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北库的霉味呛得陆九川连打三个喷嚏,扬起的灰尘在窗棂漏进的光柱里翻滚。他抬脚踢开挡路的账册堆,枣红棉袍下摆扫过青砖地,蹭上一层灰白盐霜。“这他娘是账房还是咸菜窖?“他捏着冻梨核剔牙,核尖戳到册页上“旧管“二字时顿了顿,“老裴,这'旧管'是管咸菜缸还是管茅坑?“
裴照雪没应声。他立在两丈高的杉木账架前,灰鼠裘袖口拂过积灰的蓝皮账本,指尖突然停在某册褪色的封皮上——那“万历十九年“的墨迹晕染出靛青边沿,与盐市查获的信笺同色。架顶忽然传来窸窣响动,陆九川抄起砚台要砸,却见只肥硕灰鼠叼着账页窜过房梁,纸屑雪片般飘落。
“造孽啊!“户部老书办捶着门框嚎啕,“洪武年的老账都让耗子啃了!“裴照雪接住飘落的残页,泛黄的纸面赫然列着“天字十九号盐引“,朱砂批红褪成污褐色。他转身时带倒一摞嘉靖年间的盐课簿,账册轰然倒塌间露出墙缝里半截靛蓝丝线——与周珩袖口裂帛的质地分毫不差。
陆九川蹲在账堆里扒拉,冻梨核忽然敲上青砖:“这地缝里掺的啥?“裴照雪俯身细看,砖缝灰浆中混着辽东铁矿特有的赤砂粒,砂粒间还粘着片腌萝卜皮。老书办突然冲过来扑跪在地:“大人明鉴!这库房三年没扫过......“话音被裴照雪腕间银铃震散,鹤嘴镊已夹起赤砂对着天光。
库门吱呀作响。周珩的皂靴踏过满地狼藉,鎏金鱼符在腰间晃出冷光:“裴大人查账倒是别致,连耗子洞都要掏三遍。“他指尖掠过账架,沾了满手灰也不掸,“只是这北库的账,可比不得盐市腌菜坛子好翻。“
陆九川突然从账册堆里冒头,顶着一脑袋蜘蛛网咧嘴:“周大人这话在理!您瞧这万历十五年的旧管项——“他抖开本霉烂的盐课簿,“写着'存盐三千引',可到十六年新收项凭空多出五百引。“冻梨核尖戳在晕染的墨迹上,“敢情这盐还能在地窖里下崽儿?“
老书办的白胡子直颤:“陆公子有所不知,这叫陈盐生息......“话没说完就被裴照雪截断:“《大明会典》载,官盐存库超三年者,需折价变卖。“他翻开万历十七年的销盐册,“同年旧管项仍是三千引,未见折价记录。“
库房忽然死寂。灰鼠啃账的细响格外刺耳,周珩的皂靴碾过满地纸屑:“裴大人不妨看看这个。“他甩出本簇新的蓝皮账册,封面“乙未“二字朱砂未干。陆九川伸手要接,册子却擦着他指尖飞向裴照雪,带起的风掀开灰鼠裘,露出腰间半枚鱼符拓印。
裴照雪翻到“旧管“项时,睫毛忽地一颤——墨迹渗纸的纹路与架上的老账截然不同,显是有人摹旧笔迹新誊的假账。他指尖抚过装订线,忽觉刺痛,缩手时见银簪头泛着诡蓝。“线头淬了辽东乌头汁。“周珩笑得温和,“裴大人今后翻账,可得当心着些。“
陆九川蹿过来要抢簪子,被裴照雪侧身避开。“劳烦周大人解释,工部矿砂为何会出现在户部库房?“他摊开掌心,赤砂粒里裹着半片钥匙齿——与陈万金床底发现的完全吻合。
老书办突然怪叫一声,踉跄着扑向账架。陆九川伸腿要拦,却被倒下的嘉靖朝盐税总录砸中脚背。轰响间尘土飞扬,待视线清明时,老书办已瘫在墙角,喉头插着支狼毫笔,笔杆上“乙未“朱印艳得刺目。裴照雪疾步上前,灰鼠裘扫开浮灰,见死者右手紧攥着片靛蓝信笺,边角被血浸透。
“得,查账查出人命官司。“陆九川蹲在尸首旁嘬牙花子,“这笔杆子要是镀层金,够换三斤酱牛肉。“他忽然盯着笔洗惊呼,“这洗笔水咋泛蓝光?“裴照雪银簪探入笔洗,簪头霎时覆上靛色结晶——正是盐车夹层渗出的毒物。
楼梯传来纷乱脚步声。周珩退到窗边轻笑:“裴大人这查账的本事,倒是比刑部的仵作还催命。“他翻身跃出窗棂时,袖口勾断的靛蓝丝线正落在尸首掌心。陆九川扑到窗前,只见院中老槐树上挂着半幅撕破的账页,北风一吹,“天字十九号“的朱批在枝头晃得人眼晕。
陆九川扒着窗框探出半截身子,老槐树枝头的账页被北风卷得哗啦作响。他抬脚勾住窗棂,枣红棉袍下摆扫落一片青瓦,瓦片坠地碎裂的脆响惊起库房檐角的寒鸦。“接住!”他甩出冻梨核砸向账页,梨核擦着纸边掠过,惊得树杈间窜出个灰影——那只啃账的肥鼠叼着纸角,闪电般蹿向屋顶。
裴照雪灰鼠裘一振,袖中银链疾射而出,链头小钩堪堪钩住鼠尾。肥鼠吃痛松口,账页打着旋儿飘落,正盖在院中晾晒的盐引上。陆九川纵身扑去,腌菜味未散的袍子兜头罩住盐垛,起身时鼻尖沾着盐粒:“好家伙,这耗子比驿站的快马还利索!”
