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姑苏城的上元灯节,如期而至。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平日里温婉静谧的姑苏河,此刻仿佛一条流动的星河,倒映着两岸连绵不绝、形态各异的璀璨花灯。
画舫、游船、乌篷小舟,挤满了河道,丝竹管弦之声、笑语喧哗之声、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蒸腾出人间最繁华热闹的烟火气。
苏柔站在“揽月舫”的船头,一身素雅的藕荷色织锦褙子,外罩一件银狐毛滚边的月白斗篷,发髻间斜插着苏明远前日所赠的那支羊脂玉簪,通体温润,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在周围环佩叮当、珠光宝气的女眷中,她这一身清雅,反而如出水芙蓉般引人注目。
这“揽月舫”是姑苏城最负盛名的画舫之一,今夜更是被姑苏织造局包下,宴请城中显贵与新任盐运使萧执。
苏柔能登船,自然是因为张夫人的“提携”——那幅精心绣制的“烟柳新燕图”宫缎小样,深得知府夫人之心,也让她在知府夫人圈子里小小地露了脸。
张夫人有心抬举,便将她带来了这权贵云集的场合。
“苏姑娘,你看这景致,比平日里可热闹百倍不止!”
张夫人兴致颇高,拉着苏柔指点两岸灯火。
“那边,那盏三层楼高的走马灯,可是‘玲珑阁’今年的新作!还有那鳌山灯阵…”
苏柔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应和着张夫人的话,目光却如平静的湖面,不动声色地扫过舫内觥筹交错的人群。
商贾巨富、官员家眷、文人雅士…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她的目标很明确:
正是那位新任盐运使萧执。
然而,那位传说中的“冷面阎王”似乎还未现身。主位空悬。
她心中记挂着另一件事。
午后,她已悄然赴约,见了那位“北边来的老行商”。
对方带来的“老物件”线索指向了十年前的一桩旧事——一批数额巨大、去向不明的军需药材,经手的官员中,有一位后来因贪墨被抄家,其遗孀似乎就隐姓埋名在姑苏城内。
线索模糊,但如同黑暗中一丝微弱的光。
“盐运使萧大人到——!”
随着侍者一声高亢的通传,原本喧闹的画舫瞬间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舫门入口处。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在数名随从的簇拥下,踏着舷板,缓步登船。
他穿着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外罩一件墨色大氅,领口处一圈墨狐风毛,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灯火辉煌,落在他深邃的五官上,勾勒出清晰而凌厉的线条。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的弧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刚硬。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沉黑如寒潭古井,目光扫视过来时,不带丝毫情绪,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表象,直抵人心深处,带着一种天生的威压与疏离。
正是盐运使萧执。
他并未刻意散发气势,但甫一出现,整个画舫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众人,此刻都下意识地收敛了声音,带着敬畏与讨好的神情。
织造局的李大人连忙堆起满脸笑容,快步迎上:
“萧大人大驾光临,真令寒舫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萧执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声音低沉而简洁:
“李大人客气。”
他目光在主位上一扫,并未立刻落座,反而看似随意地环视了一圈画舫,那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掠过每一个人。
苏柔站在张夫人身后稍偏的位置,努力维持着平静的呼吸。
当那道目光扫过她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她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直接的审视,指尖却在宽大的袖中悄然收紧。这就是萧执…果然名不虚传,比张夫人描述的更加令人心悸。
他身上那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冷硬气场,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也让她心中那根名为“复仇”的弦绷得更紧。
她需要接近他,获取信任,但绝非易事。
萧执在主位落座,宴会才重新活络起来,但气氛明显拘谨了许多。
丝竹再起,歌姬婉转的歌声流淌,美酒佳肴轮番上阵,众人纷纷上前敬酒寒暄,说着各种场面上的漂亮话。
苏柔冷眼旁观。萧执始终神情淡漠,对敬酒者只是略举杯示意,浅尝辄止。对奉承之语,他或是微微颔首,或是简短回应一两个字,言谈间滴水不漏,却自有一股拒人千里的疏冷。
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舫外的河景上,仿佛这满船的喧嚣与他无关。
“苏姑娘,别愣着呀。”
张夫人轻轻推了推苏柔,压低声音。
“趁着这机会,去给萧大人敬杯酒?混个脸熟也是好的,以后…盐引的事,总归要求到大人门下的。”
苏柔心中微凛。这是个机会,但风险极大。以萧执刚才表现出的态度,贸然上前,很可能自取其辱。
她正思忖着如何婉拒或寻找更自然的时机,异变陡生!
就在萧执身边一名官员正躬身敬酒,挡住其部分视线的一刹那!
画舫靠近船舷、悬挂着一排巨大宫灯的位置,两个原本低头侍立的“小厮”,眼中骤然爆发出凶戾的寒光!
“狗官!纳命来!”
暴喝声撕裂了歌舞升平!两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从宫灯后暴射而出!
