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云鹏程被二姐临走前的了然笑容刺痛了。

到底是个大小伙儿了，近来这一年既跟着卫城学了些粗浅拳脚，在师父老杨木匠那边又没少干体力活，身体比从前那风一吹就倒的状态强多了。

因心头火起，他只用了三分力，就轻松挣开云母的钳制。

他皱着眉，试图劝说二老：“爹，娘，就算小妹暂时不回来，咱们家里也要有人出面去看看她吧？这么多年不见，当年又是因为给我治病才——”

结果，话未说完，云父瞬间变了脸。

与此同时，身后忽然传来同村人的说笑声，其中有个妇人声音较为尖锐，穿透力很强，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云家”“小女儿”“回来”“被拐”这些关键词。

云母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忙不迭给儿子使眼色：“嘘！别叫外人听了去！”

云鹏程心头焦躁，却也只能按住话头，回过身来直面同村人的关心洗礼。

“云大伯，听说你家彩儿还活着，人找回来了，是真的吗？”

“哎呀，我前阵子还跟我家的说呢，你们那大外孙女的小模样跟彩儿可真是像极了。只是怕提起来你们伤心，才没敢说。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变故……”

“听巧儿说，能找到人，还多亏了她家雇的母女俩，当初也是为了照顾孩子才请的人。诶，这么说来，你家外孙女跟彩儿还真是缘分不浅呐~”

云家三人勉强挤出个笑，点头附和，只盼着赶紧把这群人送走。

当然，云父云母纯粹是心里不痛快，云鹏程则是急着跟爹娘争论一番，将北上探望小妹一事敲定。

然而，天不遂人意。

最爱跟村里人显摆的云母谈兴不佳，基本上不接话茬，看她不顺眼的人却没放过她。

人群中，大贵娘突然高声问了一句：“云家的，你当年不是说彩儿生病没了吗，怎么又突然变成被拐子拐了？这里头，是不是有些不对啊？”

这话一出，四周瞬间静了静。

大贵娘不慌不忙迎上其他人的注视，似笑非笑地盯着云母，不给她辩解的机会，继续往下说。

“我寻思着，那会儿你家鹏程好像生了场重病，偏偏这么‘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彩儿又被拐了，你们怕几个孩子被吓到，暂时瞒下来也是应该的。可，我怎么记得你们还真给彩儿立了个小坟来着？”

说到这，她故意叹了口气，摇摇头，面上露出明显的不赞成。

“你们就算去报官，官府找不回来孩子，也没必要这样吧？那些拐子拐了人去卖，总不会故意把人弄死。你家彩儿打小就生得好看，卖价只会高不会低，就更不会被磋磨死了。孩子明明活着，你们却把人报死了，这，这不是给孩子白添晦气么？那孩子本来就可怜……”

云父脸色一沉，云母也暗道不妙。

当年，他们偷偷卖女儿这事做得还算干净，借着回娘家借钱给儿子治病的理由，把小女儿带出去卖了。过后拿了钱回来，他们也没敢张扬，只取了一部分出来请大夫看病抓药，只当这是从云母娘家借的钱。村里人也不至于跑去云母娘家，打听借钱一事是否属实。

剩下的钱他们捂得死死的，不到必须时都没敢动，以至于，这些年来还真没引起众人怀疑。

毕竟云母性子不好，时不时就跟村里人拌嘴，更有黄老娘等几个老冤家。如果这事有人怀疑，早就被人当众喊出来给她难堪了。

正如大贵娘此时这样。

其他人听大贵娘这么一分析，还真有人露出狐疑的神色。

“我，我……”

云母支支吾吾了一会，突然灵光一闪，现场编了个借口出来。

她努力装出悲痛、愧疚的模样，低头抹泪。

“这事都怪我。那年彩儿丢了之后，我愁白了头发，急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睡了一觉，梦里却看到彩儿出事了，脸上血淋淋的，而且是连着几天都做的同一个梦……”

云父本来都做好心理准备，破罐子破摔了，没想到，老妻居然还有这般急智，心里暗暗点头，也忙不迭开口，叹着气帮忙打配合。

“当时我们也不敢信，又悄悄去找了个大师帮忙算彩儿的命，结果那大师说，这孩子是早夭的命，我们才信了。又想着她年纪小小的，去了地下没点香火不行，这才给她修了个坟。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众人见了这老两口唱作俱佳的表演，倒真信了不少，纷纷表示理解。

“原来是这样。这什么大师，分明是神棍骗子！要不是他瞎说，再想办法找找，没准早就把彩儿找回来了，孩子也不用在外头飘着这么多年！”

甚至有人想问出那神棍的名号，准备回头有空去砸场子。

云父老脸一木。

他就是随口编的，哪里真有这么个神棍呢？

不过，事情都过去十年了，算命先生给那么多人算过命，未必就记得每一个人，随便说一个倒也不打紧。

云父就面不改色报了个住在附近镇子上的算命先生名号。

一旁，云鹏程听得心头攻心，更为亲爹娘的厚脸皮和“急智”而感到羞耻万分！

他沉默着不吭声，却有村人在他身旁好意提醒，说了些云彩在外这么多年不容易、他是兄长要多照顾妹妹之类的话。

虽然对方不知内情，单论这话却没错，正好跟他所想契合，便郑重其事承诺，一定会倾尽所有对失散多年的小妹云彩好。

隔壁赵家人听到动静出来围观，都为云彩高兴。

赵大嫂不禁感慨：“天底下还有这样巧合的事，真跟那戏里唱的似的。彩妹妹也算是苦尽归来了……”

正说着，却留意到婆母脸色古怪，瞟向云父云母的眼神透着一丝鄙夷，心里就咯噔一下。

总之，云父云母今天的表演，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他们自己也知道糊弄不了所有人，却顾不上那么多，只勉力强撑着这最后的颜面。

随着天色愈发暗淡，众人纷纷归家。

相信老两口说辞的老实人，回家跟家里人唏嘘感慨命运无常；不信的那部分人，则默契地凑到一块，互相挤眉弄眼，小声议论起来。

老两口松了口气，关上门，拉着云鹏程进堂屋，怕不保险，还特地压低了声音叮嘱，让他千万别说漏嘴，省得全家一起丢人。

云鹏程心里厌烦，嘴上只能答应，而后便不再说话。

他也算是看透了爹娘，为了名声、面子、利益，很多东西都可以牺牲，包括良心、儿女。即便他是儿子，也只是排在三位姐妹之后罢了。

争论毫无意义，他根本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

所以，他打定主意，不再提出行一事，等二姐出发前，只装作去杨庄继续学手艺，而后悄悄跟上二姐。等爹娘发现，他肯定早就走远了，追也追不上。

云鹏程打得一手好算盘，却没想过，云巧有可能不同意。

他更没想到，都还没来得及私下跟二姐通气，告知此事，他的计划就彻底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