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西溟白骨笺

海雾漫过被雷火烧焦的礁石滩时,慕玄霜的骨笛声正惊起一群血喙寒鸦。他赤足踩着冰覆的海浪,玄铁镣铐在踝间叮当响——这是三年前叛离西溟白骨冢时,教宗穹老给他戴上的三千斤“冥河枷“。

碎镜折射着最后一丝青莲残光,照出他眼尾的火蝶刺青。慕玄霜俯身捞起半块铜镜残片,指腹擦过镜面的金纹时,瞳孔忽地泛起血红:“天刑引雷...玉虚宫的气数到头了啊。“

镜中陡然浮现出女娃消散前的残影。慕玄霜的骨笛抵住残片边缘一撬,镜光竟化作条金线直指东北方——那是药王谷遗址的方向,也是他在幻海蜃境里见过千百次的“引劫之地“。

他突然旋身甩出骨笛,笛孔里射出七根冰针。三丈外的礁石后传来闷哼,披着玉虚宫道袍的傀儡仆从喉头中针倒下。那尸体胸前绣着的青莲纹正在褪色,显露出紫黑色的魔宗图腾。

数百里外,谢无昝的脊梁骨撞在琉璃殿柱上。玄霄子的残魂已经消散大半,最后一句“逆炁不可吞“还在耳畔震响。被他护在怀里的月无霜尸身开始结霜,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冰晶。

“坎位水寒相冲...“谢无昝盯着玉池边的星图刻痕,忽然想起小时候试药发作时,月无霜往他嘴里塞的半块黄糖。那时候他还以为师姐的药童袍熏了桂花香,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腐心草以毒攻毒的气味。

池水突然咕嘟冒泡。金叶菩提的根系从池底翻出半片焦黑的竹简,正是当年玄霄子交给月无霜的“淬灵九劫“残篇。谢无昝的手指刚触到竹简,海底残阵忽然传来震颤——玉虚宫主的哀嚎被无限拉长,像有千百根铁钉在青铜器上反复刮擦。

慕玄霜踩过傀儡尸体的指节时,冰面咔嚓裂开细纹。他蹲下身撕开傀儡后颈的皮肉,三根淬毒的傀线还缠在颈椎骨上。这种将活人炼作提线傀儡的法子,西溟百鬼窟的七长老最是擅长。

“往北三十丈。“他把铜镜碎片贴近冰面,镜光竟穿透厚冰照出海底的琉璃殿轮廓。冥河枷突然爆发绿荧,脚踝皮肤被灼出白骨图腾。这是母族血脉感应到太溟真炁的征兆——十八年前他出生时,百鬼窟祭坛的水晶棺也漫出过同样的光。

谢无昝咳出两口带着冰渣的血。强行催动青莲纹的代价,是浑身经络像被铁刷刮过。他攥着竹简踉跄起身,忽然瞥见菩提树根缠着一把断剑——剑柄刻着月无霜的名字。

当年药王谷试剑台上,十一岁的月无霜握着这把剑挑开他的衣襟:“师尊说青莲圣体若过不了药劫,我就得亲手取出你的心脏。“那时的剑尖抖得厉害,抖着抖着就坠了滴泪在他手背上。

青铜钟突然自鸣。谢无昝抬头望向藻井,原本悬钟的位置只剩下个空铁环。他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咽喉——那里不知何时覆满了青铜锈斑。

慕玄霜的骨笛插入冰缝的刹那,海底漩涡掀起丈高的冰墙。裹着银链的七星钉残片突然飞旋,在他掌心割出深可见骨的血口。魔血滴在冰面,竟化出一行白骨篆文:

“玄霄埋骨处,魍魉叩门时。“

他突然扯开右襟。胸口浮现出与青铜锈斑同源的纹路,这让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穹老带他旁观“种傀术“时说过的话:“西溟皇族的血能化太溟戾气为锁,你早晚要吞下那份孽债。“

谢无昝的指甲已经变成青灰色。竹简上的字迹开始扭曲,化作三十六道金针刺向他眉心。幻象里闪过月无霜被七星钉贯穿心脉的画面,钉尾的银铃响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坎位...坎位是休门?“他掐着指节推算阵法,指尖却抖得捏不住诀。琉璃殿的地砖忽然塌陷,露出底下十丈宽的青铜鼎——鼎内堆满青莲纹婴尸,最大的不过三四月胎龄。

