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府衙的寅时黑得泼墨一般,梆子声刚响过三下,西墙根忽然蹿起一簇青火。巡更的老吏揉着昏花眼凑近,鼻尖猛地撞上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青焰舔过墙砖的瞬间,整面高墙像酥皮点心般轰然崩裂,飞溅的碎石砸进马厩,惊得十几匹驿马嘶鸣着挣断缰绳。
陆九川被爆炸声震醒时,正四仰八叉睡在府衙偏院的草料堆上。他吐出嘴里的干草梗,枣红棉袍后襟还粘着半截没嚼完的酱瓜皮,耳畔已传来裴照雪清冷的嗓音:“陆兄,劳烦拦住那匹青骢马。”抬眼望去,灰鼠裘的身影正贴着炸塌的墙垣疾行,袍角扫过满地狼藉,银簪在夜色中划出冷光。
“好说!”陆九川抄起草叉往地上一插,借力腾空跃上马背。青骢马扬蹄要甩他下去,他顺势揪住马鬃打了个死结,双腿夹紧马腹笑道:“你这畜牲倒是会挑时辰撒欢!”马匹横冲直撞掠过废墟,他忽觉后颈发烫,扭头见截燃着的椽木正兜头砸来,情急下扯开裤腰带往椽木上一缠,就势甩向坍塌的盐垛。
裴照雪俯身查看墙基裂口,鹤嘴镊夹起片未燃尽的靛蓝布角。布面残留的火药颗粒在银簪尖泛出紫芒,正是辽东黑火药的独有特征。他忽听头顶瓦片轻响,灰鼠裘一振跃上断墙,却见陆九川骑着青骢马撞进火场,马尾巴上还拴着半截冒烟的裤腰带。
“接着!”陆九川甩出个黑乎乎的物件。裴照雪侧身接住,掌心传来灼痛——竟是半块烧变形的马蹄铁,铁掌凹痕里嵌着辽东银矿的硫磺结晶。马匹受惊掀翻火堆,燃着的盐包炸开满天星火,陆九川在火星雨中左突右闪,枣红袍子燎出七八个窟窿:“老裴!这火里头掺了盐卤!”
府尹提着尿壶从后堂奔出,踩中满地盐粒摔了个大马趴。裴照雪掠过他身侧,灰鼠裘卷起本烧剩的盐引册子,焦糊的“天字十九号“朱印下赫然粘着片鱼鳞状铁屑。陆九川蹿过来要瞧,被火堆爆燃的气浪掀翻,后脑勺磕在井栏上肿起青包:“他奶奶的,放火还带撒铁蒺藜的!”
井沿的青苔被烤得卷边,裴照雪银簪挑开苔藓,露出底下新鲜的刮痕——三道并行的铁锈痕,与盐车夹层的车辙印严丝合缝。他忽觉喉头腥甜,帕子掩口时透出星点靛蓝,抬眼见陆九川正撅着屁股扒井口:“这轱辘绳咋有股腌菜味?”
晨光初现时,废墟里扒拉出半具焦尸。陆九川捏着冻梨核戳了戳尸体的牙口,被硫磺味呛得直皱眉:“好家伙,这位爷死前还含了炮仗?”裴照雪用银镊拨开碳化的衣料,灰烬里滚出颗黄豆大的铁丸,表面阴刻着工部火器局的莲花纹。
府尹的师爷抱着算盘缩在廊柱后,算珠被火烤得噼啪炸响。陆九川蹑脚绕到他背后,突然大喝:“白姑娘饶命!”师爷一哆嗦摔了算盘,五十颗檀木珠子滚进灰堆,遇热竟腾起靛蓝烟雾。裴照雪灰鼠裘一卷扫开毒雾,鹤嘴镊夹住颗算珠细看——珠心镂空处塞着硫磺粉,外裹的蜂蜡已被烤化。
“周大人到——”
皂靴踏过焦土的声音惊飞残火中的夜枭。周珩腰间鎏金鱼符缠了圈靛蓝丝绦,正与焦尸怀中的半截布料同色。他俯身拾起烧变形的马蹄铁,指尖摩挲着铁屑轻笑:“裴大人可听过火中取莲的戏法?这炸毁的墙砖里,怕是藏着朵铁打的莲花。”
陆九川突然从井里冒出脑袋,湿漉漉的枣红袍子滴着水:“您老说的莲花,是镶在这辘轳轴上不?”他甩上来的井绳末端缠着块铁莲花,十二瓣莲叶间卡着辽东铁矿的赤砂粒。裴照雪银簪轻叩莲心,簪头忽地泛出幽蓝——与账册毒线的淬毒手法如出一辙。
井底的铁莲花在晨光中泛着冷硬青光,十二瓣莲叶边缘的倒刺挂着几缕靛蓝布丝。陆九川趴在井沿往下瞅,湿漉漉的枣红袍子滴着水,在焦土上洇出个歪扭的狗头印子:“这莲花要是能榨油,够炒三锅酱爆螺蛳!”裴照雪银簪轻挑莲心机关,簧片弹开的瞬间,一蓬赤铁矿砂混着硫磺粉簌簌洒落,沾在周珩皂靴上滋滋冒起青烟。
