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腴轻车熟路,从香炉里捞出一把香灰洒在地上。
香灰极快地扭曲成三个字。
笔迹草率,毫无挫衄。
“没事吧?”
陈腴摇头,轻描淡写道:“只是受了点小伤。”
香灰:“你快死了。”
陈腴咧嘴一笑,知道这不是什么谴咒,而是老喻关心则乱。
遂宽慰道:“放心吧,死不了的,我还好,或者说我很好。”
“现在就算叫我去山下那黄惊大王庙放把火都不带怵的。”
“小庙祝好大的口气啊……”
庙外忽有女声传来。
陈腴听闻那熟悉的声音,猛地转头。
只见一个肉球女子,眼带戏谑,站在高高的门槛之外,双手抱胸,硬生生把自己勒成了个胖葫芦。
陈腴瞳仁一缩,“胖婶儿?!”
女子瞬间捕捉到陈腴眼里的一丝惊慌疑惑,笑吟吟试探道:“咱们这山上山下,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小腴哥见了我跟见鬼似的。”
陈腴满心疑惑,他明明记得这蛇妖已经断筋腐骨,彻底消融在镜子窟中了?
为何还能好端端地站在庙门之外?
女子嘴角挂着讥笑,“我家大王有请,刚好,小腴哥赴约之时要不带上火石?”
陈腴一挑眉,山里农忙少,闲话多,陈腴这从小没妈的孩子,阴阳怪气的嘴功也是身经百战磨炼出来的。
当即反唇相讥道:“他请我,我就要去?我是他那孝心大发,迫切想要奉养的野爹啊?”
肉球女子胸膛起伏,眼含嗔火。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
陈腴见她站在门前,两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却是没敢抬脚跨过门槛。
当即又回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喻太公像。
想来是老喻虎死骨立,仍有余威。
陈腴便是狐假虎威,对着肉球女子揶揄道:“胖婶,你怎么好像有些不敢进门啊?”
女子蔑笑道:“逞什么口舌之快?你既不敢应邀,便将大话咽下。”
陈腴不以为意,“既然昨日已撕破了脸,又何必摆着先礼后兵的一套?”
“撕破脸?”女子若有所思,“看来我那因你吃瓜落的妹子,果然咽不下闷亏,这会儿估计已经魂归幽冥了吧?”
“妹子?”陈腴心思急转,却是故作皱眉,“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敢做不敢当?孬!”
女子轻哼一声。
“少装模作样了,你应该知道我是蛇妖了吧?咱妈一年要下三十枚蛋,几十年下来,我兄弟姐妹过千,有那么几十条含灵成精的,也不奇怪,再说蛇性寒凉,我和她没甚感情的。”
陈腴不管她如何哄诱,却不应将。
“满嘴胡话,我看你是猝遭邪风,神志不清了。”
女子翻了个白眼,瞳仁上翻过去,变成蛇眸。
“反正我话是带到了,大王说了,要是你不赏脸,他便亲自登门相邀。”
陈腴眉头紧皱,山里有句老话,叫作“黄惊进门,家里死人。”
黄惊原是不祥之物,打不得,骂不得,吃不得。
只得是敬而远之。
陈腴却是硬气回应道:“尽管叫他来,我等着呢。”
只因他也曾听父亲说过,黄惊就是赤麂,山珍野味而已。
山货排行之中,獐麂鹿兔,祖辈阔绰时可没少吃。
而且陈腴还想到了之前刘仙长说过的话,此刻那黄惊大王必然被香火反噬,自顾不暇,否则何苦多此一举?
自己摆明了不会赴他的鸿门宴,他直接上门就是了。
眼见肉球女子忿忿离去,陈腴舒了口气。
低头去看香灰,说道:“老喻,这黄惊大王总是个隐患,悬而未决,咱们也得想个办法了。”
香灰只是凝聚成三个字:“摆黄菜。”
陈腴愣了愣,“什么摆黄菜?”
随即明悟过来,这只是山中俚语,弃文存质。
至于雅言如何读如何都无定式。
以前喻公庙香火鼎盛之时,每年三月前后,都会有一次盛大的露天筵席。
席面最少十几桌,不茹素,有酒有肉,一张台面十几个碗,一连吃两顿,丰盛似年关。
家家户户都要来,算作是为太公菩萨庆贺圣诞。
陈腴问道:“老喻,你是要香火?”
他念想自己那些占便宜没够的老乡,只要有酒有肉,会不来白吃?
就算不善捐一些,也不好意思空手来是吧?
香火这不就有了?
香灰言简意赅:“对。”
陈腴苦着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咱们没钱啊。”
他低头,只看到香灰又作二字。
“去李府借。”
黄冈岭一带山民,都是数百年前为躲避兵灾移居于此的。
历代相互嫁娶,如今只剩下六个姓了。
李家算是第一等大姓。
可要说能称得上“府”的,就只有陈腴的夫子李梧一家了。
李夫子的爷爷曾是菰州府知府,休致还乡多年,顺理成章做了这黄冈岭村最大的佃主员外。
老人家念及“终身大计,莫如树人”,想要回馈家乡。
便举办了个山野义学,将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孙子李梧强送去了学塾作夫子。
学塾没有门槛,甚至连束脩都不要,所图不过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也能识字明理。
可好景不长,才过了三年,李老太爷如此高义之举,却是被乡里短视之人调侃为“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还说说风凉话道,真做好事,还不如散些家财匀分来得直截了当。
李老太爷面对风言风语,看似性情刚烈,竟直接关闭了学塾。
实则是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依旧在那学塾中挑选了四个颇具文气的孩子,收在孙儿李梧门下,继续钻研学问。
教他们有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盼头。
其中最出息的当数陈腴曾经的同窗徐忻,跟着夫子离开黄冈岭三年了。
李老太爷甚至还为其参与科举出具“保状”。
徐忻也是不负厚望,头年便过了府试,成了童生,今年更是据说廪膳有望。
而陈腴,除了那与李夫子短暂的师徒一场,和李府之间,就再无渊源了。
故而陈腴为难道:“老喻,你是要我借着和李夫子的香火情,去向老太爷借钱操办?”
香灰:“对。”
陈腴也不是矫情之人,只是苦笑,“行吧,我觍颜试试。”
正所谓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
陈腴叹了口气,夫子都离乡多年了,他也不是唯一的学生。
“就算我拉得下脸,也是高门难进,没有贽礼,如何拜谒?”
喻太公彩绘剥落的神仙上遍布浅浅的裂痕,氤氲雾气逸散出来。
呼吸间变成一团云雾。
湿润厚重,晶莹欲滴。
陈腴低头又看见一个“接”字。
赶忙在地上找了个接无根水的陶碗,放在云团底下。
云团扭曲,好像变成了一块沾了水的拖布。
拧巴几下,稀稀拉拉的出水。
在碗底积蓄薄薄的一层绿水。
陈腴看着陶碗,问道:“这是什么?”
香灰:“吃剩下的灵禄。”
陈腴急切道:“这好东西,你吐出来干什么?留着慢慢吃啊!”
香灰:“彼之熊掌,我之鸡肋,多吃无益。”
陈腴问道:“所以灵禄于你,治标不治本,还是急需香火供奉?”
“是。”香灰变化成一行长句,“你全喝了,先治伤势,空碗再灌满水,可作登门贽礼。”
陈腴到底还是厚道,有些疑虑道:“老喻,这恐怕不妥吧?”
香灰:“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