子。你们弟兄见面好好说道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虽然钱掌柜说得委婉,但李丹青心里明白,李秋阳能够在城南称霸一方,不使些手段,发些横财,怎么能坐上帮会大哥的位置。上次兄弟相认时,李丹青也不便多说多问,但这一次遇上二弟总要说教一番,即便弟弟不想跟他抗日打鬼子,也不能为非作歹,祸害百姓。
李丹青是下午到的大同,眼看聊完正事时日尚早,交通站里也安排不了住宿,李丹青就近把几人安排进了旅馆。
段青作为一个姑娘家,出门多有不便,再加上文庙里都是些粗鄙的江湖汉子。因此,李丹青便让她留在旅馆,自己带着狗娃出了门往文庙方向走去。
每个城市因为其地理位置、历史渊源、资源禀赋等因素都有其各自不同的气质和底蕴。大同这座边关古城深处内陆,或许没有上海的繁华喧嚣,没有北平的豪迈洒脱,也没有苏杭的灵秀婉约,但它却像一位睿智的老者,用其深远而厚重的气息感染着每一位过往的商旅。
漫步在城南的老街上,沿街不过二层的土楼稀稀疏疏的排列着。拉着黄包车的车夫脚底板下扑腾起一大片尘雾,与牵着骡马骆驼的商队擦身而过。路边的铁匠铺里,炉火熊熊,炽热的火光映照着匠人专注的脸庞,他们手中的铁锤敲击出清脆的节奏,如同城市的脉搏。陶瓷铺里,裸着上身的汉子熟练地转动着滚轮,泥土在他的巧手下逐渐成形……
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将这座城市尘封在了上个世纪。
狗娃显得异常兴奋,他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对这里的每一砖一瓦、一街一巷都了如指掌。他蹦蹦跳跳地带着李丹青转过几个路口,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期待。
文庙大门还是老样子,不过此时多了一对看门的娃子,年龄和狗娃相仿。
“狗娃,你回来了。”其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娃子兴奋的跑过来牵过狗娃打招呼,“不是说你当了八路吗,你的枪呢?”
“枪能随便让人看吗?快去通报帮主,就说大哥来了。”狗娃背着手站在大门前,颇为神气,眉宇间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不用了,我们自己进去。”李丹青大步流星的直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没给狗娃显摆的机会。
“诶……队长,等等我。”狗娃只得辞了门童,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和尴尬,屁颠屁颠的跟了上来。
贤哲祠里烟雾缭绕,远远看去,屋子正中摆了两张睡椅,两个人慵懒的侧身仰躺在摇椅上,手里举着一杆长烟枪,“啪嗒啪嗒”的吐着烟圈。
李丹青皱着眉,捂着鼻子,径直走到那两人跟前。直到这时,摇椅上的人才发觉有人闯进。
“谁?谁在那儿?”李秋阳迷迷糊糊地放下烟枪,抬头一看,却发现是李丹青站在面前。
此时想要藏起烟枪烟袋却是来不及了,李秋阳不由尴尬的笑了笑,“嘿嘿……大哥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李丹青一脸不快,“什么时候抽上大烟了。”
李秋阳讨好的递过烟枪,“来一口,提神醒目。”
李丹青却毫不留情地一挥手,把烟枪甩在地上,厉声问道:“我问你什么时候吸鸦片的!”
李秋阳无趣的捡起烟枪,“上个月,不是接手了‘雷大脚’的烟馆,闲来无事,学着玩啦。”
“你不知道这玩意要人命吗,我要你立马戒掉﹗”李丹青一声怒吼,声音如同雷霆一般,却是把众人吓了一跳。
三虎见状,急忙上前解释:“大哥,别生气。是我让帮主试试的,我马上就把烟枪扔了。”
“好好好,我不抽就是,你也别生气。”李秋阳知道大哥也是为了自己好,当下把那烟枪扔到了角落里。
见到李秋阳认错的态度,李丹青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毕竟,两兄弟能够再次团圆实属不易,他不愿因为一些小事而破坏了这份难得的亲情。
李秋阳见李丹青的脸色好转,立刻凑上前来,满脸堆笑地说道:“哥,你今天才到大同吧?我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为你接风洗尘。”
“别搞那么复杂,还是像上次一样在家整点酒菜就行。”李丹青推辞道。
然而,李秋阳却坚持道:“那怎么行呢?山里的伙食我是知道的,你看你都瘦得脱形了。今晚就让我来安排吧,保证让你吃得满意。”
李丹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弟弟是真心想为自己接风洗尘,于是便点了点头,答应了李秋阳的安排。
随后,李秋阳吩咐手下叫了一辆黄包车。今晚是家宴,所以他只带了三虎和一个叫“亮子”的手下随同。
文三虎长的牛高马大,酒糟鼻厚嘴唇,腰臂粗实,敞着衣衫露出一块盾牌似的肌肉,除了爱喝酒,也是个忠厚可靠之人。可是那吴永亮却生得长颈鸟喙,流里流气,眼眶发青,嘴唇发紫,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
李丹青让狗娃回旅店叫上段青,但李秋阳却神秘兮兮地拦住了他,声称今晚去的地方女士不便前往。他让狗娃给段青打包带些吃的回去就行。
李丹青见李秋阳如此坚持,也便随了他安排,没有再多争执。
黄包车穿过御河,沿着河道一路北上,最终停在了河边的一处宅院前。河堤上杨柳飘飘,宅院前灯笼高挂,显得喜庆热闹。高大的门匾上刻着“挽月楼”三个瘦金体大字,字体优雅,让人联想到女子细长的柳叶眉或是水蛇般的腰身。
李丹青正在冥想“挽月楼”三字的来意,门前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早已摆动着腰肢上来招呼,“先生,有没有相熟的呀。”
路旁的李秋阳付完车资,赶紧过来呵斥道:“一边去!”