账页边缘的靛蓝墨迹在盐粒上洇开,裴照雪俯身轻嗅,银簪尖挑起星点结晶:“辽东乌头混着硫磺,与账册装订线的毒物同源。”他话音未落,库房二楼突然传来木架倾倒的轰响,成摞的嘉靖朝盐税簿暴雨般砸向庭院。陆九川拽着裴照雪滚向盐垛,账册砸在青砖上迸开,泛黄的纸页间簌簌落下赤铁矿砂。
周珩的笑声从屋顶飘来:“裴大人不妨细看万历十二年的旧管项。”他皂靴尖挑着片碎瓦,瓦当纹样竟是户部库房的貔貅印。裴照雪抖落灰鼠裘上的盐粒,鹤嘴镊夹起张残页——“存铁三千斤“的朱批下,墨迹勾勒出半枚鱼符轮廓,与他腰间拓印严丝合缝。
陆九川蹲在盐堆里扒拉,忽然拎起条麻绳:“这捆账的绳子咋还带铁锈味?”绳结处卡着片指甲盖大的铁渣,边缘泛着辽东精铁特有的青芒。老书办的尸首旁,那方染血的砚台突然“咯啦”裂开,露出夹层里半截钥匙,匙柄缠着的靛蓝丝线与周珩袖口残帛如出一辙。
“劳驾搭把手!”陆九川踩着盐包往梁上蹿,枣红袍子扫落蛛网灰尘。横梁阴刻着“乙未重修”的字样,缝隙里塞着团霉变的棉纸,展开竟是盐课司十年间的炭笔草账。裴照雪指尖抚过“旧管”项的数字,突然咳嗽起来,帕子接住的鲜血里泛着靛蓝色。
库门忽被撞开,巡库吏举着火把涌入院中。陆九川翻身落地,顺势踢翻晾盐的木架,雪白的盐粒瀑布般泻向人群。“闭眼!”他吼着掀开腌菜坛,酸雾混着盐尘迷得众人涕泪横流。裴照雪趁机闪至西墙,灰鼠裘扫开浮灰,露出墙砖上工部特制的“洪武二十八年”印记——那正是盐车夹层铁板的铸造年份。
周珩的皂靴踏过满地狼藉,鎏金鱼符在火光中晃出残影:“裴大人可知这库墙掺了多少辽东铁砂?”他屈指叩响砖面,空腔声惊飞梁上灰鼠,“当年筑墙的工匠,如今尸骨正在鬼哭岭的矿洞里发霉。”
陆九川从盐堆里刨出个铁匣,锁眼被酸液蚀得发黑:“您老要是早说查账送铁盒,我背两坛腌菜汁来多痛快!”冻梨核插进锁眼一拧,匣中滚出串檀木算珠,每颗珠面阴刻着“天字十九号”的暗纹。裴照雪拾起算珠对着火光,檀木纹理间隐约透出硫磺结晶的细芒。
巡库吏的惨叫突然刺破夜空。众人回头时,领头的吏目正抱着焦黑的右手打滚——他触碰过的账册无火自燃,靛蓝火焰裹着刺鼻毒烟腾起。陆九川抄起腌菜坛砸向火堆,酸汁与毒焰相激炸开青雾,雾散后地上只剩滩蓝汪汪的毒水,蚀得青砖滋滋作响。
“这哪是账房,分明是炼丹炉!”陆九川抹了把熏黑的脸,冻梨核往毒水里一蘸,核面立刻浮起层银霜。裴照雪银簪挑起毒水细看,簪头鎏金纹路竟被蚀出“乙未”字样。周珩的叹息随风飘来:“裴大人可算明白,为何这四柱账目比边关烽火还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