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哑巴开口要说话

月上三竿时,陆寒盘坐在木榻上,掌心的剑穗随着呼吸轻轻摆动。演武场的喧嚣早被暮色浸得发沉,他却仍能清晰听见养父掌心渗血的声音。

王五藏在背后的手,指节因用力发白,像极了铁匠铺里被反复捶打的熟铁。

陆寒摸向床头的铁剑,剑鞘上“寒”字的刻痕还带着养父掌心的温度。

“问剑十三式……最后一式。”

他低声念着,指尖在剑鞘上划出半道弧光。

自三个月前觉醒剑意,他总觉得体内有团被封在琥珀里的火,烧得骨头都发疼。

可方才在演武场,当他挥出第七式“破云”时,那团火突然活了。

不是灼烧,而是流淌,像春溪漫过冻土,带着说不出的清冽。

木窗被夜风吹得轻响。陆寒霍然起身,铁剑“嗡”地离鞘,在屋内划出银弧。

第一式“起势”,剑尖挑落梁上积尘;第三式“穿林”,剑气卷着案头《剑典》书页翻飞;第七式“破云”,剑风撞开半扇木窗,月光如瀑倾入。

当他挥出第十二式“照雪”时,剑尖突然顿在半空。

不是受阻,而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苏醒。

“原来……要先问心。”

陆寒喉间溢出轻笑,眼底映着剑刃的冷光。

他收剑入鞘,指尖按在胸口,那里有团温热的光在流转,不是剑意,而是……

他忽然想起小哑巴白天塞来的红薯,灶膛余温混着甜香,想起养父藏在背后渗血的手,想起青阳子收纸条时白眉微跳的模样。

剑鸣骤起。

铁剑自行出鞘,悬浮在他面前三寸处,剑身泛起青金色纹路。

陆寒瞳孔微缩,看见无数光流从指尖涌出,缠绕剑身。

那是他这三个月来每日寅时在演武场挥剑三千次的汗水,是被外门弟子嘲笑“铁匠也配练剑”时咬碎的牙,是深夜里抱着剑经抄本在灶火下苦读的影子。

所有的痛与热,突然在这一刻融成一条河,顺着剑身汇入丹田。

“剑域……成了?”

陆寒伸手触碰那团流转的光,指尖刚触及便被轻轻推开,像被春风托着。

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明白为何之前总觉得剑意是把双刃剑。

原来他一直握着剑的刃,如今才终于握住了柄。

“叩叩。”

敲门声惊得剑域微颤。陆寒反手将剑插回剑鞘,转身时正看见青阳子掀帘而入,道袍下摆沾着星点夜露,腰间玉牌还泛着方才传讯的微光。

“青长老?”

陆寒抱拳,目光扫过对方袖中鼓起的轮廓。

那里应该还收着小哑巴的纸条。

青阳子没接话,径自转过身去闩门。烛火在他白眉上跳了跳,映得他眼角皱纹深如刀刻:“陆寒,你可知‘护道者’?”

陆寒一怔。

他曾在藏书阁抄本里见过这个词,只言片语提到上古时期有群人以剑为盾,守着某样“不能现世的东西”。

小哑巴最近总偷抄的《上古剑典》,似乎也和这有关。

“我是护道者最后一脉。”

青阳子从怀里摸出块青铜令牌,正面刻着七柄交叉的剑,背面是模糊的纹路。

“这令牌传了十三代,到我手里时,只剩半块。”

他将令牌按在桌上,指腹摩挲着纹路。

“你练的《问剑十三式》,是护道者的钥匙。”

陆寒的手指无意识抠住床沿。

三个月前他在铁匠铺后巷捡到剑经残页时,只当是本普通剑谱。原来每式剑招的起承转合,都是在描摹令牌背面的纹路?

“周衡要封的不是你的剑意。”

青阳子突然抬眼,目光如剑。

“他要封的是钥匙。”

窗外传来一声轻响。陆寒猛地转头,却只看见被风吹动的窗纸。

他想起小哑巴耳后那片青斑,想起今夜子时藏书阁三层的纸条,喉间突然发紧:“长老,小哑巴他……”

“他的身世,比你我都复杂。”

青阳子打断他,将令牌收进袖中。

“但今夜你只需记住——周衡的封魔印,是冲剑经来的。明日卯时,他会去膳堂用早膳,那时他的护心镜会因为早课而松动。”

陆寒瞳孔骤缩:“您是要我……”

“我要你活着。”

