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斫桐

清晨。

陈腴在自己老宅的烘笼床上醒来。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

环顾四周,也没什么能入眼的。

这老屋几乎和喻公庙同岁,也有百多年历史了。

好在人是屋的胆,只要常住常新,便不会坍塌。

如今看起来,虽然家徒四壁,却还坚挺。

陈腴呆愣了片刻,才觉得锥心刺骨般的疼,低头呕了一大口黑血出来。

左手胳膊肿胀得厉害,半分力气都使不上,耷拉着乱晃荡。

没得侥幸,皮肉里头筋骨都有折疡。

陈腴身子颤如抖筛,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却是趴在烘笼床上迟迟没有起身,反倒发出肆意的低笑。

他从来没有觉得这般轻松过,疯魔般自语。

“下不为例,好一个下不为例,又是一个下不为例!”

“原来我真的不会死啊!”

低笑许久之后,陈腴才艰难支撑起身子。

隔着窗牖往外看去,天色尚早。

老宅低矮的土墙边,一棵甲秀未开,只有零星的秃枝青桐枯立。

陈腴勉强下地,脚步虚浮。

初春朝寒,适逢含露的晨风拂面。

陈腴却是感觉一阵温和,不由一个激灵。

虽然不会死,但也确实遭罪。

上一次的下不为例是什么遗症?

一身痨病。

那这一次呢?

陈腴跌跌撞撞走到土角,桐树下,一口带盖的大水缸边。

打开木盖,以水为鉴。

但见自己的倒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毫无血色。

伸手探入水中,也是一阵温和,看来是自己阴虚体寒所致。

陈腴倒是并不如何在意了。

管他呢,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现在就算叫他去火烧山下的黄惊庙他都有几分底气了。

这就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陈腴舀了捧凉水充饥,刚喝了一口,就是呕了出来。

殷红晕染水缸。

陈腴摇头一笑,看来溺在镜子窟时,真没少喝。

抬头看了看六丈高的老青桐树,枝干不繁,除却一根主干,其余侧枝都是斫伐的痕迹。

他因为痨病,在山里黑心施郎中处就医。

因着常付不起诊金药钱,施郎中就提了个奇怪的要求,要以他家的梧桐树枝抵债,说是要制瑶琴。

经年累月,施郎中都不知道做了几把琴了,也没见够。

就是委屈了这老树,一直都是光秃秃的。

陈腴转身回屋,拿起一个有进无出的哑巴罐直接砸烂。

一大堆铜钿洒落。

归置细数一番,这是他全部的积蓄了,三百文出头。

他打算去施郎中处,准备购置些煎制五香汤的材料。

也不知道能买多少,要是钱不够的话,那就只能再委屈一下这棵老桐树了。

陈腴换了身衣服,家门不闭,慢悠悠出了门。

委实如今的身子,也走不快了。

黄冈岭其实没有医馆。

名为小路头的地界从里往外倒数第二户,便是施郎中家。

只是一处比陈家老宅规整不了多少的破落房。

陈腴步履蹒跚地走到施郎中家门前。

柴门虚掩着,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进入。

院子很小,一地腌臜,鸡屎狗尿,臭不可闻。

施郎中对着一个药炉子烤火。

陈腴刚想打招呼,一只人来疯的白色长毛狗子就双脚站立,扒住了他的大腿。

陈腴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铜钿,你又脏了,乖,一边耍去。”

这个名字是施郎中寄予厚望的,笑言每次呼狗“铜钿来”的时候,都沾个“招财”的口彩。

施郎中一抬头,闭着眼,清癯的面上一抹稀疏的好像萝卜须的山羊胡格外扎眼。

“是陈家小子啊?你不开口我还没听出来呢,脚步声不太对啊?”

说着他睁开双眼,一对灰白的瞽目深凹,十分瘆人。

陈腴却是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找你买些药材。”

施郎中点了点头,咧嘴一笑,“其实你这声音也不太对啊,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坐下吧,我给你把把脉。”

陈腴却是摇头,没好气道:“看不起,我全身家当都带来了,就三百文。”

施郎中瞬间变脸,刻薄道:“哦……那算了,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你既没钱,死了也该。”

陈腴也不客气,笑骂一声“黑心鬼”。

施郎中听了,非但不怒,更是喜笑颜开。

陈腴骂他黑心鬼,证明他觉得自己有钱赚。

嗯……还真是个美好的愿景。

“说吧,你要什么?”

“白檀、白芷、桃皮、柏叶、沉香、甘松……”

陈腴一连串报了二十几味药材。

算是耍了个小心眼,只是其中囊括了制香和煎汤的十味。

岂料施郎中却是一语道破,“你要做五香汤啊?”

陈腴暗吃一惊,莫非这施郎中也不是常人?

他眉毛扬起,故作不解道:“黑心鬼,你在说什么?”

施郎中一双瞽目盯着陈腴,嗤笑道:“少欲盖弥彰,我说你钱不够,三百文,除了沉香,余下选五种或许刚好。”

陈腴不动声色,反驳道:“钱怎会不够?你不是按斤两称的?每样少抓些不就好了?”

施郎中语气平淡道:“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还不是随我定价?按分厘抓,钱也不够!”

陈腴有些气急败坏道:“黑心鬼,人心不足蛇吞象!今天二月二,撒灰道,蚰蜒圪蛇都知道。你最好还是当心些长虫出没!”

施郎中一脸奇怪的‘瞥’了一眼陈腴,笑骂道:“你小子鬼迷心窍了吧,今天都二月三了!”

陈腴愣住。

他原以为自己只昏睡了几个时辰,没曾想,竟是过去了一夜天。

陈腴想着,连自己都遇到了蛇妖夜袭,那老喻呢?

当即不做停留,拔腿就往岭头的喻公庙走去。

施郎中喊话陈腴,“喂,你不买药材了啊?”

“钱不够!”陈腴头也不回,“你心太黑!”

“我心黑?”施郎中啐了一口唾沫。

低骂道:“我巴不得你们山里所有人都不来找我看病买药……”

陈腴匆匆行至岭头喻公庙,路上又是不断咯血。

不由感慨,刘仙长说他活不过今年了,又经过昨日子夜这一遭,若不是心里有底,自己都该怀疑会不会这一两日就会溘然而去了。

喻公庙依旧香火冷清,门可罗雀。

陈腴踏入庙门之中。

喻太公的金身随即就轻轻嗡颤了一下。

陈腴长舒了口气。

“老喻,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柿子果真要挑软的捏,陈腴心想,自己险死还生,昏厥了一天,老喻倒是没遇上什么麻烦。

看来那刘仙长的十枚灵禄真不是白吃的。

但见陈腴一身伤病,太公菩萨像也颤抖不已。

却又好像禁锢在金身之中,没有拘神敕令,无法自主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