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腴在地上一个滚趟,身上沾满了落叶和碎石。
顺势朝山下滚去。
因着只能自由方圆三十里,这片地界之中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
身子落入一条湍急的深涧。
水是从镜子窟流淌而出的,不断裁弯取直,沿路又会滋养不少村落。
顺水而行,永远是最近的出路。
冰冷刺骨的流水呛入陈腴口中。
陈腴屏气凝神,冰寒虽然刺骨,却是叫他愈加清醒。
他本名陈鱼,从小水性极佳,好似渊鱼转世。
父亲农忙时,也不管他,任由他在自家那口大水缸中泡着,闭气再久时间都不会头晕眼花。
而“腴”字,是他读书的时候,夫子李梧给他改的。
说他太瘦了,改个好养活的名儿,本来还想叫陈肥的,却被他严词拒绝了。
咋不叫陈臃、陈肿呢?
陈腴宛如化身一条游鱼,随水而下。
隔水听闻一声巨物抢入的声音,湍水更被激起层层推波,将他裹挟着撞在竦石之上。
好像骨头都被拍散了。
陈腴吐出一口咸腥,晕染一片湍水,瞬间又被洗涮干净。
不敢浑噩片刻,调转身形,伸手趴住那硕大的竦石,像条蛞蝓,死死贴附在石头背后的水流空档之中。
冰冷的流水掩盖他的体温,只有一只眼睛视物的黑蛇一时不察,顺水而下,直直追寻那血腥而去。
陈腴静待三息,黑蛇随水远去,知道自己不会这般轻易的脱身,强撑着泵出一股气力,利落地踩石出水,攀山涧而上。
又是连滚带爬,不断奔命。
还有两里山路。
陈腴感觉那种久违的禁锢之感缓缓浮现。
一座看不见的牢笼近在眼前。
一边跑,又是一边低笑。
刺激!
父亲死后的好些年,他没有这般肆无忌惮的犯禁过了。
简直一步一景,好似几步远离人烟,身处榛林深泽,烟云暗漠。
陈腴只觉四面八方烟云弥漫,昏暗模糊,连原本熹微的晨色都透不进来。
好像有一股意志在心中申饬。
勒令其原路返回。
陈腴置若罔闻,笑容逐渐恣肆。
没有丝毫放慢脚步,却又是作死般大喊一声。
“大胖婶儿,你追去哪里了?你小腴哥在这里呢!”
眼前又是巨物穿行的声音传来,“小畜生,好胆找死!”
陈腴见怪不怪,自知此刻的自己已然分不清六合分布。
面对好像半道杀出来的大黑蛇,其实是看他横冲直撞地送上前去挑衅,所以才这般愠怒。
陈腴当即调向,又一头撞入更深的迷雾之中。
那黑蛇的身形堪称神出鬼没,不断从陈腴四面八方涌现。
而陈腴每一次都是险死还生地堪堪避开。
陈腴知道,只有以那黑蛇为路引,朝着相反的方向跑,才算勉强跑出个直线。
他一边抡腿,一边计数自己的步子。
还剩不到一里,以五尺为一步,只要再跑出三百步就行了。
眼前已经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甚至还有几股瘴气钻入鼻腔。
陈腴头脑昏沉,好似随时就要晕厥。
一咬牙,几乎切断一小截舌尖,只剩舌底一丝皮肉粘连。
陈腴口中汩汩鲜血涌出,剧痛也瞬间让其清醒。
心念,“还有两百步!”
那不断冲面而出的黑蛇却是速度慢了下来。
心道,“这小子,脚底跟抹了油似的,怎么这么滑溜?这天色也不对,忽然起了这么大迷障,有些诡异……”
黑蛇一甩成人大腿粗细的尾巴,折断一棵小松树,瞄准陈腴的后背,直接抛射出去。
树干倒转,松叶好比箭羽,速度奇快。
只不过在陈腴眼中,却是尖锐的断口迎头痛击而来。
故而没有多么险之又险,侧身一闪。
那呼啸而来的树干擦着他的衣衫飞了过去,尖锐的松叶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却不觉得如何疼。
陈腴无暇低头查看伤势,深吸一气,转头,继续朝着心中既定的方向狂奔。
每迈出一步,他都能感受到那股来自无形牢笼的压迫感愈发强烈。
心中忽然惊悚,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抽打着他,像个陀螺一般。
天旋地转,四合混淆不清。
陈腴并不在意,只是默数着,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如同多年前那次一般,身体雾化的趋势渐渐显露。
陈腴感觉雾润的风不断穿透自己的身子。
好像光穿透水一般,自己马上也要和同其中。
这些年,自己虽然依旧消瘦,身段却是颀长了不少,步子也大了些。
冥冥之中有感,或许,现在的自己,离那雷池禁地,不过几步之遥。
就在陈腴松懈之时,倏然间,只见一张磨牙吮血的大口从头顶上方俯冲而下。
陈腴抬头望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没有退缩,反而迎着黑蛇冲了上去。
血盆大口咬下,却像是吃了一口雾气。
陈腴的身子穿过黑蛇。
密密层层的蛇身缠绕陈腴,就像水中捞月,把持不住。
陈腴一步踏出,脚下空无一物。
与黑蛇呈交缠之态。
一并落入一处静谧冰寒的水域之中。
迷雾全消,陈腴睁开了眼。
抬头,看向幽幽的水面之上,淡淡的天光投射入三尺,再不能深入分毫。
身体缓缓下沉,低头,身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渊流。
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
他真回来了。
又回到了那牢笼的中心,半亩大小却深不见底的镜子窟。
身子却是没有凝实,身上缠绕的黑蛇绞不住他。
扭曲起来,长虫亲水,在黑水之中游弋。
双目死死盯着状态怪异的陈腴,怨怼之余,还有对于未知的恐惧。
陈腴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剥离了肉身,眼耳口鼻舌身都在渐渐消散,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意识不断向下坠落。
好深,无法触底。
还有一点点残存的五感,听到那蛇妖凄厉的惨叫,以及一种如雪消融的声音。
一人一蛇,都好似两块冰碴落入沸水。
忽然,陈腴感觉到了柔软温和的触底。
不再下落。
好似一只大手打捞住他。
五感又渐渐恢复,一道温和的中年声音响起,“差不多了。”
又是一声苍老的声音传来,斥骂道:“你休要偏帮,这不识好歹的孽物!胆敢屡次三番犯禁!今日,合该绞灭他的真灵!”
中年之声却是浑不在意道:“他也是事出有因,趋吉避凶而已,小惩大诫就罢。”
陈腴感到自己被慢慢打捞起来,意识却是愈加模糊。
那老声又有些色厉内荏道:“下不为例!”
好熟悉的感觉。
又是一个“下不为例?”
中年人的声音明明十分温和,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桀骜。
直言道:“尽管下不为例,但有下次,我还保他。”
老声怒不可遏道:“吕嬴!你别欺人太甚!”
陈腴意识彻底陷入混沌。
只是牢牢记住吕嬴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