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楚州城中哭声震天。
两千三百多具尸首在南城广场上依次排开。得到消息的楚州百姓们纷纷前来认领,在扑鼻的臭气之中,找寻自己丈夫、父亲、儿子的尸体,其场面之凄惨可想而知。
两千三百多具尸体中,有一千六百多人为楚州人氏,那便意味着身后的一千六百多户百姓,连同他们的族人亲眷,波及人数成千上万,很快悲痛的情绪感染全城。
到处是哭声,到处是披麻戴孝的百姓,到处弥漫着死别的痛苦。
有的人自然是化悲痛为仇恨,咬牙切齿地恨不得要和叛军拼命。有的人却心中胆寒,看着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死状甚为惨烈的样子,心中怎能无感。
晌午时分,城外一队定远军的弓箭手再度逼近城墙,以强弩将数千道劝降信射入楚州城中。
这些劝降信上的内容都一样,表明定远军背反朝廷渡淮攻袭,乃是因皇帝听信谗言构陷功臣,继而苛待有功军士,阻隔淮水断绝钱粮物资,欲将定远一镇困死淮北,此是朝廷不义在先,他们为了自保求存才不得不起兵而来,所以攻打楚州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求存之道。
信上说,现在整个楚州城被定远三万大军围困,海州还有源源不断的援军赶来,朝廷闻讯却龟缩江南不敢前来救援,城中所有官民百姓业已插翅难飞。
赵府曾辅佐先帝开创基业,再造大唐,而定远军大帅李昭乃先赵王之后,秉承仁义之道,故而李昭不忍对大唐百姓造成太多杀戮。
所以,只要城中军民投降,所有官员将领以及兵士百姓皆可保全性命,守军解除武装之后任凭离去。定远军要的是楚州城,不是城中军民的人头。
不过信上还说,大帅的仁义也不是无限的。
倘若今夜亥时之前,楚州不予答复,那么定远军将不计死伤全面进攻内城,待破城之后必纵兵屠光城中全部人等,无分男女老幼,一概格杀。
上千封信如雪片般射入城中,骤然在楚州城中掀起轩然大波。
有些人怒骂着将这些劝降信撕碎丢弃,有些人则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些信流汗。城中本就弥漫着悲痛和恐惧,劝降信更增动荡和波动,令人心中难安。
叛军竟然要屠城!
男女老少都要死,自己死倒也罢了,想到家中父母妻妾儿女都要被杀,人们岂能接受?
这种情形下,要么下定死战保卫楚州的决心,要么便是心惊胆战,心中难免生出其他的想法来。
郑昭业得知了此事,甚为恼火。
自从昨晚邹定将大量阵亡尸首弄进城来,导致城中今日哭声震天、百姓悲痛欲绝的情形,便已经让他极为恼怒,现在又有劝降信射进城中,更是雪上加霜,人心惶惶。
很快,郑昭业便命人将邹定叫到屯营府之中,大声斥责。
“邹校尉,你也算是雄武军的老人,怎能不知叛军意图?昨夜叛军送尸首进城,实在用心险恶。加上今日的劝降信,弄得满城人心惶惶。攻城首在攻心,你怎可不防?反倒配合他们?当真糊涂之极!”
邹定心中霎时有些恼火,开口分辩道:“禀虞候,末将下令迎接阵亡将士的尸首入城,难道有错么?战死的儿郎们难道不该被收殓安葬?城中多少家眷翘首以盼心急如焚,若能安葬他们,起码能见上最后一面,此乃人道。难道真要任由他们曝尸城外?”
郑昭业怒道:“那也要看是什么时候!眼下叛军来袭,我楚州上下军民全力守城。气可鼓不可泄,你这不是让军民泄气之举么?况且,我等从军之人,当忠君报国,马革裹尸以还!曝尸于野有什么了不得?那是我们的宿命啊!”
“我郑昭业倘若有一天战死了,你们也不必为我设灵安葬。战死疆场,乃是军将的荣耀!”
邹定默然,而后叹声道:“虞候此言不错,就如末将对自己也是这般期许,但军将如此,普通兵士又当如何?他们人人都这般想么?身后的百姓又何辜?对于万千黎庶而言,这些兵士也是他们的家人,末将为他们收尸,业因我也有父母子女,知道他们心中的痛苦难当。”
“还敢狡辩?!”
