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扑簌簌地砸在琴房屋檐上,李想对着谱架哈了口白气。门吱呀一声推开,杜康裹着军大衣晃进来,大衣下摆结着冰碴,手里拎着个油纸包。“尝尝,老刘家的羊肉烩面。”他掀开盖子,热气裹着茴香和羊油的香气扑到乐谱上,在《风在吼》的标题旁凝成细小的水珠,“吃完去趟教务处,王主任找你。”
李想的手顿了顿。自校庆风波后,王鹿鸣再未正眼瞧过他。那日老人摔门而去的背影仿佛刻在视网膜上,指挥棒砸地的脆响至今在耳蜗里回旋。他捏起一筷子面,滚烫的汤水滑入胃里,却化不开胸口的滞涩。
教务处的暖气开得很足,王鹿鸣的镜片蒙着雾气。老人从雕花木柜深处抽出一张表格,牛皮纸边缘卷曲发黄,右下角盖着鲜红的校章。“维也纳巡演的校内推荐名额,”他将表格推过桌面,钢笔尖在“推荐人“一栏点了点,“填了吧。”
李想盯着那抹刺目的红。一个月前,正是这双手将改装号嘴摔向大理石地面,青铜撞击声与1939年的炮火在他颅骨中共鸣。
“为什么给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琴弦,“您说过,我的演奏方式不符合学院派标准。”
钢笔尖在实木桌上敲出笃笃的响。王鹿鸣突然起身,军装呢料摩擦出沙沙声。他从档案柜抽出一本泛黄的相册,封皮上“1987届毕业留念“的金漆已斑驳脱落。照片里少年时代的他抱着小号站在最后一排,身旁是笑容灿烂的李云峰——那时的祖父已被战火蚀尽听力,军装胸前的铜纽扣在阳光下晃成光斑残影。
“你爷爷教我时常说,真正的号声要能钻透三尺冻土。”王主任的指尖抚过照片上的裂痕,那道裂痕恰好横贯李云峰手中的军号,“当年我因为擅自改编《欢乐颂》被取消参赛资格,是他连夜骑车到省城,在文工团门口守到凌晨三点。”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要不是你爷爷他老人家竭力相助,我恐怕也没有机会坐在这……”
窗外的梧桐枝桠抖落积雪,冰棱碎裂的脆响混着暖气片的嗡鸣。李想看见老人镜片后的眼眶泛起潮红,那支曾摔在他乐谱上的钢笔,此刻正在推荐表上签出遒劲的“王鹿鸣“三字。
维也纳巡演的邀请函压在《黄河大合唱》总谱下,七个High C的标注被晕染得有些模糊。李想摘下祖父的旧怀表——表壳内侧刻着“音从骨生”——这是上周父亲从樟木箱底翻出的遗物。
杜康踹门进来时,军大衣肩头积着雪。“你怎么让王老头松的口?”他甩出一把黄铜钥匙,“喏!他说仓库顶层的老琴房归你,那儿隔音好。”
琴房的松木地板已翘成波浪,李想却觉得踏实。没有拾音器,没有骨传导贴片,只有一扇气窗漏进细弱的日光。他将号嘴抵在嘴边,铜锈混着冰凉的触感刺入皮肤。第一个音劈了,像钝刀刮过生铁。
父亲是半夜来的。他蹲在墙角,就着应急灯的微光修一把断了键的旧萨克斯。
“你爷聋了右耳后,”他突然开口,扳手敲击铜管的叮当声成了话外音,“把号管贴在战壕壁上练震动。日本人的迫击炮在三百米外炸开,他数着地面的震颤找节奏。”李想摸到号身弹片刮痕的凹凸,那是祖父数次在枪林弹雨中鸣响冲锋号角的见证。
王鹿鸣的出现让杜康感到意外。老人抱着牛皮纸裹的档案袋,霜花凝在眉梢:“你爷爷教过我们怎么用冻僵的嘴唇找泛音……”
宋刚把道歉信塞进门缝时,李想的嘴唇已磨出血痂。信纸背面抄着《太行山上》的谱子,最后一个音符被涂改成莲花形状。“药店说这药膏能护嗓子。”玻璃瓶滚到李想脚边,标签上印着宋家药材铺的戳。
冬至清晨,李想掰开冻住的琴房锁。谱架上摊着祖父的战场日记,1948年12月24日那页洇着褐斑:“气管贯穿,靠颧骨震感吹集结号。”他吞下宋刚给的药膏,苦味顺着喉结爬上太阳穴。
录制当天,父亲搬来整箱松香。“抹这儿,”他点点李想锁骨下的凹窝,“当年你爷说,这儿通着心脉。”杜康蹲在录音棚角落啃烧饼,忽然哼起《黄河谣》的调子——走音走得厉害,却让李想想起炊事班炖白菜的香气。
第一个High C冲出口腔时,监听音箱爆出刺啦杂音。调音师皱眉去调设备,却没发现李想的脚后跟正轻磕地板——1939年的黄河冰裂声,顺着祖父的号管钻进他骨头里。第七个音炸开的瞬间,王鹿鸣冲进来摔了保温杯。
“够了!”老头子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你非要学他咳着血吹号?”热水在谱面漫漶,李想却盯着蜿蜒的水痕——它们正沿着弹片刮痕的纹路,爬成太行山脉的轮廓。
宋刚的父亲闯进来时,李想正在擦号嘴。“当年我给李老师送过药,”男人把檀木盒拍在控制台上,“这膏药方子,该传下去了。”
返程火车上,杜康用军用水壶装米酒,此刻的他特别高兴,破例喝了一次酒。
“你爷有句话没写进日记,”他醉醺醺地笑,“说最好的泛音是活人的心跳。”李想摸到怀表盖内的新刻痕——不知何时,父亲添了行小字:“冻土三尺,春在骨里。”
维也纳的回信和春汛同期抵达。拆封时,一片槐花瓣从信封滑落,粘在“正式邀请”的烫金字上。李想望向荣誉墙,祖父的照片在玻璃后微笑,裂纹恰好穿过那枚褪色的军功章。
宋刚在梧桐道尽头摆弄调音器。“喂,”他晃了晃缠绷带的手,“下次改编谱子,加段尺八怎么样?”远处传来洒水车的《黄河颂》,这次没卡带。
李想把五个号嘴按在胸口,冰凉的铜器正被心跳烘暖。他知道,当第一个音符跃出喉结时,祖父的冻土之下,必有新芽破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