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梧桐,牌位,王月

暮霭山植被旺盛,尤其以梧桐最多。

成片成片的梧桐像是一排排巨人,默默扎根在泥土中,无声地守护着这片古老的城市与山脉。

林芜醒随手拣起一枝掉落在地上,约有成人手臂那么长的梧桐树枝,说道:“这段时间一直忙于筹备“白露节”,好久没来,感觉这山里的梧桐树又拔高了不少。”

苏笑笑道:“今年雨水多,太阳出来的日子也多,树自然而然长得旺盛。再加上朝廷有令,不允许随意砍伐‘圣树’,连折个枝叶都不行,想不旺盛都难啊……”

林芜醒抬头看天,密密麻麻的枝叶向天际伸展而去,仿佛要将天上的太阳拥入怀中,俯视着这片大地上的蝼蚁。

落家自诩朱雀后裔,将梧桐树视为神明的随从。为表示对朱雀神明的敬仰与崇拜,自己永远是朱雀的子孙后代,落家的祖宗落华黎规定凤栖城内的房屋高度一律不准超过梧桐树的高度。

因此,凤栖城内鲜少由房屋超过三层楼。

苏笑笑又道:“不过还好,只是矿脉这边的梧桐多了点,西面那边则是光秃秃的,只长草……”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少说为妙,若是让有心之人听了,再添油加醋地描述给皇上,你可就糟糕了……”林芜醒笑盈盈地回头看她,漆黑的眼眸如墨玉般温润,“在大周朝,可不允许有人不喜欢梧桐……”

“放心——”苏笑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她转身躲过梧桐的枝叶,走在林芜醒前面,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苏笑笑就一蹦一跳地踩在那些影子上。

“本小姐又不是三岁小孩,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分得清的……不过,你们林家也不可以说吗?”

苏笑笑曾翻阅过凤栖城的城记,上面写道林家在千百年前和皇室落家是一对好邻居,后来天下大乱,前朝皇帝昏庸无度,苛捐杂税、大兴土木,致使民不聊生。

落家找准机会积蓄力量,逐鹿中原,一举夺得了天下,而后将都城定在了燕京。

既然成了皇帝,那老家凤栖城的院子肯定不能再住了,于是便了空出来。考虑到林家和落家是邻居,关系也相当不错,所以就将小道打通,使两家的院子合并,这样既保证了院子内的花花草草有人定时修护,又能保证院子不会因为没有人住变得破败荒凉。

“看护院子这件事,圣上会给你们钱吗?”苏笑笑问道。

“一直都给,我又不是傻子,他敢不给我钱,我就把梧桐树拔了,全部锯了一斤两块下品灵石卖给你们荣昌商会。”

回想起皇室的发家史,饶是林芜醒心性再好,也不免在心中羡慕。

靠着血丝熔晶矿脉,落家一步步积累起了丰富的资源——人脉、财富、势力……当机遇来临时,落家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凤雏,振翅高飞,直冲云霄,最终成为了这天下的主宰。

又想到自己和林家如今的处境,林芜醒又不免有些黯然。林家虽然和落家曾是邻居,也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岁月。但如今,作为一起混的“兄弟”,林家到现在还从凤栖城走不出来。

明明说好一起要饭的,怎么有人先“背叛”了兄弟?

虽然都说凤栖城祖祖辈辈都流传着一句话“只要有暮霭山在,凤栖城就永远都会是英雄辈出之地”,可是现在看来,这英雄马上就要变成狗熊了。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暮霭山是凤栖城的命脉,靠着那里的血丝熔晶矿脉,这里的人才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然而,近年来矿脉的开采已经越来越困难了。

林芜醒之前就亲自带人深入矿脉考察过,但得出的结论相当不好。

暮霭山能开采的脉一共只有七座,有两处都已经被挖空了,剩下五处,其中三处快要见底了,还剩两处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等到这些矿脉挖完,荣昌商会、城主府、林家、还有那些世世代代以矿脉为生的人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这个因矿脉而建起的城市,最终也会因为矿脉的枯竭而消亡。

假若真有那么一天,凤栖城恐怕将人去楼空,剩下的应该都是一些不愿背井离乡的老人,偶尔会怀念起这座城市旧日的荣光。

林芜醒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越往深处走,花草树木的身影越稀少,等到他听到一声风车被吹动发出的“吱呀”声时,便听见苏笑笑说“到了”。

林芜醒环顾四周,入目皆是大片大片裸露的岩石和漫天黄土,被风一卷,沙子割脸割得生疼。

他道:“我记得这个地方每到日落时分都挺热闹的……”

苏笑笑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这不是出了事,把人都给遣散或者轰走了嘛。”

林芜醒玩味地笑道:“商会的元老舍得这么多的利益?看不出来呀,在大是大非上还是有几分人性的。”

荣昌商会作为北方最大的几股商人势力之一,其庞大的组织结构与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总会夹杂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产业,“赌石”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大周王朝法律上明令禁止这种带有dubo性质的活动,可实在是架不住有人内心的贪婪,剑走偏锋,一心想走捷径,再加上里面可操作空间大、油水高,不少人趋之若鹜,如同见了生肉的狼群,一拥而上。