那些妓女一看是李秋阳,似乎认识他,便知趣地退到了一边,不再纠缠。
“秋阳,你今天就带我到这里吃饭?”李丹青指着大门挑眉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和不满。
李秋阳急忙解释道:“哥,身正不怕影子斜,嫂子也没在,只是吃饭而已,这里大厨的手艺可好了,几道拿手小菜称得上大同一绝,其他地方可吃不到。”
见李秋阳说的口沫直飞,李丹青心无杂念,也就大大方方的跟了进去。
李秋阳领着众人熟练地绕过屏风,一间大殿赫然眼前。朱漆的大门好似比正门更加大气豪华,金丝楠木匾额上用同样的瘦金体书写着“春风阁”三个大字。走进屋里,云顶高耸开阔,一架水晶吊灯高悬穹顶,四周房梁及二楼走廊叠挂着红绸罗帐,大厅四周的小隔间被一串串海棠银线吊坠自然隔开,隔间里人影晃动,莺莺燕燕,却是风光无限。
没想到大同城内竟有如此风雅之地,李丹青走南闯北也算有些见识,平原县的燕春楼和灵丘城的怡香院自是没得比,即便是浸润着西洋之风、极尽奢华的上海夜场与之比较也是各有千秋。
就在李丹青震惊之余,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美妇朝着他们款款而来,只见她肌肤如玉,美目流盼,维罗裙中莲步轻盈,嘴角略勾一丝媚笑而不俗气,炙热的眼眸中自带风情万种。
“哟,我说怎么大门的姑娘们没有把客人迎接进屋呀,原来是城南李大哥来了,快请里面坐。”美妇一边熟悉的和李秋阳打着招呼,余光却迅速职业的扫过李秋阳身边的李丹青等人。
饶是李丹青这等人物,也不自然的避开了这灼热的眼光,生怕躲闪不及,魂儿给勾了去。
“老鸨,今天我带了贵人前来,烦请在后院安排个雅致的房间,并请‘漪月’姑娘过来一叙。”李秋阳朗声说道。
老鸨微微皱眉,略作犯难的说道:“雅舍倒是还有,不过今天好像有人先你一步点了‘漪月’姑娘的牌,我们这里还有春夏秋冬几位姑娘也是国色天香,要不我就安排她们来陪几位大爷。”
“那可不行!你先派人把我这几位贵宾带到雅舍,‘至于‘漪月’姑娘,我亲自去请。”李秋阳说完却不顾劝阻,大步往屋外走去。
“诶……李大哥,使不得啊,姑娘家的闺房岂能随便闯……”老鸨急忙劝阻,但李秋阳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哎——真是头倔驴子。”老鸨长叹一声,只得无奈的吩咐一位丫鬟带李丹青等人去了雅舍。
雅舍在大厅后侧,几人从大厅侧门而出,穿过一个雅致的小院,再走过曲折的回廊,几间独立的阁楼便映入眼帘。
丫鬟在前引路,躬身轻声说道:“几位先生就在醉花间吧。”
小院里布景得当,别具韵味。李丹青观望回廊一侧的假山游鱼,心里慨叹山西之地的园林匠艺竟丝毫不输苏杭。
回廊尽头连着小院围墙,李丹青分神观赏池鱼之时,回廊中却突兀的现了几个人影。
难道小院之中另外还有暗门?李丹青望着围墙角落里,掩映着一片藤萝绿植,还不及细想,那三五人竟是迎面走来。
几位来客身着便服,其中两人在后,三人在前。中间为首老者看似年过五旬,一头灰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身穿一身暗红色的唐装,手持一把纸扇,显得温文儒雅,再看那身板挺拔如黄山劲松,谈笑间眼里精光内敛,举手投足里却自带威严,一股无形的气势迎面扑来。
回廊狭窄,只能容纳三四人并排通过。吴永亮站在李丹青左侧,挡住了去路。眼看两边的人马就要在回廊里狭路相逢,吴永亮不想丢了脸面,站在原地挺着胸脯僵持不让。
“八嘎!“随着一声怒吼,三人背后的两个大汉迅速冲到吴永亮身前,不由分说,一人一边架起他的胳膊,将吴永亮拖到了一旁。
亮子起先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可是听清对方说的是日本话,立即就像斗败的公鸡瘪了气,被两个大汉蛮横的拖拽到一边也是不敢吭声。
架走吴永亮后,两个汉子从李丹青身边走过,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李丹青和他身后的狗娃,其中一人还挑衅的撞向李丹青的肩膀。那人原以为李丹青会主动退让,或是被他撞开,哪想一膀子过去却像撞到了石墙上。李丹青巍然不动,那人却一个趔趄,差点站立不稳。
“八嘎呀路!”那汉子在主人面前丢了脸,蛮横的反手就是一拳直扑李丹青面门。
李丹青轻手一托,左脚顺势勾倒那人的支撑腿,摔了他一个狗啃泥。旁边一人想要出手,拳头尚未挥出,突然只觉眼前一道劲风袭来。李丹青已是单腿扫过面门,扬起大鞋底已经在他身前晃悠。
“住手!“为首的那人见状急忙叫停了手下。他也看出,要不是李丹青及时收脚,自己的另一个手下已经躺在地上。很明显对面之人武艺高强,两名手下都不是他的对手。
李丹青闻言也缓缓放下高抬的长腿,眼角的余光却停留在对方左侧矮个子脚上。高手过招仅凭一个细微的动作,便可预知对手的虚实路数。就在刚才老者出言阻止的同时,李丹青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为首者身旁这个皮肤白皙的矮个子,呼吸间身形已经挪出半步,双拳紧握,蓄势待发。这些人中,也只有这个人才有点高手的味道。
