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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阳光普照的圣特罗佩兹到阴云密布的巴尔莫勒尔,我的情感受到猛烈的冲击,我依稀记得当时心灵的震撼。不过在城堡第一个星期的情景,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几乎可以肯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户外度过的。我们家的人都喜欢户外运动,尤其是奶奶。如果每天不呼吸至少一小时的新鲜空气,她就会生气。然而,我们在户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穿了什么,吃了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有报道说,我们乘坐皇家游艇从怀特岛前往城堡,这是游艇的最后一次航行。听起来真不错。

我还清楚地记着周围的风景——茂密的森林,鹿儿啃食青草的小山。迪河蜿蜒曲折流经高地。洛赫纳加山巍然耸立,山顶永远白雪皑皑。风景、地理、建筑,这便是我全部的记忆。至于日期嘛,抱歉,我得查一下。对话?我会尽绞尽脑汁回想,但不可能逐一还原,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那些事情。但如果你问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城堡、驾驶舱、教室、特等舱、卧室、宫殿、花园、酒吧——我会如数家珍,从头到尾重新展示一番。

为什么记忆会这样编织往日的经历?是遗传?是精神创伤?或是两者弗兰肯斯坦[2]式的组合?是我内心深处的战士,把每一个空间都当作潜在的战场了吗?是我天生“宅男”的禀性,在反抗被迫的游牧生活吗?还是出于某种基本的领悟,认为世界的本质是一座迷宫,你不应该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陷入其中?

不管什么原因,我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一切顺其自然,以它认为合适的方式收集和整理,所以我记忆的内容和记忆的方式与所谓客观事实一样真实。像年表和因果关系这样的东西通常只是告诉自己关于过去的寓言。“The past is never dead.It’s not even past.”[3]不久前,我在“智者说”[4](brainyquote.com)上发现这句话时,大吃一惊,心想,福克纳到底是谁?和我们温莎家族有什么关系?

记忆搜索到巴尔莫勒尔。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它的大门、嵌着镶板的窗户、宽阔的门廊和通向巨大的威士忌色橡木门的三级灰黑色台阶。大门常用沉重、圆滑的大石头支着,门口站着穿红色外套的守门人。宽敞的大厅内,放着巨大的壁炉和乌木雕刻而成的华丽的壁炉架;白色的石头地板上,镶嵌着星形灰色瓷砖。大厅一侧有一个储物间,左边高大的窗户旁边挂着钓鱼竿、手杖、橡胶雨靴和厚实的雨衣。雨衣很多,因为苏格兰的夏天雨水很多,又湿又冷,这个宛如西伯利亚的小角落冷得彻骨。之后,是一道浅棕色的木门,通往铺着深红色地毯的走廊。走廊的墙上贴着奶油色壁纸,金黄色的植绒图案像盲文一样凸起。沿着走廊有许多房间,每个房间都有特定的功能,比如静坐、读书、看电视、喝茶。还有一个房间专供男侍从使用,他们中的许多人我都喜欢,就像怪叔叔一样。最后,是城堡的主屋。它建于19世纪,几乎是建在了另一座可追溯到14世纪的城堡的遗址之上。在相隔几代人之后,还有另一个哈里王子,他被流放,回来之后摧毁了眼前的一切人和物。他算是我的远亲,和我同名。有人说,他和我是同类人。我出生于1984年9月15日,被命名为威尔士的亨利·查尔斯·阿尔伯特·大卫。

但从我出生第一天起大家都叫我哈里。

主屋的中央是一个大楼梯,宽阔,惹眼,很少有人使用。奶奶到二楼她的卧室时,柯基犬跟在脚后跟旁边。她更喜欢乘电梯,柯基犬也喜欢。

在奶奶的电梯附近,穿过两扇深红色的客厅门,沿着绿色格子地板往前走,有一截厚重的铁栏杆环绕的小楼梯,通向二楼,那里立着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我从雕像旁边走过时,要向她鞠躬致敬:“陛下!”威利也是这样。大人要求我们这么做。不过即使没人要求,我还是会这么做。我发现“欧洲祖母”[5]非常吸引人,不仅仅因为奶奶爱她,也不是因为爸爸曾经想用她丈夫的名字给我命名(妈妈阻止了他)。维多利亚懂得伟大的爱情和无限的幸福,但她的生活本质充满悲剧色彩。她的父亲爱德华王子,即肯特和斯特拉森公爵,据说是个虐待狂,看到士兵被马鞭抽打就会产生性冲动,而她亲爱的丈夫阿尔伯特,就死在她眼前。此外,漫长而孤独的统治期间,她在八个不同的场合,被七个不同的杀手袭击过八次。

没有一颗子弹击中目标。没有什么能打倒维多利亚。

走过维多利亚雕像,就有些走进迷宫的感觉。门变得一模一样,房间连在一起,很容易迷路。倘若开错了门,就有可能在男仆帮爸爸穿衣服的时候闯进去。更糟糕的是,可能在他倒立的时候闯进房门。按照理疗师的医嘱,这种锻炼是治疗爸爸颈椎和脊背持续疼痛的唯一有效方法。这些伤痛大部分都是打马球留下的“病根儿”。他每天都锻炼,穿一条平角裤,像技艺娴熟的杂技演员一样,靠在门上或倒挂在吧台上。倘若你走错门,刚把一根小手指放在门把手上,就会听到他在门那边乞求:“别!别!别开门!求求上帝,别进来!”

巴尔莫勒尔有五十间卧室,其中一间给我和威利分享。大人们管它叫育儿室。威利住大一些的那一半,里面有一张双人床、一个很大的脸盆、一个门上装着镜子的橱柜,还有一扇精致的窗户,可以俯瞰美丽的庭院、喷泉和雄鹿铜像。我的那一半房间要小得多,也没那么豪华。我从没问过为什么。我不在乎,也不需要。威利比我大两岁,他是Heir(继承人),而我是Spare(替补继承人)。

这不只是媒体对我们的称谓——尽管确实如此,这也是爸爸、妈妈和爷爷经常使用的速记法。就连奶奶也这么叫。“Heir”与“Spare”——没有评判,但也没有歧义。我是他的影子,他的支持,他的备胎。我来到这个世界,似乎只是为了防止威利出什么事。我被召唤到此,是为了提供支持、转移视线。必要时,还可以提供备用零件,也许是肾脏,或者是输血、骨髓移植。这一切在我刚刚踏上生命之旅的时候,就清楚明了,此后定期得到强化。二十岁那年,我才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据说爸爸在我出生那天对妈妈说:“太好了!现在你给了我一个‘继承人’和一个‘替补’——我的任务完成了。”想必这是玩笑话。可是另一方面,据说讲完这段“高雅喜剧”的台词几分钟后,爸爸就见他的女朋友去了。所以,很多真话都是开玩笑说出来的。

我没有生气,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真的没有!君主演替就像天气变化,或行星的位置,或季节的交替。谁有时间去为那些根本就不可能改变的事情费心劳神?谁会被刻在石头上的命运困扰?作为温莎家族的一员,意味着要找出哪些真理是永恒的,然后将它们从你的脑海中剔除出去;意味着要接受一个人身份的基本参数,凭直觉知道你是谁,确保你永远是你,而不是谁的副产品。

我不是奶奶。

我不是爸爸。

我不是威利。

我排在他们后面。

每个男孩和女孩,至少有一次,曾经想象自己是王子或公主。因此,不管是不是备胎,成为一个王位的继承人替补也不是啥坏事。更重要的是,坚定地支持你所爱的人,这难道不是荣誉的含义吗?

还有爱的含义。

比如经过维多利亚雕像时向她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