荣昌商会身为皇商,表面上自然是要遵守朝廷的律法,不可能和朝廷对着干,但背地里的小动作却从未断过。

比如提供“边角料”……

在切割矿石的程序中,不可避免的会产生磨损,这些磨损荣昌商会不会上交给朝廷,而会自己留着。事后收集起来,当作赌石原料以每筐两块下品灵石的低廉价格卖出去,美其名曰“清库存”。

对于赌徒来说,这是相当便宜的价格,以小博大,一筐子边角料,哪怕仅仅开出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矿石,都能使赌徒瞬间实现脱贫致富,一跃成为人上人。

在这种诱惑下,赌徒们倾家荡产买了一筐又一筐的边角料,幻想着自己也能发大财,过上富贵人家的生活,却殊不知这只是跌入深渊的第一步……

这些边角料中,真正能够开出有价值矿石的几率微乎其微。大多数人,只是在这场豪赌中越陷越深,最终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咳咳。”苏笑笑假装咳嗽了几声,岔开话题道,“人少好活动,人多难免会出差错,我们这也算是未雨绸缪了,这是个好机会,趁现在抓紧进山洞一探究竟吧。”

林芜醒在苏笑笑的带领下,深入矿场的腹地。这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石头掉落声打破这份宁静。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前往坍塌中心那片区域调查,顺便检查维护矿场的阵法。

随着他们的深入,矿道的墙壁上,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林芜醒手里还拿着那支梧桐,他用枝叶轻轻扫过墙壁,“唰唰”的声音听的人耳朵发痒。

他心下暗暗吃惊,灵力外泄……不对,不止这些,里面还夹杂着一股非常深厚的、极其阴冷的气息……

这股气息盘踞在阵法之上,居然没有使阵法破损或动摇。

难不成还真如他们先前推测那般,有一个修为高深莫测、行动不见踪影的能人来到了凤栖城?

突然,林芜醒停下了脚步,他敏锐地察觉到前方有一丝不寻常。

他问道:“苏笑笑,矿场的坍塌有什么规律吗?”

手持燃烧符走在后面的苏笑笑一顿,随即苦笑道:“很不幸,没有规律,我们要是知道的话,就不用大费周章的调查和请你出山了。”

耳边灵力波动的轰鸣声愈发清晰,望着一脸茫然地苏笑笑,林芜醒幽幽道:“我说它现在就来了,你信吗?”

“什么?”

“的确有人在阵法内部做了手脚,它现在已经启动了。”

一阵阴冷的风迎面扑来,让人不寒而栗。阵法启动,林芜醒眨眼间来到了一个房间。

靠在熟悉的石壁,林芜醒稍稍安心,熟悉的灵力证明他还处在矿场内部,只是不知道这是在哪个地方。

一只通白的鱼花烛“嘶嘶”地点着,白色的蜡油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像一串串泪珠,一滴一滴地凝聚着,堆积在脚边。

这是一个漫长而寂寞的等待。

它被放在一盏青铜做成的细台柱上,一杆一指宽不到的杆子,托着一个巴掌的圆盘,台柱上是满满的锈迹,斑驳累累。

石壁上被凿出一个窟窿,青铜盏伫立在那里。

林芜醒挪动着脚步,轻手轻脚地靠近。苏笑笑从未和他提起过矿场里面有一个密室,还是小心为妙。

他的目光被房间中央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黑色的案桌上供奉着一个牌位……一个倒着的牌位,上面用黑色的墨迹写着“王月之牌位”四个大字。牌位周围散落着一些纸钱,纸钱的样式独特,外方内圆,与寻常所见截然不同。

“这些纸钱……”

林芜醒蹲下身子,仔细地检查着纸钱的样式,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凝重,口中默默念着:“阴阳颠倒,死人有死人的规矩。这种纸钱,是专门用来祭奠死者的。”

不过,这“王月”是谁?为什么祂的牌位会在这里?又是谁打造了这个密室,将这些东西放置在这里?

林芜醒思索片刻,决定将簇新的梧桐供奉在牌位前,然后把散落的纸钱收集起来,堆在一起,他拿出火弹符点燃纸钱,熊熊火光压过鱼花烛,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林芜醒后退三步,双手合十持平在胸前,弯腰拜了一拜。

“生者来,生者默,灵魂归见身,物与旁人言……”

烛花压低着身子,似是被无形之风吹灭,又在恍惚之间暗暗的燃烧起来,轻轻抖动着微弱的身躯。

林芜醒闭眼念了一遍又一遍,敛声屏气地等待着他想要的结果。

在他念到第十八遍的时候,他感受到有人拍了他一下。

林芜醒回头,只见一个头戴白花,行动上弱柳扶风的妇人正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妇人的眼睛一片浑浊,似乎不太清明。

她哽咽着说道:“王月,你这小兔崽子,脾气怎么这么大,当娘说你一句,你就跑掉,好几天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