“呵呵,不知如此风月之地竟能遇上高人,真是幸会。”为首长者满面春风的说道,从他的脸上和语气中丝毫感觉不到刚才的不快。
“老先生过誉了,花拳绣腿不值一提,防身而已。”李丹青面色不惊、不卑不亢的回道。
“年轻人不必谦虚。不知师承何门何派,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身手?”长者仍是一脸春风,微睁的眼仁里却仿佛射出一束光,直照人心。
“无门无派,都是自己琢磨的。”李丹青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此次他有任务在身,并不想过多地与这些日本人纠缠,以免节外生枝。
“中国人讲究以礼相待,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在下还有事情要忙,就不与先生多聊了,前边还有人在等。”李丹青抱拳拱手道别,转头便往了雅舍走去。
风轻轻地从长者眉间掠过,他依旧保持着那副和善的面容,笑呵呵地看着李丹青等人走进旁边的“醉花间”。在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情感的变化。这样的人,要么确是性情豁达,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内敛到了极致,不露声色。
旁边的矮个子凑到长者身边,小声问道:“课长,需要派人去打探一下吗?”
长者面色不改,笑容瞬间变得僵硬,“还用问吗?”
略显阴柔的声音却让矮个子身体一颤。
坐进屋子的亮子把几个日本人的祖宗挨着问候了个遍,转过话却好似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在李丹青面前口若悬河的介绍起了这间青楼的情况。
“大哥,你不知道这间青楼可是有些来头,相传早在宋朝年间就在这御河之上开门迎客,千年来一直长盛不衰,门匾上的“挽月楼”三个瘦金体大字就是宋朝的皇帝老儿亲笔所提。”
李丹青斜眼看了一眼亮子,只见他尖嘴猴腮,一副市井相,怎么看也不像识文断字之人,居然还懂得“瘦金体”,不知道又是哪里听了段子拿来此处卖弄,而且那堂堂九五之尊怎么会给你烟花之地亲自题字,你就吹吧,不过似笑非笑间也懒得揭穿他,耐着性子听他胡咧咧。
听亮子说,妓院里有春夏秋冬四位绝色美女,可以说是美艳绝伦的美,也可以说美得各有千秋。春女洛水,笑起来两腮挂着浅浅的酒窝,而且那甜甜的笑容总让人如沐春风;夏女夏荷,阳光自信,性情开朗,活泼可爱。秋女萧凝,柳眉丹凤,颦簇间略带淡淡的忧伤,惹人怜爱。冬女傲雪,人如其名,冷傲冰艳,恰似凌寒雪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最为出众的当属头牌“漪月”,眼若秋水,肤如凝脂,只要远望一眼便有种如隔三秋之感,并且此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谓才色双绝。
听着亮子的评述,李丹青倒觉得眼睛一亮。这小子好似在这方面有着与众不同的天赋,一张嘴油腔滑调简直可以堪称风月老手,也不知在哪儿背了些精美的词汇,却是言简意赅、精准到位,宛如白描一般,三言两语把美女的形象勾勒于脑中,也难怪李秋阳今儿会带了他一道陪同。
几个日本人还在小院里驻足观景,矮个子男人指着院中那颗上了百年的大枣树介绍道:“这家青楼还没有的时候,这棵枣树就长在这里了,至于树龄谁也说不清楚,但至少有好几百年。这家妓院名叫‘挽月楼’,只因为枣树枝叶横斜,站在树下,就好像枣树伸出手臂挽扶着明月。”
此时,天色已黑,一轮明月刚刚爬上枝头。几个日本人站在矮个子男人所指的地方,抬头望去,只见天上一轮明月正如他刚才所说,仿佛就在枣树的怀抱里。
“真是妙不可言。”长者颔首称赞,心中暗自感叹这情这景与“挽月”二字相得益彰。
“中国人相信月宫里住着主管婚配的月老,庭中枣树枝叶横伸,又有牵线拉煤的寓意,因此早些年还有人在树下烧香祷告,以祈求姻缘佳偶。”矮个子男人见长者颇有兴致,继续说道,“这家青楼坐落于此,而且长盛不衰,估计也是沾了枣树的喜气……”
几人说话间,回廊一头,漪月姑娘被李秋阳生拉硬拽似的往醉花间走来。
漪月今天真是有事,要不是看在李秋阳是她平日里的常客,恐怕她早已绷着脸发作。李秋阳好话说尽,漪月也只勉强答应他到房里坐一坐便走。
“慢点……”漪月的娇呼声引起了几个日本人的注意。
“住手,我们早点了牌,今天漪月姑娘只能陪我们。”矮个子男人一声怒斥,声音未落,人已来到漪月姑娘身前。
李秋阳自知理亏,但又不想输了气势,一把拉过漪月,梗着脖子说道:“老子今天就要漪月姑娘陪我,怎么样!”
矮个子男人显然被李秋阳激怒,只见他双拳紧握,待要发作。
漪月却往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冲着矮个子男人轻轻摇头,“这位先生,李大哥是我的常客,勿要动怒伤了和气。”