青阳子拍了拍他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道袍传来。

“护道者守的不是什么宝物,是人。是像你这样,被命运推到剑刃前的人。”

他掀帘而出时,夜风吹得烛火噼啪作响。陆寒望着桌上残留的令牌印记,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极轻的“咔”一声。

像是某种封印裂开的声音。

藏书阁屋顶的青瓦被月光浸得发白。

小哑巴蜷在檐角,怀里的铜哨硌得胸口发疼。

他望着月亮,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白天写纸条时磨出的茧子在发烫,耳后那片青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从耳尖爬到后颈,纹路像极了他偷抄的《上古剑典》里画的蝶翼。

“风……”

他下意识摸向喉咙。

这是他记事以来说出的第一个字,带着生涩的刺痛,像有根细针在喉管里搅动。

月光突然变得刺眼,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瓦面上扭曲,指尖触到的青瓦竟泛起微光。

不是普通的光,是他能“看”到的剑气流动,比以前清晰十倍。

铜哨在掌心发烫。他想起陆寒说过,遇到危险就吹。

可此刻他并不觉得危险,只是害怕。

怕自己变成怪物,怕陆寒知道后会像其他人一样露出恐惧的神情。

风突然变了方向,卷来一缕熟悉的墨香。

小哑巴低头,看见脚边不知何时多了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却比白天更清晰:“别怕,你只是记起了该记的。”

他攥紧纸条,耳后的青斑突然发出幽光。喉间的刺痛化作痒意,他张了张嘴,又一个字滚出来:“寒……”

后巷的狗突然吠了一声。

小哑巴猛地惊觉,自己竟能听清那狗叫声里的焦急,能“看”见狗尾巴尖晃动时带起的气流。

他慌忙捂住嘴,却触到嘴角的湿意——是眼泪,带着咸涩的温度。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小哑巴站在陆寒的窗下。

他望着窗纸上渐亮的晨光,喉间像塞了团棉花,无数字句在里面翻涌。他摸出铜哨,轻轻吹了声。

不是求救,是试探。

窗内传来响动。

小哑巴攥紧衣角,耳后的青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涧:“陆……寒……”

窗纸被晨光染成淡金时,陆寒刚将最后半块冷掉的红薯塞进嘴里。

他正擦着铁剑上的晨露,忽听窗外传来细若蚊蝇的“陆……寒……”,尾音像被风揉碎的棉絮,却清晰得直撞耳膜。手一抖,铁剑“当啷”坠地。

陆寒几乎是扑到窗边的。

小哑巴正站在青石板上,晨雾漫过他的裤脚,耳后那片青斑泛着幽蓝,像只将醒未醒的蝶。

少年的喉结动了动,又吐出几个字,比刚才清晰些:“你……是剑尊转世吗?”

这声询问像块烧红的铁,“叮”地砸进陆寒的胸腔。

他望着小哑巴因紧张而攥得发白的手指,想起三个月前这孩子蹲在藏书阁角落,用炭笔在青砖上画剑纹的模样。

那时他只会用眼神和手势,此刻却能说话了,声线沙哑带着生涩,偏生每字每句都像刻进骨髓里的咒语。

“小……哑?”

陆寒伸手去扶对方发颤的肩膀,指尖触到一片灼烫。

小哑巴的额头沁着冷汗,青斑正顺着脖颈往衣领里钻,他却固执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我能听见剑的声音。”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因用力而凸起。

“小时候被封喉,是因为知道太多……太多关于剑尊的事。”

“谁封的你?”

陆寒的声音发紧,瞥见小哑巴颈侧隐约的针孔。

那不是普通的伤痕,倒像是用某种术法封住了声带。

“嗡——”

藏书阁方向突然传来剧烈的震颤,连脚下的青石板都跟着晃了晃。

陆寒猛地转头,看见三道玄色身影破云而来,为首者腰间悬着玄铁令,正是执法长老周衡。

他的道袍被罡风掀得猎猎作响,身后两个外门弟子抱着封魔匣,匣身刻满的符文正泛着暗红。

“陆寒!”

周衡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

“私藏魔教禁典《问剑十三式》,还敢勾结妖邪!”

他抬手一指小哑巴。

“这孽障耳后是魔纹,分明是魔修余孽!”

小哑巴下意识往陆寒身后缩了缩。

陆寒却往前半步,挡住他的身影。

他注意到周衡的护心镜边缘泛着淡金——青阳子说的“早课松动”,是真的。

“周长老说《问剑十三式》是禁典。”

陆寒摸向腰间铁剑,指腹擦过剑穗上的结,那是小哑巴用破布编的。

“那您为何不敢翻开它?”

