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味之刑

笔尖悬在粗糙的日记纸页上,凝滞着,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墨色飞蛾。墨水在尖端聚拢、膨胀,沉甸甸地悬而未落。最后几个字——“帮张明化学考及格”——干涸在纸面上,透着一股我自己也说不清的廉价承诺味道。指尖冰凉,一种熟悉的、带着锈蚀气息的恐慌,正沿着脊柱缓慢地向上攀爬。上一次……上一次我写下“希望明天辩论赛获胜”,代价是三个同学送进了急诊室,粉碎性骨折,刺耳的救护车警笛撕裂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天空。那声音至今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像阴魂不散的苍蝇。

代价。这个词像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老旧宿舍窗外飘来的潮湿尘土味呛得喉咙发痒。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仿佛要用视线将它烧穿。笔尖终于重重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在“及格”之后狠狠补上一行:【不能伤害任何人】。墨水瞬间洇开,字迹歪斜,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合上日记的硬壳封面,那触感冰冷滑腻,如同某种深海生物的鳞片。我把它塞进抽屉最深处,压在几本布满灰尘的旧课本下面,仿佛这样就能囚禁住里面蛰伏的怪物。黑暗里,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敲打着肋骨。

第二天化学课,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陈秃顶——我们敬爱的化学老师陈老师,顶着他那标志性的、在日光灯下油光锃亮的地中海,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某种复杂的反应平衡。张明缩在教室后排的角落,一如既往地扮演着人形背景板,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栽进摊开的课本里。

“张明!”陈秃顶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生锈的针划破了沉闷,“上来!把这道题解了!”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张明一个激灵,茫然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他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挪上讲台,粉笔捏在指尖,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黑板上那道关于反应平衡移动的题目,复杂得如同天书。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几道无意义的、短促的白色印痕。张明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无声地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有用的声音。陈秃顶抱着双臂,嘴角挂着一丝混合了不耐烦和早已预见的嘲讽。

就在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尴尬即将彻底压垮张明时,他握着粉笔的手,突然停住了颤抖。那是一种极其突兀的静止,仿佛被无形的线骤然绷紧。紧接着,他的背脊猛地挺直了!刚才还一片空茫的双眼,此刻锐利得惊人,像被无形的探灯骤然点亮。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粉笔尖在黑板上快速移动,发出清脆笃定的“笃笃”声,流畅得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符号、方程式、推导……一行行清晰、准确、甚至带着某种近乎优雅的节奏感出现在黑板上,完美地解释了反应平衡的移动方向。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陈秃顶抱着的手臂不知何时放了下来,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死死盯着黑板,又看看张明,脸上交织着震惊和一种被冒犯的难以置信。粉笔最后在等号后落下结论。张明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灰,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从容?他转过身,面对鸦雀无声的全班和陈秃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径直走回了座位。

“呃……正确。”陈秃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思路很清晰,解法……很标准。坐下吧。”

下课铃尖锐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张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瘫软在座位上,他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书本,起身就往外走。我急忙跟上去,心在胸腔里跳得毫无章法。走廊尽头,他正站在垃圾桶旁,手里拿着他那个印着卡通火箭图案的蓝色饭盒。他拧开盖子,里面是他妈妈每天精心准备的午餐——色彩鲜艳的蔬菜,裹着酱汁的排骨,还有切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

他夹起一块排骨,塞进嘴里。咀嚼。然后,他的动作僵住了。眉头一点点拧紧,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又夹起一块苹果,咀嚼得更快,更用力。接着是蔬菜……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初生的、冰冷的恐慌。

“怪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怎么……怎么一点味儿都没有?”他又不死心地把饭盒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嗅了嗅,脸上困惑的表情瞬间被惊惧取代,“连……连香味都没有了?像……像嚼纸一样?”

饭盒从他微微发抖的手里滑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油亮的排骨、翠绿的西兰花、无辜的苹果兔子,混着米饭,狼狈地溅落在灰色的水磨石地面上。他呆呆地看着那片狼藉,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恐怖造物。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冰点。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我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挡路的同学,冲回空无一人的教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我扑到自己的座位上,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近乎粗暴地拉开抽屉,胡乱扒开那几本盖在上面的旧书。

那本硬壳日记本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角落。我一把将它抓了出来,熟悉的冰冷滑腻感瞬间包裹住手指。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指尖颤抖着,几乎无法控制地翻开封底。

没有新的焦痕。

然而,就在我略微松一口气的瞬间,目光扫过最后写过字的那一页——

在“帮张明化学考及格...【不能伤害任何人】”那几行字的下面,一行崭新的、刺目的字迹,如同用最浓稠的鲜血刚刚写成,正缓慢地向下蜿蜒,仿佛血液还在流淌:

【以味觉为代价】。

那血色红得妖异,红得触目惊心,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才没当场呕吐出来。不能伤害任何人?这冰冷的、残酷的字眼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张明那张因尝不出味道而写满惊惧茫然的脸,与眼前这行血字重叠在一起,反复撕扯着我的神经。代价……又一次精准地降临了,以这种看似“无害”却足以摧毁一个人与世界最直接感官联系的方式。

“俞天阳。”

一个清冽的女声像山涧冰泉,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瞬间击碎了我溺毙在血腥幻觉里的窒息感。

我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颜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课桌前。她微微俯着身,额前几缕碎发垂落下来,被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金边。那些跳跃的光斑顽皮地落在我的课桌面上,就在她投下的淡淡阴影边缘闪烁不定。她总是这样,出现得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能轻易搅乱一池静水的力量。阳光勾勒着她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那双清透的杏眼正平静地看着我,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却像漩涡一样吸住了我的视线。

“嗯?”我喉咙发紧,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慌忙将桌上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日记本塞进抽屉深处,动作仓促得甚至带倒了旁边的笔袋。

“校刊这期想做个辩论赛的专题报道,”她站直身体,语气公事公办,却莫名地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你最后那场总结陈词……角度挺特别的。方便接受个采访吗?”

采访?我?为了辩论赛?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分不清是因为刚才那行血字的刺激,还是因为眼前这张第一次主动向我靠近的脸。我知道她在套话。辩论赛上我最后那段近乎孤注一掷的“技巧”,漏洞百出却又诡异地直击要害,确实引起了不小的议论。颜夏是校刊主编,她敏锐得像只猫,怎么可能放过这种异常?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眼深处,分明闪烁着探究的光。

可当她用那双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时,我竟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眩晕的冲动。一种被长久忽视后突然被“看见”的渴望,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也许是因为张明失去味觉的打击让我急需一个出口,也许仅仅是因为她此刻专注的目光,那目光像有魔力,让人忍不住想倾诉,想被理解,哪怕对面是万丈深渊。

“好…好啊。”我听到自己有些飘忽的声音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