矮个子男人眼睛骨碌一转,缓和下语气说道:“既然是姑娘的朋友,我便不为难于他,他可是醉花间的客人?”
漪月疑惑的看着矮个男人反问道:“先生怎么知道?”
矮个子男人转头对李秋阳说道:“这位小哥,我们今天就不和你争了,刚才我家主人和你们房里的客人有些误会,这就权当赔礼了。”话刚说完便径直走开,只剩下李秋阳傻愣愣的呆在原地。
管他娘的几个意思,这个娘娘腔也许是被自己雄壮的气势吓到了吧。李秋阳得意的扬起头,拉着漪月要往醉花间走。
然而,漪月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李大哥,稍等片刻,既然那位先生已经不再计较,漪月今晚陪你们便是。你说今晚有位重要的客人,可是我出门匆忙,就请让我回房稍作补妆,漪月可不能砸了你的台面不是?”
李秋阳觉得漪月说得有理,于是笑嘻嘻地松开了手,不忘挑逗地冲她眨了眨眼儿,“那你快点,别让爷等上火了。”
“帮主,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姑娘啦?”亮子见李秋阳一人回来猴急的问道。
“你着什么急呀,一会就来。”李秋阳大大咧咧的一屁股坐下,一手拿起桌上的蚕豆扔进了嘴里,嘎嘣作响。
“要不我们还是换一家吧?”李丹青说道。
“大哥,好事多磨,既然来了,就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今晚保证让你大开眼界。”李秋阳一把按住想要起身的李丹青,眉毛一挑,漏出玩味的笑容。
此刻,几名丫鬟端着酒菜轻盈的走了进来。李丹青随意瞄了一眼,只见姑娘们个个二八年华,袅袅婷婷、莲步轻移,即便是放在北平那繁华的烟花巷里也算得上乘姿色。
李秋阳提起桌上那把精致的凤首尾壶,给李丹青斟满了一杯酒,感慨地说道:“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咱们家里穷,顿顿都是野菜团子和疙瘩汤,咱俩从来没吃过一顿好的。长大了又天南地北不知音信,现在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我们今晚就放开了喝一场,把前半辈子的酒补上。”
李丹青心中一直有一个难以释怀的心结,他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妹妹,才让他们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弟弟丢了这么多年,心里的负债感与日俱增。纵使李秋阳在大同的所作所为有些过头,但李丹青更多的把责任归咎于自己。此时,李秋阳这一席话让他眼眶湿润,不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石头,都怪当年哥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吃了这么多年苦。”
“哥,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苦尽甘来了吗?你知道吗?弟弟现在有钱了,城南一片都归我管,刚刚又收了雷大脚一家烟馆,两家商行。要不你带着晓兰搬来大同吧,灵丘穷山沟的日子我是不愿过了。”
李丹青怔怔的望着李秋阳好一会儿,接着长舒了一口气,叹息道:“哎……人各有志,也罢,也罢。秋阳,既然今天你把话敞开了,我也就明说了。你不愿来灵丘,我不拦你,我回去后会给晓兰转达你的意思。但当哥的现在要给你约法三章,你在大同做人做事得讲良心,不能当汉奸走狗,不能干伤天害理、祸害百姓的事情,不能发国难财。还有,那烟馆你必须关了,赌场、妓院一律不许沾手,你也知道你哥和你妹夫是做啥的,我可不想看到我们一家反目成仇。”
李秋阳其实在万宝村早有这个心思,只是一直不好开口,现在听到大哥并未反对,一时高兴的,当场拍着胸脯保证道:“大哥,你放心,我在大同绝对不会给日本人做事。烟馆我明天就去处理掉。至于其他的事情,我早就给帮里的兄弟们立下了规矩,不准伤人性命、不准淫人妇女、不准欺负弱小。”
“不错,李大哥的确是给我们定下了这些规矩,兄弟们虽然吃了这碗饭,但是大道理我们还是懂的。”亮子和三虎也跟着附和道。
李丹青点点头表示认可,“好吧,这件事我就不再多说了。但如果今后我听说你在大同城胡作非为,我绝不饶你。”
“知道了,哥,来来来,尝尝挽月楼最有名的鹌鹑茄子。”
灯火突然熄灭的那一刹那,李秋阳正准备给李丹青夹菜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他站起身,眉头紧皱,正要发作,却听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两个丫鬟提着灯笼,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
李秋阳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排场,不禁疑惑道:“你们要干什么?漪月呢?”
