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弗罗斯特诗全集(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 (美)弗罗斯特
- 2514字
- 2025-03-05 09:10:51
雇工之死
玛丽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的油灯,
等沃伦回家。一听见他的脚步声
她就踮起脚尖跑过黑洞洞的走廊
去门口迎住他,告诉他一个消息,
好让他有所预防。“赛拉斯回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推着他一起到门外,
并关上身后的房门,“请对他好点。”
她接过沃伦从市场上买回的东西,
将它们放在门廊上,然后拉着他
并肩在门廊前的木制台阶上坐下。
“我究竟什么时候对他不好过?
但我不会让这家伙回来,”他说,
“夏天割草时我难道没告诉过他?
我说他那时要走就永远别再回来。
他有什么本事?别人谁会雇他?
年纪一大把,能干的活儿已不多。
即使他还能干活儿也完全靠不住。
他总是在我最需要他时离我而去。
他老觉得我应该付他一份工资,
至少应该够他买点烟草,
这样他就不会因讨烟而欠下人情。
‘好哇,’我说,‘我希望我能付,
但我付不起任何固定工资。’
‘有人付得起。’‘那有人将不得不付。’
如果他那样说仅仅是为了抬高自己,
那我本不该介意。但你可以相信
他开始那样说时他背后总会有人
在设法用一点零花钱哄他过去——
在割草晒草难找帮工的时候。
到冬天他又回来。可我的活已干完。”
“嘘!小声点!他会听见的。”玛丽说。
“我就想让他听见,他迟早都会听见。”
“他累坏了。他正在火炉边睡觉。
我从罗家回来就发现他在这儿,
在牲口棚门外缩成一团睡得正香,
那模样真可怜,也真可怕——
你可别笑——当时我没认出他来——
我没想到会看见他——他完全变了。
待会儿你自己看吧。”
“他说他这阵子在哪儿?”
“他没讲。我把他拽进了屋子,
让他喝茶,还想让他抽烟。
我也试过让他谈谈自己的经历。
但什么都没成。他只是不停打瞌睡。”
“他说过什么?他说过任何话吗?”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玛丽,老实讲
他说他想来为我的草场挖沟排水。”
“沃伦!”
“他说了吗?我只是想知道。”
“他当然说了。你想要他说什么呢?
你肯定不会不让那可怜的老人
用某种卑微的方式保全他的自尊。
他还说,如果你真想知道,
他还打算清理高处的那片牧场。
这听起来和你以前听到过的一样?
沃伦,你要是也能听他说就好了,
他当时东拉西扯,有好几次
我都停下来看——我觉得他很古怪——
看他是不是在睡梦中胡言乱语。
他老是说起威尔逊——你记得——
四年前你雇来割草的那个小伙子。
他已念完了书,现在学校当老师。
赛拉斯断言你将不得不弄他回来。
他说他俩将成为一对干活儿的搭档,
他们会把这牧场收拾得平整漂亮!
他认为威尔逊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只是傻乎乎地要念书——你知道
那年七月他们在日头下如何斗嘴,
当时赛拉斯在马车上装草,
威尔逊则在下面把草叉上马车。”
“是的,我当时尽量避开他们的吵声。”
“唉,那些日子像折磨赛拉斯的梦。
你想不到会这样。可有些事忘不掉!
威尔逊那种大学生的自信惹他生气。
都过了这么多年,他却还在搜寻
他觉得他当时本可以用上的巧辩。
我体谅他。我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
当你想到该说的话却为时太晚。
他老把威尔逊和拉丁语连在一起。
威尔逊曾说他学拉丁语就像学提琴,
他问我认为威尔逊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喜欢学呗——那是个理由!
他说他没法让那个小伙子相信
他可以用一柄榛木草杈找到泉水——2
这说明上学念书对他是多么有好处。
他想认真考虑这点,不过
他想得最多的是他能否再有机会
教威尔逊怎样装好一车干草——”
“我知道,那是赛拉斯的拿手绝活。
他把每一杈干草都堆在该堆的地方,
就像替草捆贴了标签,加了编号,
这样卸车时他就能依序找到它们。
赛拉斯干这活儿真是无可挑剔。
他卸草捆就像是在取一个个鸟巢。
你绝不会看见他站在他在堆的草上,
他总能尽力使自己的手抬得够高。”
“他认为如果他能教会威尔逊堆草,
他也许就对这世上的某人有过用处。
他不愿看到一个只会念书的傻小子。
可怜的赛拉斯,他那么关心别人,
可自己的过去却没有什么值得自豪,
自己的将来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所以他永远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半个月亮正在西天慢慢坠落,
正拽着整个天空一道坠下山坡。
柔和的月光洒在她怀中。她看见了它
并向它挥了挥围裙。她把手
伸在被露水绷紧的牵牛花藤之间,
从花台爬向屋檐的花藤像竖琴琴弦,
仿佛她奏出了一支无声的曲调,
一支对身边的他有影响的曲调。
“沃伦,”她说,“他是回家来死,
这次你不用担心他会离你而去。”
“家。”沃伦讥讽道。
“对,不是家是什么?
这完全取决于家在你心中的意义。
当然,他与我们毫无关系,就像
那条从森林中来过我家的陌生猎犬,
它当时因追猎已累得筋疲力尽。”
“家就是在你不得不进去的时候,
他们不得不让你进去的地方。”
“我倒想把家叫作
某种不一定非要值得才享有的东西。”
沃伦俯身向前走了一两步,
拾起一根枯枝,又走回台阶,
然后将枯枝折断并扔在一边。
“你认为赛拉斯更有理由投靠我们
而不是找他兄弟?只有十三英里远,
路上的风吹也能把他吹到那里。
赛拉斯今天肯定也走了那么多路。
他干吗不去那儿?他兄弟有钱,
是个人物——在银行里当经理。”
“他没给我们讲起过。”
“可是我们知道这事。”
“我当然认为他兄弟该帮他一把。
有必要我会去过问这事。他按理
该把他接去,而且说不定他愿意——
他也许比他看上去更慷慨仁慈。
但替赛拉斯想想。难道你认为
如果他对声称有兄弟感到自豪,
如果他指望从他兄弟得到任何东西,
这么些年来他还会对他只字不提?”
“真不知他俩之间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告诉你。
赛拉斯就是这样,我们不常在意他,
但他正是亲戚们难容忍的那种人。
他从没干过一件真正的坏事。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和别人
一样好。虽说他一文不名,
他却不屑低三下四去讨好他兄弟。”
“我倒真想不出他伤害过什么人。”
“是呀,可他今天却使我伤心,
那样躺着,头在硬椅背上转动。
他无论如何也不让我扶他到床上:
你必须进去看看,看你能做什么。
我已为他铺好床让他过夜。
你看见他定会吃惊——他完全垮了。
他再也不能干活——这点我敢肯定。”
“我倒不想急着下结论。”
“我也不想。去吧,自己去看看。
可是,沃伦,记住是怎么回事,
他来是想要帮你为草场挖沟排水。
他有一套想法。你千万别笑话他。
他也许不会提这事,可也许会提。
我就坐在这儿,看那片小小的浮云
是撞上还是错过月亮。”
浮云撞上了月亮。
于是三者在朦胧的夜色中排成一行——
半轮月亮,银色的小小浮云,和她。
沃伦回来——她觉得回来得太快——
悄悄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等待。
“沃伦?”她问。
“死了。”便是他的全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