鼎耳挂着半枚玉佩,玉上“昭“字缺了旁的刀痕。谢无昝突然记起,玄霄子临终前咳血写下的遗书里,提到过自己早夭的胞妹就叫“秦昭“。

慕玄霜的冥河枷裂开第一道缝时,冰层下的琉璃殿骤然放出青光。怀里的铜镜残片变得滚烫,镜面映出谢无昝半人半傀的可怖模样。他突然冷笑出声:“原来所谓的青莲圣体,不过是个转移傀毒的炉鼎。“

这句话仿佛隔着虚空刺进谢无昝耳膜。原本混沌的灵台倏地清明一瞬,他反手将断剑插向自己心口——剑刃却在划破皮肤时被青铜锈斑卡住。那些锈迹已蔓延到下巴,像戴了半张恶鬼面具。

寒鸦的嘶鸣划破夜空。慕玄霜咬破舌尖喷出精血,染血的骨笛重重敲在冰面。七重冰层应声塌陷,他随着碎冰坠向海底琉璃殿。冥河枷在坠落途中彻底崩解,脚踝白骨上赫然是西溟皇族的火云纹。

谢无昝抬头望向破穹而入的身影时,最后的清明即将湮灭。他看见那人手中的骨笛点向自己眉心,笛孔里伸出带刺的冰棱:“慕玄霜...借你青莲血一用。“

青铜锈斑爬满眼眶的瞬间,冰棱扎入心口。慕玄霜腕间的火蝶刺青暴出红光,硬生生将傀毒吸出三成。沉睡三十年的西溟魔煞顺势灌入谢无昝经脉,与清炁撞出紫黑色的雷光。

琉璃殿四壁的鲛绡倏然燃烧,现出第二段玄霄子留影。画面里的道袍老者正在剖开自己丹田,将一团青气封入青铜鼎:“此乃为师第二道魂...若见菩提生黑叶,速毁...“

慕玄霜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望向池边怵然漆黑的菩提叶,反手将骨笛捅进青铜鼎的兽首纹——晚了半步。

慕玄霜的手指缝里渗出黑血,骨笛卡在兽首纹凹槽里嗡嗡震颤。青铜鼎内突然喷出青紫色烟雾,裹着腐烂的桂花味——这气味让他想起七岁那年误闯百鬼窟炼人窟时,泡着药童尸体的青铜缸。

谢无昝单膝跪地,右脸的青铜锈已经爬到耳根。他抓着断剑想站直身子,膝盖却陷进突然软化的玉砖里。那些本该坚如玄铁的砖石,此刻像被蒸烂的糯米糕般粘稠。

“晚了三息。”慕玄霜突然嗤笑,腕间火蝶刺青红得发亮。他抬脚踢向青铜鼎侧壁,鼎身旋转间露出底部的铭文:“昭阳二十九年,药王谷秦氏敬铸”。

鼎耳挂着的玉佩突然爆成齑粉。琉璃殿四角的鲛人灯应声而灭,只剩下金叶菩提散发的幽光。原本碧绿的叶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发黑,叶脉虬结成蛛网状的血纹。

谢无昝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断剑当啷落地。他开始抓挠脸上的青铜斑,指甲刮下带着腐肉的黑渣。慕玄霜皱眉按住他肩头,掌心魔煞之气贯入经脉的瞬间,两人同时僵住——这青莲圣体的丹田深处,竟涌动着与西溟皇族禁术共鸣的波动。

“原来如此...”慕玄霜猛地扯开谢无昝的衣襟。心口青莲纹中心嵌着颗芝麻大的黑痣,与他母妃临终前示警的“噬魂印”一模一样。

殿顶忽有碎冰坠落。慕玄霜拽着谢无昝滚向玉池,原先跪伏着谢十九骸骨的位置塌陷成坑。坑底升起座三尺高的人面碑,碑面密密麻麻刻满婴儿脚印。

“玉虚宫主的百子祭魂碑。”慕玄霜的骨笛戳了戳碑面,金铁交击声里混着婴啼,“看来你那好师尊,三十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谢无昝的神智清醒了半分。他盯着碑文里隐约的莲花纹,突然记起玄霄子最后那道残魂消散前,手指虚点的方向正是琉璃殿藻井的北斗方位。当北斗第七星对应的琉璃瓦碎裂时,月无霜的尸身突然浮空而起。

慕玄霜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七星钉残片从月无霜体内浮出,在尸身上方排成残缺的勺子形。缺失的那枚钉头正嵌在自己腰间的铜镜残片里,隔着布料透出刺骨寒意。

“要借尸还魂?”他冷笑着一把扯下铜镜残片。镜面倒映出的却不是自己面孔,而是玄霄子在药王谷丹房配药的场景——那老道正在往炉中投入七枚染血的七星钉!