“火器局嘉靖七年制的莲花雷。”周珩抬靴碾碎矿砂,靛蓝丝绦扫过焦尸的面庞,“当年试爆时炸飞过三个匠户,没想到在幽州还能见着新鲜货。”他话音未落,府尹突然惨叫一声——那具焦尸的右手骨节噼啪爆响,攥着的半截铁链猛地缠住他脚踝,链头铁钩直戳向咽喉。
陆九川甩出冻梨核砸中铁钩,腌菜坛子紧跟着扣上焦尸脑袋。酸汁与硫磺相遇炸开刺鼻黄雾,尸身剧烈抽搐间,胸腔里滚出个鸽蛋大的铁球,表面阴刻的莲花纹正与井底机关吻合。“这哥们肚子里揣了个炮仗?”陆九川用草棍拨弄铁球,忽见球体接缝处渗着靛蓝黏液。
裴照雪灰鼠裘一卷扫开毒雾,鹤嘴镊夹住铁球对光细看。莲花纹间隙嵌着辽东银矿特有的晶簇,鎏金簪尖轻叩时,球内传来机括转动的细响。“劳烦陆兄取些井水。”他话音未落,陆九川已经拎着腌菜坛子从井里舀了水泼来。铁球遇水霎时胀裂,十二枚带倒刺的莲瓣弹射而出,钉在府衙照壁上拼出个“乙未”字样。
周珩抚掌轻笑:“裴大人这验尸的法子,倒比工部的淬火工艺还精妙。”他皂靴尖挑起焦尸怀中的半册账本,纸页间粘着的硫磺粉遇风自燃,靛蓝火苗蹿起三尺高。陆九川急扯下袍子扑打,枣红棉布燎出蜂窝般的窟窿,露出里头缝着的盐引残片。
“您老要烤红薯早言语啊!”陆九川抖着破袍子跳脚,冻梨核顺势滚进火堆。核面遇热爆开,溅出的汁液竟将毒焰浇灭大半。裴照雪疾步上前,银簪挑起未燃尽的纸灰——焦糊的“天字十九号”朱批下,隐约可见户部与工部的合印暗纹。
府尹哆嗦着指向照壁:“那、那字在淌血!”众人转头时,“乙未”字样的石刻凹槽里正渗出靛蓝液体,遇空气迅速凝成硫磺结晶。陆九川凑近嗅了嗅,被呛得连打三个喷嚏:“好家伙,这味比辽东驿站的马粪还冲!”他袖中滑出半块酱瓜塞进嘴里压味,瓜皮甩在照壁上,竟粘住了几粒正在凝结的矿砂。
裴照雪忽然剧烈咳嗽,帕子掩口时透出的靛蓝已染满半边。他扶住井栏喘息,指节叩击处传来空响——石砌的井台下竟藏着暗格,推开后露出整排莲花雷机关,引线全数指向府衙地窖。陆九川嚼着酱瓜含糊道:“这哪是衙门,整个一火药铺子!”
地窖铁门被酸液蚀出蜂窝状的孔洞,陆九川抬脚要踹,被裴照雪拽住后领。“陆兄且慢。”灰鼠裘袖中抖出根鼠尾草,伸进门缝轻晃——草叶瞬间焦黑蜷曲,腾起的毒烟在门楣凝成靛蓝冰凌。周珩的皂靴踏过冰凌碎屑:“万历八年冬,工部曾丢过三百斤辽东乌头,原是被裴大人藏在门环里了。”
地窖深处忽然传来机括转动声。陆九川摸出冻梨核往锁眼一捅,酸腐的汁液蚀穿门闩,迎面扑来的气浪掀飞他头顶的破毡帽。成箱的莲花雷摞成塔状,箱面火漆印着“洪武二十八年敕造”,封条却是簇新的户部朱批。裴照雪银簪挑开箱角,靛蓝药粉漏出时在青砖上蚀出朵莲花凹痕,与焦尸手中的铁球纹路分毫不差。
“这戏法变得妙!”陆九川踹翻木箱,滚落的铁球在窖内乱蹦。他蹿上货架躲避,枣红袍子扫落积灰的账册,纸页间飘出张靛蓝信笺,边角粘着的盐粒在火光中泛出诡秘银芒。裴照雪凌空接住信笺,灰鼠裘却被铁球划破,漫天绒毛混着硫磺粉迷了众人眼。
周珩的笑声在毒雾中忽远忽近:“裴大人可听过火中栽莲的禅机?这满窖的杀孽,倒是比菩提子更渡人。”他皂靴碾碎满地铁莲,鎏金鱼符突然射向窖顶悬着的火药桶。陆九川骂了声娘,腌菜坛子脱手飞出,酸液浇灭火绳的瞬间,裴照雪的银链卷住药桶甩向通风口——
惊天动地的轰鸣震落窖顶土石,晨曦从炸开的窟窿里漏进来,正照在周珩脚边那本《大明会典》上。泛黄的“火器篇”页角微卷,墨迹勾勒的莲花图样旁,赫然批着朱红小楷:乙未年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