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渡舟医论医话100则(第2版)
- 王庆国 闫军堂主编
- 4854字
- 2025-03-18 20:11:29
痰饮论
痰饮病是临床常见病,是中医学的一大发明。溯其源流,系统见于张仲景的《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既为开山,又为绝唱。此病在于肺、脾的气机失调,《内经》提出“两归”理论,大能画龙点睛,耐人寻味。何谓“两归”?《经脉别论》说:“食气入胃,浊气归心,淫精入脉,脉气流经,经气归于肺,肺朝百脉,输精于皮毛”。它在谷食代谢中,指出了“精气归于肺”,这叫一归;又说:“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它在水饮代谢之中,指出了“上归于肺”,这就叫“二归”。“两归”把水谷的饮食代谢,说得既抽象又具体,它对“脾为生痰之本,肺为贮痰之器”,一拍即合,妙义层出不穷。而且,《金匮要略》把痰饮为病,从饮邪停聚分为“四饮”,从水饮根源则分为“五水”。这样,就使痰饮为病有了规律可循。兹论述如下:
一、四饮
1.痰饮
“素盛今瘦,水走肠间,沥沥有声,名曰痰饮。”痰饮有形,凝滞不行,饮气互击,则水声沥沥可闻。“素盛”,指肥胖人也。“胖人多痰”,由胖变瘦,痰已成矣。
2.悬饮
水饮悬控于上,胸肋之侧,咳动移动,触之则发生疼痛,脉来沉弦。
3.溢饮
水饮外溢,表闭无汗,壅遏荣卫,而肢体酸胀肿痛,脉浮、苔水滑者,名曰“溢饮”。
4.支饮
支饮分为两式:一种论证候,一种论治法。论证候则以饮邪逆肺,咳喘倚息,心下痞坚而为主证;论治法,则以挟杂之邪,变动不居,灵活机动,气象万千为主。
夫风性动,火性上,湿性着,寒性敛。惟有水性则动荡浩淼,浊浪拍天,柔中而带刚也。
二、五水
五水内与五脏相连。《伤寒论》辨证在于六经,《金匮要略》辨证则在于五脏。
1.水在心
心下坚筑,短气,恶心不欲饮。饮遏心阳,火不胜水,故心下坚硬,筑筑而惕,短气而不欲饮水也。
2.水在肺
吐涎沫,欲饮水。夫“上焦有寒,其口多涎”。水寒金冷,肺气不温,不化不布,津液不继,而反欲饮水也。心为阳中之阳,而司君火,肺属金为水之上源。火恶水,故不欲饮;金不生水,故反欲饮。
3.水在脾
少气身重。脾属土,土能克水,今土气不及,水湿横行,交相为害,所以少气而身重也。夫短气之证,内多邪阻;少气之证,多为正气不足。辨证应知机,机在毫厘之处,妙义无穷。
4.水在肝
胁下支满,嚏而痛。肝属木,木病则气郁,疏泄不利,代谢失调,水挂一隅,故胁下支满。嚏气暴,触动病所,则胁下发生疼痛。
5.水在肾
心下悸。肾主水,病被水挟,则肾阳必虚。水寒失控,势必上凌,故心下则悸。
上述四饮、五水,虽是辨证之层次,又有提纲之意义。我们必须口诵心唯,临证之时才能脱颖而出,指导于临床也。痰饮之病,论犹未尽。在四饮、五水之余,仲景反复地论述了“留饮”“伏饮”“支饮”的脉证特点,兹论述如下。
何谓“留饮”?仲景指水饮痼疾,稽留日久不愈之证。夫湿性着,是顺其性也;水饮成留,则是逆其性而言也。就其医理分析,凡是饮留不行,则其气机必阻而不利,气凝水留,水留气阻,如影随形而不可分也。识乎此,对《金匮要略》所说的留饮短气,胁下痛引缺盆,背寒如掌大,脉来沉而不起,便能心领神会不言而喻也。“留饮”为气水相裹之实证,在治法上多以消饮逐水为法。张仲景的十枣汤、甘遂半夏汤等可以选择使用。
“伏饮”是说“留饮”的日程最长,陈痰老饮,长地成根,形成囊僻,待时而后发的一种病变。其病伏藏于内,形如常人。一旦发作,则咳喘打嚏,周身动,寒热交作,虽然千方百计进行治疗,然而至其年月日所,又卷土重来,必然复发。西医诊为“过敏性哮喘”,极力查找变应原而后治。据余观察,实为“伏饮”之证。应先治“伏饮”,而使外因无援,则“过敏”可立见功效。辨证论治:“伏饮”属于寒性的,治用小青龙汤;如果挟湿化热,面目黧黑,则治以木防己汤;如果阳虚水泛,肢体
动的,则用真武汤;伏饮长根,形成囊窝,则用十枣汤。
