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泪别

承瑾获取李大夫给了她想要的,向李大夫磕头叩谢一番后,便迎着飞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后山。

承瑾不顾结冰难行的山路。

害是难免的,虽然是死都死过一回了,但在寂寥的雪夜去往墓地,这心里难免不发毛。

意志战胜恐惧多。以前想都不要想天黑出门,更不要说摸黑上山去墓地。

曾经听邻家大婶讲鬼怪故事,被吓得哇哇大叫过,也被吓得夜里不敢外出过。

“这山上若真有鬼怪也好,我若死了,最好变成厉鬼,让残害我们的人血债血偿。”承瑾自言自语,咬牙切齿。

上山难。

滑倒了——忍着疼拾起布囊爬起来继续走。

“阿爹,阿娘,您们在天之灵定要保佑我,我此刻来,是看看你们,看了您们,我就要去找承风了……”承瑾颤颤地反复地默念和祈祷。

狐裘上散发着淡淡的药草香味,很好闻,也着实让她有些许定神的感觉。

莫名地,承瑾想到圣医,狐裘的主人。

她脑子里承现出神情淡漠的一张脸。

此脸比她见过的所有小生都好看,但是此脸的主人不拘言笑。

正当承瑾黯然失神地想着时,脚下又一滑,她直直地栽倒在地。

到墓地时已是后三更。体力透支,纯靠意念立于这墓地前。

打开小葫芦盖,扬头饮了一口水,水能解渴和压惊。

新添的坟与旧坟都被白雪覆盖。

整片坟地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坟包像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雪馒头,圆滚滚的。

碑石有半截埋入雪里,露出些微模糊的棱角,像蹲在暗处的怪物。

柏树枝桠上凝着长长的冰钩子,一阵风袭来,忽然“钝”地一声闷响,吓得承瑾瞪大眼,后背冒出冷汗,惊得林子里的宿鸟扑棱着翅膀掠过,翅尖带起的雪粒子落了承瑾一头。

心已蹦到嗓子眼,定睛看,才知是有团雪块从枝头坠下,砸在覆雪的坟头上。

招魂幡已被雪裹成了白棍,斜插在新坟上,冻硬的布条在寒风里晃荡。

她跪到一座坟前扒雪,显出个“张”字——不是,她家姓姜。

虽乃平民百姓家,自打幼时承瑾便从父习字,能读《女诫》。

因此承瑾能识一些字。

又扑到下一座坟前,招魂幡的残杆划伤了手掌心,她也浑然不觉地痛。

还个也不是。

继续一个一个的石碑前扒着雪……

泪无声地淌着。

忽然,承瑾停在东角,一排坟的最边上一座。

雪坡上的招魂幡直直站着。她预感是她的家人。跪下用双手刨雪,指节在碑角磕出青紫,溢出血珠,飞雪灌进领口,冰得她打颤。

姜门六口之墓。

六个新刻不久的字终于露出来——

坟包前的雪被她扒出个深坑,冻硬的黄土露出来,还沾着几片没烧尽已烂掉的黄纸。她把脸贴在冰凉的碑面上,情不自禁哭出声——

“阿婆!阿爹!阿娘!——瑾儿来看你们来了!”哭声断肠,宽大的狐裘下,瘦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不停。

“雨儿!雪儿!明儿!——姐姐来看你们了!”承瑾趴在坟头,满腔的悲痛欲绝,伤口的痛和心头的痛疯狂地撕扯着她。

“嗬嗬”的哭声在空旷的山上撞出回音,一声叠过一声,凄厉的哭声惊起林梢的夜袅,翅尖扫落的飞雪里。

妹妹承雨和承雪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色棉袄,姐妹俩站在坟头朝她笑着招手,手里还拿着刺绣的竹绷。雪越下越大,盖住了她的脚印。

承瑾仰起头,泪水糊了满脸。这地雪包包底下埋的是她至亲至爱的家人。

家人们的音容还在眼前晃。

阿爹教她写字时紧紧握着她的手教“瑾”字时,墨香仿佛凝在眼前的空气里,混着旧书纸的霉味,恍惚间又见阿爹身着藏蓝色的布长衫,砚台里的墨汁被烛火照得发亮。

阿娘在烛灯下为她一针一线缝制着夹袄子。

阿婆唤她,手把手教她刺绣的针法……

弟弟承明一蹦一跳地跟着她,一会儿要捉迷藏,一会儿要她抱……

妹妹承雨和承雪争相贴着她,都要跟她挤在一头睡觉……

可这一切都埋进了这冰冷的黄土里。

她伸手,想要抱住家人,却是徒劳,根本难以抱住再也回不来的家人。

“阿婆……阿爹……阿娘……雨儿……雪儿……明儿……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承瑾边哭边将郑五赠给她的包囊解开,拿出一部分饼和窝头放家人的坟头。

“阿爹,阿娘,那群狗贼说要我们全家性命的是《百花争艳》,难道就因为我绣的《百花争艳》而害了我们全家。这让女儿如何能接受此等残酷的事……您们定要保佑我为您们早日报仇……”承瑾抬手拭掉眼泪,悲愤交加。

山间呼啸的寒风,“咕——呜……”忽然一声啼鸣破了夜空。

那声音不像是蝉鸣清亮,也不是乌鸦的噪粗嘎,承瑾倒感觉到是祖父将破了的陶罐用砂纸在打磨,带着钝重的沙哑声,尾音拖得极其长,“咕——呜——”地颤着,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夹裹着寒气往承瑾的骨缝里钻。

“爹……娘……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勿要担忧,女儿这一去,定要先找到承风,定会替您们报这血海深仇!”承瑾声线嘶哑,呜咽道。

连连磕着头,雪渣混着冰冻的黄泥粘在她的发上和额头,直至额头泛起红肿。

这算是道别了吧,以如此方式向家人道别,对这个刚历经生离死别的弱女子来说,太残酷。

临走前,又到祖父的坟前跪下磕头。祖父的坟她记得,西北处的第二个坟墓是她祖父的。

承瑾擦不干她那滚烫的眼泪,与家人道别,心口像利刀剐肉般地痛。

五更时,承瑾依依不舍地向家人沉寂的坟头道别。下山的路同样不好走,冻得硬邦邦的雪地打滑。

脚底板刚踩上去,被浸湿的鞋底就“吱”地一声滑开,整个人踉跄着往后仰,险些摔倒。

冰棱碴子透过鞋底缝往骨头里钻,冻得脚趾头都蜷成了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到客栈。还了向客栈借的食盒。店家长柜见身着华贵狐裘的纤弱女子一夜未归,狐裘脏了,鞋湿了,发丝上有未干的泥浆,这额头也红肿,双眼红肿且满脸泪痕。

“姑娘,你这是……”长柜的好奇问道。这看似十五六岁的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

本就女子租住客栈是鲜少。

“我去上山向我家人们道别了。”承瑾的眼眶泛泪。她不想跟外人提及她家发生的事,就连入住客栈时,长柜问她户籍,她编了一个容易被人接受的话。

原来住客栈是要户籍记录了才可入住。

再次回来客栈,她并没有拿户籍补记录。

郑五给她户籍,便已告知她,出门在外。户籍要带在身。

承瑾回房简单清洗了一下,将狐裘上的泥渍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又向长柜讨了些枯草木和旧布塞入湿鞋内。把鞋放在通风处晾好后,这才爬上床,盖上被子蜷缩在床上。

蜷在床上的她如论如何也睡不着,从贴身衣袋里掏出济世堂的李大夫给她写的地址出神。

过了良久,只见承瑾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眼泪不知不觉又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