谢无昝突然暴起,锈蚀的右拳砸向人面碑。碑体四分五裂的刹那,百道婴灵怨气化作黑箭射来。慕玄霜旋身甩出骨笛结成冰幕,箭雨撞在冰面震出蛛网裂痕。这招式正是西溟皇族秘传的“千山负雪”,他当年叛逃时曾用这招冻穿穹老的左眼。

青铜鼎突然发出闷响。鼎盖被什么东西从内顶起半寸,又重重落下。细如发丝的黑雾从缝隙钻出,凝结成张酷似玉虚宫主的脸。

“你以为青莲圣体为何能融清浊?”黑雾幻化的面孔扭曲着,“这是本座用三百先天道胎喂出来的傀儡炉鼎啊...”

慕玄霜突然咬破舌尖喷出血箭。血雾接触黑脸的瞬间爆出紫炎,烧出个碗口大的洞。趁着邪祟尖啸的空档,他拽起谢无昝撞向菩提树干——这动作让谢无昝想起月无霜最后一次带他突围时,也是这样把后背暴露给追兵。

树皮龟裂的刹那,暗格里弹出卷鲛绡。谢无昝沾着锈斑的手指刚触到绡面,整棵菩提树突然剧烈摇晃。漆黑的落叶间飘落无数光点,每个光点里都映着月无霜生前片段:

十三岁少女在冰湖里浣洗浸满腐心草汁的绷带;二十岁的药师偷偷往师弟药汤里兑续命蛊;最后是雷暴夜她引动七星钉前的回眸一笑...

“...师姐。”谢无昝脸上的青铜斑裂开细缝,淌下混着金粉的血泪。

黑雾已凝聚成人形。玉虚宫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来:“乖徒儿,该把为师第二道魂收回了。”数不清的青铜锈斑突然从地砖涌出,如活物般爬上两人裤脚。

慕玄霜突然扯开自己的上衣。胸口火蝶刺青振翅欲飞,他握住谢无昝生锈的右手按向心口:“西溟火云印配青莲血,足够烧穿这鬼东西。”

谢无昝本能地调动丹田残存的青莲炁。清浊二气交汇的刹那,整座琉璃殿的青铜器同时嗡鸣。悬在藻井的铁环突然射下道青光,将月无霜的尸身笼在其中。慕玄霜瞥见那些青光里浮动的西溟古篆,脸色骤变:“这是玄渊转生术?你们东洲修士也偷学我族禁法?”

黑雾凝成的巨掌拍来时,谢无昝终于冲开被傀毒封住的哑穴:“坎位...坎位有泉眼!”他的锈指点向玉池底部。慕玄霜会意,骨笛引动魔煞击碎池壁,藏在池底的青铜闸门应声而开。

滔天浊流喷涌而出,却在中途被青光截断。月无霜悬在半空的尸身突然睁眼,七星钉残片组成完整阵型没入她眉心——这不是重生,而是玄霄子留在她颅内的后手被激发了。

“师尊...原来你连死人都算计...”谢无昝笑得呛出血沫。他看清月无霜瞳孔里转动的金色卦象,那分明是玄霄子最擅长的天机策算法。

黑雾巨人发出不甘的咆哮。菩提树的根须突然暴长,缠住人形拼命拽向鼎内。慕玄霜趁机将铜镜残片甩向闸口,镜面映出的太溟古镜虚影暂时镇住浊流。趁着这空隙,他拖着谢无昝跃入地下暗河。

冰冷的河水冲开脸上锈斑时,谢无昝恍惚看见月无霜在青光中比了个熟悉的手势——那是药王谷药童之间传递暗号的“安”字。三十年前他高烧濒死时,月无霜守在他床头比过同样的手势。

暗河将二人冲进溶洞。慕玄霜瘫在钟乳石旁喘气,胸前火蝶刺青暗淡无光。被他扔在岸边的谢无昝突然抽搐,身上残余的青铜斑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新生的青莲纹。

“青莲涅槃?”慕玄霜想起西溟古卷里的记载,神色复杂地拔出骨笛,“看来这场造化,倒真要算上我三分功劳。”

洞顶水滴砸在谢无昝眉心,激起圈淡金光晕。他眼角还凝着血泪,嘴里无意识喊着师姐。在他们头顶千丈的琉璃殿废墟中央,被玄渊转生术禁锢的黑雾正疯狂冲撞青光牢笼,而金叶菩提的最后一片绿叶,也在此时彻底染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