纵观仲景治疗痰饮,方证相对,简明扼要,逻辑性很强。但是治疗支饮一折,神出鬼没,变化为大。它连出五张不同的药方,好比连珠神弩,令人目不暇接。例如,第24条的支饮用了木防己汤,第25条的支饮用了泽泻汤,第26条的支饮又换上了厚朴大黄汤,第27条的支饮用上了葶苈大枣泻肺汤,第28条的支饮并不沿前方,又换上了小半夏汤。丈二和尚,使人摸不到头脑。为何“支饮”一证体例分为二式,治法分为五方,证情变化太大,百思莫解。为此,思之念之,天长日久,在性天中悟出“支”字之义,才使我打开缺口,破门而入。
“支饮”的“支”字,指另生一支,它是痰饮病的特殊情况,系指痰饮挟杂之邪。挟杂之邪与痰饮既有共性,也有更多的特殊性。反映在病证之上,五光十色,光怪陆奇,并不相同。千百年来,一个“支”字,不知难坏了多少英雄好汉。从“支”字体会《金匮要略》,则庶几近之矣。
木防己汤证乃是湿与饮挟杂之证。湿与饮不同性,但它们的亲和力很大。这个支饮,《金匮要略》指出:其人喘而胸满,心下痞坚,按之而硬,面目黧黑,治疗用木防己汤:木防己、生石膏、桂枝、人参。本方以木防己为君药,味苦而行,利湿化饮,一药两治;桂枝为臣,通行阳气,资助心肺,利呼吸,畅咽喉,协助防己利湿化饮;石膏、人参,作为佐使之药。夫胸膈者,阳气之所会也。水湿伤阳,起而与争,阳气受遏,量变质变,积而化热,与饮相峙,尤怡叫作“痞坚之处,必有伏阳”,此所以方中用石膏也。至于本方用人参者,以复正气之虚也。此证,尤怡认为:“吐下之余,定无完气。”何况病情蹉跎,流连时日,正不胜邪,内歉可知。人参扶虚,正为祛邪而设也。本方服后,若湿与饮结,而未涉及血分时,其人心下之痞坚,必然变软,消退而愈。如果不软不消,仍然如故,可于本方减去石膏之寒,另加芒硝、茯苓导水消饮,破结软坚则愈。
附医案:松某,蒙古族,女性,34岁。病人患气喘、胸满、心下痞坚一年有余。多方治疗无效可言。视其人面目黧黑,尤以眼圈为甚。舌色紫绛,苔则水滑,脉来沉弦。余从色脉分析,已知为水饮。因熟悉苓桂略于防己,随手开了一张苓桂术甘汤。服后无效,反增烦满。
此时忆起《长沙方歌括》里的“喘满痞坚面色黧”这句话,也让我抓住了此证的要点。因此,我改用木防己汤。
服至十剂,喘平气匀,面由黑变白,爽然而愈。
痰饮挟湿的支饮,由上而下不拘一格。如果痰湿下移,由胸膈而抵于“心下”,则痰湿支饮必然冒犯心、胃的阳气。《金匮要略》说:“心下有支饮,其人苦冒眩。”在诸家注解中,惟清人林礼丰简要明快,他说:“夫心下有支饮,则饮邪上蒙于心,心阳被遏不能上会于巅,故有头冒目眩之病。”“苦冒眩”用泽泻汤治疗。药仅两味:泽泻、白术,而何其神也?方义在于用泽泻以祛水饮之邪,用白术以化湿痹之气。泽泻气味甘寒,生于水中,得水阴之气突破重围,祛除水邪;用白术之甘温,崇土培脾,运化水湿,筑堤坝拦住水邪之上冲。根据临床观察,此证的舌体特别肥大,塞满口腔,望之发惊。
附医案:朱某,男,52岁。患头目眩晕,两目懒睁,双手颤抖,终日昏昏沉沉,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视其人舌体硕大异常,舌苔白腻。根据脉证分析,辨为“心下有支饮”,挟有湿邪相随。
方用泽泻汤:泽泻24g,白术10g。
初服无任何反应,再服不久,周身似有汗出,此时眩晕顿然减轻,自觉两目有神,冲开云雾。后以五苓散加减配合而获痊愈。
支饮的第三张方子叫作“厚朴大黄汤”。《金匮要略》曰:“夫支饮胸满者,厚朴大黄汤主之”。泽泻汤治支饮头晕,本方治支饮而有胸满一证为突出。历代注家多指胸满为腹满,我认为大可不必。因为“胸满”正是支饮的特征之一,如果改成腹满,则与《伤寒论》腑实证相同,仲景实无必要也。余在临床反复观察此证,除胸满以外,多兼见腹满、便燥,上焦各种火热此起彼伏相继发生,但胸满在前也。
厚朴大黄汤与小承气汤的药物组成相同,但是剂量不同。本方之大黄剂量超出小承气汤之上,所以能泻下胸次之痰饮气火胶结不开。据病人服药后的反应,大便畅下则胸满豁然开朗,如减少剂量,谨慎从事,疗效则反不如其初也。由此看来,胸满是第一义谛,不能随意改掉。