郑昭业大怒道:“那、那这些劝降信呢?听闻可都是从南城方向射进来的,只落在城内近处。你为何不当场命人收缴销毁?为何任由流落楚州满城,弄得风风雨雨?这便是你的失职!”
“他娘的,若不是知道你素来所为,我几乎便要疑你邹定是故意帮着叛军了!”
邹定脸色涨红,气得拍案而起道:“胡言乱语!虞候可莫要血口喷人,劝降信多达上千封,只射来时铺天盖地,末将哪里收得过来?又哪里拦得住?我邹定素来恪尽职守忠于朝廷,虞候怎可诬我通敌?!”
郑昭业大喝道:“你哪来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聒噪?!罢了,我也无意和你在这里耗费时辰!且告诉你一声,吾弟方铭已探知叛军的粮草所在之处,今晚亥时我便要亲自率军出城袭营,倘若此番能将叛军粮草统统烧毁,楚州危机自解!”
“不过。”
郑昭业忽而鄙夷地朝邹定瞪了一眼:“此番必须精锐尽出,可惜你无能,麾下禁军已然丧尽,故而便不必参与了。今夜还是由你继续巡守城墙,你务必给我睁大眼睛,带兵小心守御,绝不容有失!”
“再有,我命你即刻派人收缴城中那些劝降信,安抚民心,稳定局面。此事皆因你而起,若做不到的话,休怪我将你的校尉头衔也去了!”
说罢,郑昭业拂袖而去,邹定也面色难看地离开了屯营府。
城中的混乱和波动并没有停息下来,虽然邹定奉命率人收缴了城中流传的那些劝降信,禁止百姓们谈论此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晚,期限临近,百姓们的心中愈发慌乱。
天黑之后,邹定疲惫至极地回到家中,但他也只能暂歇片刻,今夜还得继续再上城头巡视。
而家中妻妾亲眷也都听到了传言,纷纷跑来询问,几房小妾更是在邹定面前哭哭啼啼。
“郎君,这可怎么办?听说叛军要破城之后要屠城啊!奴家都要死了。这城能不能守得住啊?总得想个办法啊。咱们全家数十口人,难道都要死了么?”
“滚!”
邹定一时被她们哭得心烦意乱,干脆一顿怒骂将她们统统赶了出去。自己去了书房枯坐冷静片刻,再想想眼前的局面,着实不知道何去何从。
这时,邹全义进了书房,低声道:“阿爷,郑家兄弟带着剩下的一千雄武军,汇合郭虞候麾下的两千水军准备出城袭营了。这事儿阿爷知道么?”
邹定烦闷道:“当然知道,他已经告知于我。这就是出城送死,随他去吧。”
邹全义又忽而咂嘴道:“可是军中有人说,郑昭业是打算突围逃走啊!城中最能战的雄武军全部被他带走了......况且拢共才三千多人,又几乎都是步军,袭击定远军大营无异于找死,谁人不知李昭麾下有数千精骑啊!他怎会这么做?”
邹定悚然而惊,突然起身,却又摇头喃喃道:“不会,他绝不会逃走。就算是要逃,为何不从水路走?凌波军的战船可都停靠在山阳湾......”
“我也不知。”
邹全义继续低声道:“可外边都传疯了,这楚州万一被破,罪责必然要落到阿爷头上。许多人都说阿爷中了叛军的攻心之计。阿爷,咱们现在可是里外不是人啊!”
“这姓郑的若是真要跑了,只有我们这些人留下来哪里守得住?几位姨娘适才说得没错,咱们一家上下数十口人,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而届时若真让他们逃了出去,又在陛下面前反诬我们一遭,岂不是死后都要被人唾骂?”
“郑家兄弟倒是一身轻松,郑昭业只有老娘和妻子在城中,郑方铭的家眷更是远在东都。他们可以舍楚州而走,我们却是不能。邹氏宗族,连同咱们的全家老小可全在楚州啊......对了阿爷,说不定郑昭业的家眷,已经上了凌波军的船也未可知......”
邹定皱眉沉吟,似乎明白为何白天时,郑昭业要大发雷霆地斥骂自己了。莫不是他真想跑了?而将来楚州失陷的罪责必定要人背负,自己便是那只可悲的替罪羔羊?
“犬入的!”邹定越想越气,本就处在极大的压力之下,如今又经历了心情上的起落,这可是关乎生死的抉择。
片刻之后,他从胸襟中摸出皱巴巴的一物来,赫然是一张定远军射入的劝降信,他凝视着今年不到二十的长子,心中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