丫鬟俏皮的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提着灯笼走到了屏风背后。屋子里的光线顿时随着屏风后跳动的烛光变得忽明忽暗,朦胧中,一曲婉转的笛声自门外响起。
李丹青不通音律,只觉得笛声悠远而空灵,有种幽居山谷之感,竖耳聆听,仿佛还有潺潺流水、呦呦鹿鸣,宛若置身于世外桃源之中。猛然间,音律突变,声音轻快活泼起来。四个妙龄女子鱼贯而入,姑娘们眼含春水、臂如玉藕、身姿妙曼,手中水袖甩开,抖落片片花瓣与幽香。她们时而双足点地,褶裙轻摆,好似出水荷尖;时而穿插游走,身轻如燕,仿佛花间飞舞的蜂蝶。
李丹青侧脸看向旁人,只见亮子早已是两眼迷离、如痴如醉,连狗娃这个小屁孩都瞪圆了珠子像个铜铃,手里还拿着筷子,仿佛一瞬间被冰封了似的。
一曲完结,几个女子莲步轻移聚拢一起,突然又快速散开,中间露出一人宛如众星捧月的仙子下凡。只见那女子发髻高挽,手抱琵琶,睫毛低垂,只等笛声再次响起,便素手拨弄琴弦,身子随风起舞,紫衣飘散犹如飞天神女。女子时而轻云慢移,时而疾风旋转,用它的长眉妙目、玉指细腰述说晨曦和明月、池蛙与秋蝉,低眉侧目间烟云浩瀚,长袖飞舞间漫天飞雪。
等到女子抱了琵琶款款而立,房中灯光亮起,几人仿佛还在九天之外。
“各位先生,漪月有礼了。”漪月朱唇微启,微微颔首施礼。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宛如天籁之音,将几人从幻境中拉了回来。
几人这时才看清了漪月的真容,她略施粉黛、眼若秋水、面带桃花,双瞳就像碧蓝的大海,每一下荡漾都是勾人心魄,让人神魂颠倒,的确堪称极品绝色。
“漪月姑娘,在下吴永亮,久闻姑娘花名,今日一见,真是有幸。姑娘真是国色天香、令人一见倾心。”亮子抢先说道,言辞中丝毫不吝吹捧奉迎之词,想要给她留下良好印象。
然而,漪月久在风月场,识人辨物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他只扫了亮子一眼,见他尖嘴俗态,便撇过脸并未理睬。
李秋阳狠狠瞪了不知规矩的吴永亮一眼,然后笑呵呵地引着漪月坐到李丹青身边,“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仙子便是挽月楼的花魁漪月姑娘,这位是我大哥李老板。”
漪月看向李丹青,见他目不斜视,正襟危坐,长相英朗俊美,虽然年岁稍大,但举止间成熟稳重,眼神中有一片超脱年龄与世俗的风淡云轻,风度和气质却远胜吴永亮数倍。
漪月久经风月,阅人无数,一眼便确定今日饭局中的李丹青必定是李秋阳所请的贵客。既然李丹青不开口,她便大大方方的坐在李丹青身边,殷桃般红润柔软的薄唇,一开口如同黄雀出谷,“先生是不是觉得漪月的舞姿不入先生法眼?”