治疗支饮的第四张方子叫作葶苈大枣泻肺汤。此方治疗痰饮上痹胸次,肺中已化热成实者。《金匮要略》说:“支饮不得息,葶苈大枣泻肺汤主之。”支饮,乃痰饮挟火热,上凝于肺,到了“呼吸不利”,水阻气机的危重关头。夫火性炎上,水性润下,火吸水上,至肺则凝,呼吸不利,其人不得息,比之胸满,尤为重要多矣。方中葶苈子善泻肺中之水,水下则火降,肺中清廓则病愈矣。本方药味峻利,佐以大枣,味甘而厚,补少气、少津液以安正气。
治疗支饮的第五张方子叫作小半夏汤。《金匮要略》云:“呕家本渴,渴者为欲解。今反不渴,心下有支饮故也,小半夏汤主之。”夫稠者为痰,稀者为饮。今支饮挟痰,踞于中焦胃脘,主证以呕吐为主,故用半夏以涤痰浊,生姜健胃消饮行水,两药相伍,一降一散,恰到好处。
《金匮要略》所论之支饮,实指兼挟之邪:兼湿在膈上者,治用木防己汤;兼湿在于心下者,则用泽泻汤;兼气火滞结而胸满者,则用厚朴大黄汤;水热相兼,不得息者,则用葶苈大枣泻肺汤;痰饮双结而以呕吐为主,则用小半夏汤。所用兼治之方,最多者四味药,而两味药者则有三方,药味简明,效如桴鼓。
休视痰饮小证,此病亦能死人。中医学中有三大厥证——气厥,血厥,痰厥。有人说:“活着三寸气,要命一口痰”,痰,岂得轻视之哉?痰饮为有形之邪,如果盘根错节,伏而不除,一旦上阻心肺气血,而使天真相通之路阻绝,则亦可置人于死地。
何以见之?君不见《金匮要略》第33条云:“夫有支饮家,咳烦,胸中痛者,不卒死。至一百日或一岁,宜十枣汤。”关于这一条,惟有喻嘉言先生领悟最为深刻,写出了光华夺目的文章。他说:“而五饮之中,独膈上支饮最为咳嗽根底。外邪入而合之固嗽,即无外邪而支饮渍入肺中,自足令人咳嗽不已。况支饮久蓄膈上,其下焦之气逆冲而上者,尤易上下合邪也。夫以支饮之故,而令外邪可内,下邪可上,不去支饮,其咳终无宁宇矣。去支饮取用十枣汤,不嫌其峻,岂但受病之初,即病蓄已久,亦不能舍此别求良法。其曰:咳家其脉弦,为有水,十枣汤主之,正谓急弦之脉,必以去支饮为亟也。犹易知也。其曰:夫有支饮家,咳烦,胸中痛者,不卒死,至一百日一岁,宜十枣汤。此则可以死而不死者,仍不外是方去其支饮,不几令人骇且疑乎?凡人胸膈间,孰无支饮?其害何以若此之大,去其害何必若此之力?盖膈上为阳气所治,心肺所居,支饮横据其中,动肺则咳,动心则烦,搏击阳气则痛,逼处其中,荣卫不行,神魂无依,则卒死耳。至一百日一年而不死,阳气未散,神魂未离可知。惟亟去其邪,可安其正,所以不嫌于峻攻也。扫除阴浊,俾清明在躬,较彼姑待其死,何得何失耶?”(《医门法律·咳嗽续论》)
喻氏文章写得跌宕起伏,入木三分,令人醒目。由是而论,对支饮出现的“胸满”“憋气”“咳烦”三个主证,急攻痰浊瘀阻,以通天阳之气,起死回生,则补活血化瘀治疗之不逮。
痰饮病本虚标实,阳不化阴,掣肘之处颇多,仲景瞻前顾后,得出治疗痰饮的大法在于温药和之,气和则化,气偏则结也。为了让人掌握温药和之的宗旨,仲景借用误治生变救治的方法,在第36条的十枣汤之后,笔下生辉,写出了“青龙汤下已”五个字,日人元坚云:“下已者,服毕也。”仲景随手指出肾虚不能纳气的“面热”“眩冒”“气冲”三个主证。治用温药苓桂味甘汤,甘温化饮,纳气归元;如果药后冲气得敛,上冲见低,而反见咳嗽、胸满等肺寒金冷的证候,可用苓甘五味姜辛汤治疗;服汤后,若咳止、胸已不满,而反见头晕呕吐之证,反映了水饮上行,冒蔽了头目清阳之气,治用苓甘五味姜辛半夏汤;服药后水去呕止,痰气减轻,其人头面浮肿,治疗难消,可于上方再加杏仁利肺气,通三焦则面肿可消;如果其人服苓桂剂后面热而红,如同酒醉之状,此乃温药助热,胃热上熏于面,则于方中少加苦寒药大黄降下其热,则必霍然而愈。
总之,以上论述是张仲景惯用的一种文法,他设方御变,以药随证,加减变化,不拘一格,扩大了苓桂术甘汤治疗痰饮的方方面面,体现了秦汉时期的用药特点和奥妙。陆渊雷曰:“自小青龙汤以下六条,随证转方,绝妙医案,盖是仲景身历之事实。然病情万变,支饮咳嗽之证,其传变,非能斟若画一者,学者心知其意,自得运用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