他故意将剑鞘拍得轻响。

“是怕里面的字,会戳穿您的谎话?”

周衡的瞳孔骤缩。

他身后的外门弟子已冲上来要抓陆寒,却在离他三步外被一道无形气墙弹开。

陆寒能感觉到体内的剑域在翻涌,像有十三尾游鱼正顺着经脉往指尖钻。

当他的手指触到剑柄时,铁剑突然发出龙吟。

不是一声,是十三声,层层叠叠撞在一起,震得藏书阁的琉璃瓦簌簌下落。

众人下意识捂住耳朵后退。

周衡的护心镜“咔”地裂开道细纹,他瞪着陆寒身周浮动的青色光流,那光流竟凝成十三柄小剑,每柄都对应《问剑十三式》的起势。

最前排的外门弟子被剑气割破了衣袖,露出的手臂上起满鸡皮疙瘩:“这……这是剑域显形?”

“你到底修了什么邪功!”

周衡的声音带了颤,他握紧腰间的降魔杵,却不敢再上前半步。

陆寒没理他。

他望着悬浮的十三柄小剑,突然想起昨夜剑域初成时,那些融进丹田的光流。

原来不是汗水和咬牙,是小哑巴偷偷塞进他衣襟的红薯,是养父锤铁时溅在他手背的火星,是青阳子递来的半块青铜令牌。

这些细碎的温暖,早就在他心里铸了柄更锋利的剑。

“苏姑娘?”

巷口传来杂役的惊呼。

陆寒转头,正看见苏璃站在晨雾里,月白裙角沾着草屑,显然是从药田一路跑过来的。

她望着场中浮动的剑气,眉峰紧蹙,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药囊上的流苏。

那是他去年冬天在集市给她买的,说能防风寒。

“他真的变了。”

苏璃轻声道,声音被剑气撕成碎片。

陆寒听见了,喉间突然发苦。

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是三个月前在铁匠铺外,替他包扎伤口时的柔软,倒像在看某种他读不懂的药草,危险又神秘。

“这一战,才刚开始呢。”

极轻的一句话钻进陆寒耳中。

他低头,正看见小哑巴仰着脸,青斑已蔓延至锁骨,可嘴角却扬着笑。

那笑意不像平时递红薯时的怯生生,倒像藏着什么他尚未触及的真相。

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墨香,陆寒忽然想起小哑巴偷抄的《上古剑典》最后一页,他曾瞥见上面画着个持剑的身影,背影与他有七分相似。

周衡的降魔杵突然爆出刺目红光。

陆寒回神时,对方已咬破指尖在结印,封魔匣的符文开始疯狂流转。

他握紧铁剑,十三道剑气同时暴涨,将周衡掀得踉跄后退。这时他才发现,小哑巴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衣角,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来,带着某种他从未感知过的坚定。

“陆寒!”

苏璃突然拔高声音。

“藏书阁的《剑典》!”

陆寒转头,正看见周衡的弟子趁机冲向藏书阁二层。

那里锁着小哑巴抄了三个月的《上古剑典》残卷。

他刚要动,小哑巴却拽了拽他的衣角,喉间又滚出几个字,这次清晰得像晨钟:“剑尊……在等你。”

晨雾突然散去。

陆寒望着小哑巴泛着幽光的青斑,望着场中颤抖的十三道剑气,望着苏璃欲言又止的眉眼,忽然觉得有团火在天灵盖炸开。

不是灼烧,是清明。

他终于明白青阳子说的“护道者守的是人”是什么意思了。

他守的,是那些被命运推到剑刃前,却仍愿握紧温暖的人。

周衡的怒吼混着剑鸣在晨空炸响时,陆寒摸了摸小哑巴的头顶。

少年的发茬扎得他手心发痒,却比任何法器都让他安心。

他望着藏书阁飞翘的檐角,那里有片青瓦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像极了小哑巴耳后的魔纹。

而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小哑巴的指尖轻轻按在胸口。

那里藏着半块青铜碎片,纹路与青阳子的令牌严丝合缝。

他望着陆寒身周流转的剑气,喉间又泛起熟悉的痒意。

有些话,他还没说出口。

比如“剑尊”二字背后的血与火。

比如他被封喉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找到他,告诉他,护道者的剑,从来不是用来杀人的。”

晨风吹起陆寒的发梢时,小哑巴张了张嘴。

这一次,他要说出的,是比“剑尊转世”更震撼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