李丹青见姑娘主动搭话,浅笑一眼,礼节性的回道:“姑娘的舞跳的很好,只是我不通音律,却不是姑娘的伯牙知音。”
“呵呵,世事皆有对错、善恶与美丑,只是评价的标准不一,所以同样一个花瓶,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当然每个人兴趣爱好不一,擅长之物也不尽相同,就像我只会抚琴伴舞,其他方面可比不上先生了。”
李丹青轻轻一笑,“我看姑娘说话很有见地,不仅人长的美,舞跳得好,又会说话,这挽月楼的花魁头牌可是当之无愧呀。”
“先生说笑,漪月自有自知之明,身在烟花柳巷,最多只是一只囚居笼中的金丝雀,不似先生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哈哈哈……漪月姑娘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战火连天,遍地饿殍,此时能安居一隅,纵情歌舞,世间又有几人呢?”
“先生见识学问,漪月自愧不如,小女敬先生一杯。”漪月端起酒杯,不待李丹青开口便拂袖一饮而下。
李丹青本想推脱,此次来大同还有正事未办,不能饮酒误事。
他面露难色,正要开口解释,却被李秋阳抢先劝道:“大哥,漪月姑娘今天可是破戒了哦,和我同场这么久也没见过她喝酒,你可不能扫了漪月姑娘雅兴。”
漪月见李丹青仍未举杯,顿时微微蹙眉,面有不悦,“先生一定是嫌弃漪月出身低贱,配不上先生尊贵身份。”
“漪月姑娘,我可没有别的意思,真是不胜酒力。”
“那好,”漪月微微一笑,提议道,“我和先生打个赌如何?要是我能猜出先生身份,你便喝下此酒。要是我猜错,我便自罚一杯。”
“好!”
“想不到漪月还会看相识人。”众人附和道。
“哦?你还会看相识人?”李丹青有些惊讶,也有几分好奇。他环顾四周,见众人缅怀期待,一时不想坏了大家雅兴,于是答应道:“那好,你若猜中,我便喝了这杯。”
漪月起身环顾打量李丹青,瓷白玉葱的手指拈着一根香巾举在胸前,一对美目顾盼流转。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小走了半圈,突然止步说道:“先生身无媚骨,性情直爽,一定不是商贾老板。”
李秋阳偷偷的给漪月使了个眼神暗示猜对。漪月微微一笑,继续走了两步,又说道:“先生身无戾气,斯文儒雅,也不是江湖好汉。”
李丹青点了点头开始有些佩服漪月老练的眼光。他没想到这位风尘女子竟然有着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
漪月又让李丹青摊出手掌查看了一眼,接着自信地说道:“先生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但以先生的胸襟气魄又不像乡野农夫。先生手上有老茧,说话做事雷厉果敢,定然出身行伍,而且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她的话音刚落,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震。
李丹青心里一惊,突然觉得漪月双目微微张合,睫毛闪动之间,目光中已带了一丝玩味的娇媚笑意,更有一种直透人心的寒意。
“哎呀,漪月姑娘真是神人,李大哥就是让鬼子……”
吴永亮还没说完就被李丹青截了话抢说道:“漪月姑娘猜对了一半,我以前的确在部队里混口饭吃,现在却是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对对对,我大哥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李秋阳明白了李丹青的意思,跟着解说道。
“既然如此,漪月也算猜对一半,先生是不是也要喝一半的酒呢?”漪月笑着说道。
“也行,不过我也要猜猜姑娘的身份。要是猜对,我们二人就一起把这酒喝了。”李丹青提起酒杯,目光直视着漪月,嘴角微扬,显得成竹在胸。
漪月闻言,轻笑一声,嘟着嘴唇有些不满,“呵呵呵……我的身份还用猜吗?大家不都知道吗?你就是想赖酒。”
“我随便说两句,要是说错,姑娘也别当真。”
漪月看了一眼李丹青,却发现他目光如炬好似要看穿灵魂,不由急忙闪避。在挽月楼这么久,这还是第一个让自己不敢直视的男人,而且这人的眼光也不像别的男人,清澈得不带一丝杂念,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好奇。
“那我倒想听你说说,不过你这杯酒可不许抵赖。”漪月说着,挑衅地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李丹青站起身直直的看着漪月,犀利的眼神仿佛能深入骨髓,“姑娘是东北人……”
“先生说错了吧,罚酒!我是河南人。”漪月连忙纠正道,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极力遮掩的震惊与诧异。她不明白李丹青是如何看出她的出身,这个秘密连挽月楼的其他姑娘都不知道。
李丹青笑而不语,接着走了两步继续说道:“姑娘也不是这笼中的金丝雀,即便是,也不是挽月楼的金丝雀。”
漪月抚面而笑,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先生说笑了,我不在这挽月楼,那先生想让我做哪里的金丝雀?”
