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难过吗?”

“有点。”

“后悔吗?”

李想看着宋刚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泛起一阵酸楚,为的不是自己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是将终变屠龙的屠龙少年推向悬崖的深深无力感。他心里清楚——他必须这么做,但他又内心惶恐——生怕自己是借着惩恶扬善之名对着劲敌痛下“杀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面对杜康的提问,李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记着青年——”杜康自从戒酒之后性情大变,开始喜欢回望过去,“忠于内心的正义,并在人生的任何时期,势必要坚信自己的选择,不要后悔!至于你内心的惶恐不安,将会在你人生的十字路口给你指明方向……”

杜康记得,2000年的冬天大雪纷飞——

“杜康,你给老子等着!”宋斌指着23岁的杜康笑道,“你不是不喝酒吗?等考完人才引进考试,看我不把你灌成真'酒圣'!”

2000年的绿城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人才引进,各行各业的人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在绿城扎了根,杜康便是其中之一。

次日清晨,人才引进考试正式开始,杜康和宋斌坐在同一排。

临近交卷,睡眼惺忪的杜康答完了卷正准备补一觉,眼前突然飞来了一张纸条,让他突然来了精神:“第三题选A,把你的主观第一题抄下来给我,互帮互助,谢谢啦!”杜康一眼就认出来是宋斌的字。他惊恐万分,从小到大他从未作过弊甚至从未产生过类似的念头,他一直以为发小宋斌也会这样,可他今天的举动真是令杜康大跌眼镜。

这一幕让监考老师看见了,监考老师走过来,低声呵斥道:“谁传给你的?”

杜康的脑中翻起了一阵风暴:该不该说呢?不说!——宋斌是我的好朋友,虽然犯了错,但纸条上并没有署名,我可以包庇他。说!——犯了错就应该受到处罚,包庇是对他的不负责任……

二十几双眼睛同时注视着他,杜康的脸憋得通红:“字是他写的……”他指了指宋斌,宋斌握紧的拳头随即如地震般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2000年的第一场雪,飘的是破碎的兄弟情,最终他们俩都没有被录取。

“杜康,你给老子等着!”杜康第二次听到这话时,显得手足无措。彼时的他和二十多年后的李想一样难安。明明是最好的兄弟,却因为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而和自己分道扬镳。这件事自己真的对吗?可错又错在哪里呢?自己难道是太无情了吗?

事业和友谊上的接连打击如洪水野兽般侵吞了年轻的杜康,于是他整天买醉,生活的不如意只能靠乙醇来消解。杜康那时认为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直到一位“记者”的到来。

“杜先生,是吧?你好,我是绿城日报的一名记者,我姓陈。”

“陈记者,请问有事吗?”

他告诉杜康,他们报社非常关注前几天的考试舞弊案。作为为了维护公平不惜牺牲自己的“英雄”,他们报社想对他开展一次专访。他还暗示杜康说,可以稍微夸大一下宋斌的作弊性质,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来增加浏览量……最后,他甚至还开出了“天价稿酬”。

杜康这么多天内心的不安终于在此刻燃了起来。

他在那一刻终于才想清楚,自己不是真的轻视这段友谊,而是出于对宋斌的保护——保护他不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一点,他杜康能明白,难道说宋斌不明白吗?他开始相信宋斌不是真的恨他,而是不愿意接受犯错的自己……

“首先,关于这件事,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另外,宋斌只是无心犯了错,请你们不要打扰他……”

“那后来呢?”李想若有所思。

“后来呀,那名记者被证实是一个骗子,想要制造我和宋斌联手作弊的假新闻以牟取暴利。我心中的不安感让我逃过一劫——躲过了牢狱之灾。之后经此一事,我就选择做一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人民教师。宋斌之后痛定思痛,下海经商,小有所成。前几年我又遇到了宋斌,一笑泯恩仇,作为宋刚的老师和父亲……”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相信宋斌叔叔一定会以身作则,教好宋刚!”

“哈哈,不难受了?”