一人手持淬了幽蓝寒光的匕首,直刺萧执心口!另一人则甩出数枚泛着青芒的细针,呈扇形射向萧执和他周围的几名官员!
目标明确,下手狠辣,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有刺客——!保护大人!”
惊呼声、尖叫声瞬间炸响!画舫上乱成一团!女眷们花容失色,杯盘碎裂声不绝于耳。
护卫们反应过来拔刀上前,但事发突然,距离又近,眼看那致命的匕首和毒针就要得手!
千钧一发之际!
苏柔瞳孔骤缩!她离萧执所在的主位尚有几步距离,中间隔着混乱奔逃的人群。
电光火石间,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萧执的生死与她复仇计划的关联。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理智——她目光瞬间锁定了离刺客最近、且背对危险、正吓得呆若木鸡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似乎是位致仕的翰林)。
这老者,她曾在苏明远的寿宴上有过一面之缘,是位德高望重的清流。
来不及了!
苏柔脚尖猛地一点船板,纤腰拧转,藕荷色的身影如同穿花拂柳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从混乱的人缝中疾掠而过!
她的动作轻盈迅捷,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赫然是融合了某种上乘轻功身法的底子!
就在那柄淬毒匕首即将刺入老者后心的瞬间,苏柔已至!她左手闪电般扣住老者肩头,将他猛地向后一拉!
同时,右手袖中滑出一根不起眼的、用来固定绣绷的细长银簪(非柳枝玉簪),灌注巧劲,精准无比地刺向持匕刺客手腕的神门穴!
“嗤!”
银簪入肉!刺客手腕剧痛酸麻,匕首顿时偏了方向,“噗”地一声,深深扎进老者刚才所坐的紫檀木椅背!
毒针则被萧执身边一名反应极快的护卫用刀鞘格飞大半,但仍有一枚射中了旁边一名官员的肩膀,那人惨叫一声,瞬间脸色发青!
“找死!”另一名甩针刺客见同伴失手,凶性大发,弃了毒针,反手拔出腰间短刃,合身扑向坏了他们好事的苏柔!
劲风扑面!苏柔刚将老者推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短刃刺中!
就在这生死一线!
一道凌厉无匹的刀光,如同暗夜中撕裂乌云的雷霆,带着刺骨的寒意,自苏柔身后悍然劈出!
“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震耳欲聋!
那刺客的短刃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直接斩断!刀光余势不减,顺势划过刺客的咽喉!
血光迸现!刺客捂着脖子,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轰然倒地。
苏柔只觉得一股冷冽强悍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自己,带着淡淡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
她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近在咫尺、深不见底的寒眸!
是萧执!
他不知何时已离开座位,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
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古朴、刀身狭长的佩刀,刀锋上,一滴殷红的血珠正缓缓滑落。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苏柔完全笼罩,那股冷冽霸道的气息和浓烈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冲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画舫的混乱、尖叫、奔逃…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苏柔能清晰地看到萧执眼中倒映的自己——脸色微白,鬓边因方才剧烈的动作散落了几缕发丝,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未退的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强自镇定的清冷。
她甚至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下,那深潭般眸底一闪而过的探究与…审视?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
他救了她。或者说,他杀了刺客,顺带救了她。
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瞬。
萧执的目光锐利如刀,在她脸上、身上,尤其是她手中那根染血的银簪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转向混乱的场面,声音冷硬如冰:
“拿下活口!肃清画舫!保护各位大人!”
护卫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扑向仅存的那名被刺伤手腕的刺客。
苏柔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一半是后怕,一半是源于眼前这个男人带来的强大压迫感。
她迅速低下头,避开了那令人心悸的目光,握着银簪的手指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萧执那探究的视线,如同实质般烙在她的背上。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被救下的老者惊魂未定,在仆从的搀扶下过来,声音发颤,满是感激。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老朽…老朽感激不尽!”
苏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染血的银簪悄悄收回袖中,脸上挤出几分惊魂未定的苍白,对老者福了福身:
“老先生言重了,举手之劳,您安然无恙便好。”
她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完全符合一个受惊闺秀的反应。
然而,当她再次抬眼,下意识地看向萧执的方向时,却发现那道玄墨色的身影已经走开几步,正背对着她,听护卫低声禀报情况。
他挺拔的背影在摇曳的灯火下,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就在他微微侧头,似乎要看向她这边时,苏柔迅速垂下眼睫,避开了可能的对视。
混乱中,她发髻间那支羊脂玉簪似乎有些松动,滑落了一缕青丝垂在颊边,更添几分柔弱堪怜。
画舫上的混乱在护卫的强力弹压下渐渐平息。河风带着水汽和淡淡的血腥味吹拂进来,吹散了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苏柔站在狼藉之中,心绪翻腾如潮。
折柳寄江南,画舫惊鸿现。
这一遇,是福是祸?那冷冽如刀的目光,是否已将她这“温婉绣娘”的假面,劈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