“哈哈哈……当我说错了。”李丹青大笑几声,并没有接她的话茬,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坐下继续吃了些酒菜,漪月端起酒杯又要敬酒,然而李丹青却起身推辞有事便要告辞。李秋阳虽然觉得尚未尽兴,但也只得辞别漪月带着亮子和三虎追着李丹青走出了大门。
在门外,李秋阳叫了一辆黄包车送李丹青回旅舍。两人坐在车上,李丹青并没有多谈此次的任务,今晚的见闻让他对李秋阳产生了戒心,同时也对这个漪月,以及漪月背后的挽月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回到旅店后,李丹青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漪月说话时的东北口音让他感到疑惑,而她却一口否决了自己的猜测。此外,一般人很难一眼看出手上的茧子是拿枪还是握锄头把的,而漪月却能猜出他出身行伍,这让他对漪月的身份更加好奇。再加上那几个从暗门而入的神秘日本人,李丹青意识到挽月楼背后一定有着强大的背景和关系。
挽月楼里看似灯烛辉煌,但是却暗藏玄机!能在敌占区大大方方的开着妓院,养着如此出尘脱俗的花魁,背后的势力定然是深不可测。想到此处,李丹青却是蠢蠢欲动,只等段青和狗娃睡下后,便起身夜探挽月楼。
尽管已过了深夜十一点,大同的街头仍与灵丘不同,偶尔能见到三两行人匆匆而过。黄包车已停工歇业,李丹青不得不凭着记忆一路步行。
挽月楼前,大红灯笼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白日里迎客的妓女早已消失无踪。大门敞开,两个八尺高的大汉左右如同两尊门神看守着大门,依稀还可以听见大门里的嬉笑声。
李丹青绕着围墙,寻找翻墙下脚之处。那院里枣树茂密的枝叶早已伸展至墙外,却是最好的标记。
李丹青纵身一跃而上,麻利的翻上围墙。院里曲终人散、空无一人。
李丹青腾空而起,稳稳的落在院中,然后熟练的穿过回廊。眼前,几间阁楼雅舍早已人去楼空,四周好像也再无其他建筑。
回忆起白天的情景,李丹青推测小院应该有另一个入口。于是他穿过回廊,来到墙根处仔细查找。果然,在一片茂密的箭竹背后,他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暗门。暗门虽未完全关闭,但却完美的融入了周围的环境,不仔细查找很难发现。
李丹青轻轻地推开虚掩的暗门,探身进入。门内别有洞天,一条曲折的小径通向深处,两间日式木屋在斑驳的树影中露出深幽的轮廓。透过屋檐下昏暗的日式宫灯,白天曾交过手的两个日本人一左一右站立在门前警戒,屋中似乎还有人交谈私语,只是距离太远听不清楚。
李丹青环视四周,发现自己与木屋之间的距离有七八米之远,中间空无一物,若直接走过去,必定会被守在门边的日本人发现。他正在犹豫该如何是好时,突然听到暗门那边传来了脚步声,吓得他立刻低下头,俯身在树丛中隐藏起来。
来人竟是白天那位妖娆的妓院老鸨。幸好夜色朦胧,树丛内更是漆黑一片,虽然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两米,但老鸨扭动着腰肢从旁边走过,并未察觉到树丛中的异样。
趁着老鸨与门前的日本人交谈之际,李丹青抓住时机,一个翻滚加飞扑,迅速躲到了木屋的背后。木屋背面有一扇纱窗,微弱的灯光透过纱窗洒在围墙上,形成了一片斑驳的光影。
李丹青小心翼翼地起身,透过窗角向屋内窥视。只见那位妖艳的老鸨刚刚推门而入,而白天在回廊上遇见的另外三名日本人也都在屋内。
“课长,是否要在下准备夜宵?”老鸨站在一旁恭敬的鞠躬行礼,声调轻柔,尊敬中带着几分卑怯。
长者此时已换了一身灰色和服,踏着木屐端正的盘坐在一方几案前。他挥了挥手,说道:“夜宵就不用了。你既然来了,就过来坐吧。”
老鸨依言走到长者面前,低头垂手,恭敬地等待着长者的指示。她的脸色凝重,眼神中却透露出恭顺和忠诚,与白天那妖娆的形象判若两人。
“美沙小姐到中国多久了?”
老鸨低眉回道:“1935年就被土原将军派到了东北沈阳,1937年4月到大同后,一直呆到现在。”
“美莎小姐这几年一直潜伏于此,为特高课收集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是我特高课的优秀特工。据我所知,你的两个哥哥也加入了大日本皇军,一个在关东军,一个在硫磺岛,你们全家都是我大日本皇军的忠勇战士。”
老鸨低下头,声音微颤:“能为天皇效忠是我们全家的荣幸,课长今天提这些干什么,美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课长明言。”
美莎心里有些惶恐,当年她在日本时只是名艺伎,有幸被土肥原贤二选中,经特高课特务机关培训后派往中国东北,后又前往大同,在这挽月楼一呆就是四年,如今年过三十,岁数偏大,自己这种老牌特务会不会因为年老色衰失去价值而被组织抛弃?这次课长亲自从太原过来,不知所为何事,所以心里忐忑不安。
“美莎小姐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在长沙的情报站刚刚建立,需要像美莎小姐这样经验丰富的老牌特工过去开展工作,不知道美莎小姐是否愿意。”
美莎长舒了一口气,“任凭课长安排,美莎听候差遣,没有意见。”
长者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哟西,樱子小姐将接替你太原特高课情报处的位置,至于挽月楼,我想交给漪月小姐负责,你意下如何?”