“嗯。”

校庆的余韵尚未散尽,绿城音乐学院附中的琴房里已响起新的旋律。李想站在窗前,望着梧桐道上飘落的枯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锁骨处的骨传导贴片。远处操场上,体育老师吹响的哨声尖锐刺耳,他却只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震动——那是残存的低频听力在挣扎。

杜康推门而入,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维也纳的正式邀请函,”他将信丢在钢琴上,“他们想请你参加明年春天的‘新声代’音乐家巡演。”

李想展开信纸,烫金的字母在阳光下闪烁。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的演出要求上:“需提交未经电子设备辅助的演奏录音。”

“他们还是不信。”李想苦笑,将信纸折回原状,“觉得我的骨传导是‘作弊’。”

杜康从兜里掏出一枚生锈的铜哨,吹了一声——没有声音,只有气流摩擦金属的嘶嘶声。“1943年,你爷爷用这玩意儿在战场上传递密令。”他将铜哨塞进李想手心,“真正的音乐,从来不需要向谁证明。”

傍晚的乐器铺阁楼,父亲正伏案修复一把民国时期的老号。焊枪的火星溅在斑驳的铜管上,炸出细小的光点。李想蹲下身,从工具箱里翻出祖父留下的皮质日记本。

“爸,我想试试纯靠气息和肌肉记忆吹奏。”他翻开日记,指着其中一页泛黄的笔记,“爷爷写过的,1945年他右耳失聪后,靠‘唇齿间的触觉’完成了《黄河谣》的独奏。”

父亲的手顿了顿,焊枪的火焰微微摇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摘下护目镜,眼角的皱纹在灯光下格外深刻,“没有传感器,没有号嘴谐振——你连一个音准都听不见。”

“但我能感觉到。”李想将掌心贴在胸口,“就像爷爷说的,音乐是骨头里的震颤。”

父亲沉默良久,突然起身走向角落的樟木箱。箱底躺着一把缠着麻绳的小号,号管上刻着歪斜的“李云峰1946”。“用这个吧,”他轻轻拂去铜绿,“当年你爷爷就是用它在聋哑学校教孩子们‘听’音乐。”

深夜的排练厅,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刻出明暗交错的条纹。李想赤脚站在钢琴旁,将祖父的小号抵在喉结处。没有电子设备,没有改良号嘴,只有铜管与骨骼最原始的共鸣。

第一个音符像钝刀划过砂纸,嘶哑得令人心惊。李想闭上眼,想象祖父在战壕里用冻僵的手指握紧号角的样子。第二个音符稍稳了些,喉结的震动顺着颈椎爬上天灵盖,像蚂蚁啃噬神经。到第三个音符时,他的嘴唇已磨出血痕,但旋律终于有了轮廓——那是《黄河大合唱》里最朴素的段落,冼星海曾在手稿上标注:“此处需如老农犁地,拙而有力。”

杜康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拎着一瓶碘伏和一团纱布。“够难听的。”他咧嘴一笑,却红了眼眶,“但比你爷爷当年强点——他第一次试的时候,把炊事班的狗吓窜稀了。”

元旦前夕,绿城飘起细雪。李想裹着军大衣走进录音棚,将未经改装的小号放在谱架上。调音师瞥了眼他脖颈上空荡荡的皮肤,欲言又止。

“开始吧。”李想深吸一口气,冰凉的铜管贴上喉结。

当第一个长音冲破寂静时,监控室里的制作人猛地摘下耳机。没有高科技的加持,这声音粗糙得像未打磨的木头,却让录音棚的玻璃窗嗡嗡震颤。李想的额头沁出冷汗,但嘴角却扬起弧度——他“听”见了,通过地板传来的震动,通过牙齿碰撞的酥麻,通过血液在耳蜗里冲刷的轰鸣。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调音师盯着频谱仪愣神。声波图像一片混沌,却诡异地拼出太行山脉的轮廓。

“这算什么流派?”制作人揉着发麻的后颈问。

“家传的。”李想擦掉唇边的血渍,轻声回答。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荣誉墙上李想的照片。宋刚拖着行李箱走过橱窗,忽然驻足。他摸出调音器贴在玻璃上,指针疯狂摆动——那把躺在展柜里的抗战军号,正在无人吹奏的情况下,与风雪共振出微弱的《松花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