屋里的谈话印证了李丹青的猜想:挽月楼就是日本特务的一个窝点,除了花魁漪月,连老鸨都是日本特务,唯一让李丹青始料不及的就是白日里遇见的那个矮个子男人现在居然披了一头秀发,摘了胡须,摇身一变,成了叫“樱子”的女特务。
李丹青缩回脑袋,稳了稳心神,幸庆自己今天在醉花间没有暴露身份。
美莎迟疑了一会儿,担忧的说道:“漪月无疑是最佳人选。自从去年她来到挽月楼后,大同的三教九流都对她趋之若鹜。她也确实为帝国探听到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但是……我始终担心,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否还会继续效忠天皇。”
长者若有所思的停顿了一下,“漪月是我当年从东北带回日本一手培养的。她的档案在特高课总部有一份,我这里也有一份。除此之外,就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樱子小姐会安排人手接替你在挽月楼老鸨的职位,并暗中监控漪月。这样一来,就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还是课长想得周到。”美莎听后点头表示赞同,随后便不再多言。
“另外,今天在醉花间的几个中国人,你是否认识?”长者顿了顿问起白日之事。
“认识其中一个叫李秋阳的,这人常年混迹于城南,听说最近抢了雷大脚的烟馆,在城南一带有些势力,手下跟着上百人。不过他顶多就是个泼皮头子,课长问他干什么?”
长者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品了一口茶水,“漪月刚刚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同行几人之中他只是个小角色,他身边高大的中年男人功夫了得,气场不小,倒是个人物。据漪月说,他可能是军队里的人,李秋阳和他身边的吴永亮应该知道他的身份。我要你明早立即派人找到那个叫吴永亮的,打听清楚高个男人的身份,我决不允许大同城里还有特高课不知道的人存在。还有,明早的行动最好悄悄进行,不要惊动了其他人,问出下落后,不要留下活口。”
“嗨﹗”美莎点头应诺后,长者就示意美莎退出。
李丹青悄悄蹲下身子,只觉得全身惊出一身冷汗。他暗自庆幸今天跟了过来,否则如果让日本人抓到吴永亮,不仅自己的身份会暴露,金山煤矿的任务也无法完成。
美莎走后,长者又对樱子说道:“樱子小姐,我和你爷爷是多年至交。这次把你从天津调过来,就是为了查明灵丘县株式商社的事情是何人所为,为我们特高课一雪前耻。铃木少佐是我特意从太原带过来协助你的。你刚刚从天津过来,这边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你可以问他。”
“嗨﹗属下定不辱使命。”樱子应诺得清脆而利落,眸子光亮而坚毅,显得自信满怀,颇有女将风骨。
“另外,据情报显示,灵丘一带活动的破虏军是个很难缠的对手,原田弘叶和伊藤雄野两个大队都没有成功地将他们剿灭,反而原田弘叶还被炸死了。破虏军的指挥官名叫李丹青,听说曾在我们帝国陆军军官学校留过学。我已派人跟军官学校核实过他的档案,此人到日本半年就因参加反动游行被驱逐出境,后来便不知所踪。我要你们尽快找到此人,并设法为我大日本皇军除掉这个劲敌。”
“嗨,请课长放心,樱子一定竭尽所能完成任务。时候不早了,还请课长早日休息。”樱子恭敬地回答道。
长者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今晚我就住在这里,明早再回太原。这是太原特高课所有人员的档案,你拿去熟悉一下。注意保密。”说完,他从身后提过一口木箱,递给了樱子。
樱子接过木箱,转身离开了房间。李丹青见状,也悄悄地翻墙出了挽月楼。
今晚的收获颇丰,他没想到樱子这个女特务竟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本来准备回旅舍想想该怎么处理吴永亮的事情,但樱子手里的箱子却引起了他的兴趣。如果能搞到大同特务机关的名单,那对于军分区来说将是大功一件。
李丹青虽然跑不过小汽车,但是在无人的街道上,他却能听着声音大致判断出汽车的方位。幸运的是,大同特高课距离挽月楼并不远。等李丹青追到特高课院子外时,汽车已经缓缓驶进了院中,门口的警卫轻轻地合上了两道铁门。
李丹青躲在对面的房檐下,呼呼地喘着气。他看见三楼一间办公室的灯亮了一会儿又被熄灭,紧接着四楼两间屋子里又亮了灯。根据开灯的顺序和位置,李丹青猜想樱子肯定是在三楼放好了装有名单的皮箱,然后和那个铃木少佐上四楼休息去了。
“嘿嘿,肥猪拱庙门,白痴才会放过这个机会。”李丹青默默地记下房间的位置后,转身便往老钱的交通站走去。名单那么多,他也记不下来。而且如果不想打草惊蛇的话,就只有找老钱借点工具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