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刺杀事件如同投入姑苏城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余波久久未散。
虽然刺客一死一擒(被擒者当夜便在狱中“暴毙”,线索戛然而止),但新任盐运使萧执的雷霆手段与深不可测的背景,更添了一层令人敬畏的寒霜。
坊间议论纷纷,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苏府的气氛也愈发凝重。
苏明远在得知女儿也在画舫上,且亲身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后,后怕不已,连着几日都叮嘱苏柔尽量减少外出。
而更现实的压力,来自于盐引。
“柔儿,还是不成。”
苏明远从府衙回来,眉宇间笼罩着浓浓的疲惫和焦虑,将一份盖着盐课司朱红大印的文书放在桌上,正是被驳回的盐引申请。
“主簿推给司吏,司吏推给判官,最后连判官的面都没见着,只丢下一句‘盐务新政,严查旧引,需待核查’便打发了。核查?核查到何年何月?染坊那边…等不起了。”
苏柔拿起那份冰冷的驳回文书,指尖抚过那毫无温度的官印。
她这几日并非全然待在府中。
“柳烟阁”的绣活需要打理,更重要的是,她通过李娘子,不动声色地打探着消息。
张夫人那边也递了话过来,言语间带着歉意和无奈,暗示萧大人对那晚“意外”之后的所有请托都异常冷淡,连知府大人的面子都驳了几分。
“父亲莫急。”
苏柔放下文书,声音依旧温婉,眼神却沉静如深潭。
“既然常规途径走不通,那…女儿去试试。”
“你去?”
苏明远一惊,猛地抬头。
“柔儿,那萧大人…绝非易与之辈!画舫那晚你也见了,那眼神…况且,如今盐务衙门风声鹤唳,你去…”
“父亲放心。”
苏柔打断苏明远的担忧,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女儿并非去硬闯衙门,也非去攀附求情。苏家经营染织,所需盐引皆有定数,账目清晰,从未短缺盐课。女儿此去,只是代表苏家,向盐运使大人陈情,询问新政下合规盐引申领的具体章程。于情于理,并无不妥。即便不成,也好过在此坐以待毙。”她顿了顿,补充道,“女儿会备好所有账目凭证,有理有据,绝不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苏明远看着养女沉静而坚定的面容,深知她外柔内刚的性子,也明白这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他重重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忧虑和疼惜:
“…罢了。你既已决意,便去吧。只是千万小心,莫要强求,更莫要…惹恼了那位大人。芸香,你务必寸步不离跟着小姐!”
江南盐运使司衙门,坐落在姑苏城西,靠近运河码头。黑漆大门,石狮威严,门楣高悬的匾额透着官府的肃穆与冷硬。
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盐粒的咸涩和权力特有的铁锈味。
苏柔递上名帖和事先备好的文书凭证,言明为苏家盐引事宜求见萧大人。
门房小吏见她气度不凡,又有正式的文书,不敢怠慢,却也面露难色:
“这位姑娘,萧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怕是…”
“无妨,烦请通禀一声,民女苏柔在此等候。”
苏柔语气平和,并无半分焦躁。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藕荷色上襦配月白罗裙,发髻间只簪着那支羊脂玉簪,清丽脱俗,与这森严官衙格格不入,却也让人难以生出恶感。
小吏进去通禀,片刻后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惊讶:
“姑娘,大人请您去‘听涛轩’稍候。”
听涛轩并非正堂,而是一处临水的偏厅,环境清幽许多。
厅内陈设简洁,一桌数椅,墙上挂着几幅笔力遒劲的水墨山水,透着主人冷峻的审美。
轩窗外是引来的活水,潺潺流过假山石,发出清越的声响。
苏柔并未落座,只是静静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流水。
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待会儿的说辞,以及…如何应对可能的试探。画舫那夜,她暴露了身手,萧执那探究的眼神如同芒刺在背。
她不信他会轻易放过。
时间一点点流逝,偏厅里只有水声泠泠。芸香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脚,苏柔却依旧沉静如水。
终于,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玄墨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身形几乎挡住了门外透进的光线。冷冽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偏厅。
萧执来了。
他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样,眉宇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处理公务的凝肃。
他步入厅内,目光如同实质般,第一时间落在了窗边的苏柔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
“民女苏柔,参见萧大人。”
苏柔敛衽行礼,姿态恭谨,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
“苏姑娘免礼。”
萧执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并未寒暄,开门见山。
“为盐引而来?”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苏柔带来的厚厚一叠账册文书。
“是。”
苏柔直起身,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
这是两人自画舫那夜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清醒状态下的对视。
他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人心,带着无形的威压。苏柔强压住心头微悸,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家父苏明远,经营染织。按旧例,苏家染坊所需盐引,皆按时申领,账目清晰,盐课从未短缺。然新政施行后,盐课司以‘核查’为由,驳回了苏家今岁的盐引申请。染坊停工在即,家父心急如焚,多次奔走无果。民女斗胆,特来向大人陈情,请示新政下,如苏家这般合规商户,盐引申领该当遵循何等章程?核查期限几何?也好让苏家有所遵循,不致误了朝廷盐课,也免了染坊工匠的生计之忧。”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将苏家的困境、合规的立场、工匠的生计都点了出来,有理有据,更隐含了对盐课司推诿拖延的质疑。
萧执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偏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苏家…染织。”
他重复了一遍,目光从苏柔脸上移开,落在那堆账册上,语气听不出情绪,“账目清晰?盐课从未短缺?”
他微微抬眸,那锐利的视线再次锁定苏柔,“苏姑娘可知,本官近日所查办的几桩盐案,其涉案商贾,账面上也是‘清晰’得很。”
这话语带机锋,直指核心!暗示苏家也可能有问题,账目可以造假。
苏柔心头一紧,面上却未露半分慌乱,反而微微抬高了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质疑的清白所产生的激动:
“大人明鉴!苏家世代经商,以诚信为本。父亲常言,商亦有道,利从正途。这些账册…”
她上前一步,指着桌上那厚厚的册子。
“每一笔盐引来源、每一两盐课缴纳,皆有盐课司旧档可查,有银号票据可证!大人若疑,民女愿即刻奉上所有凭据,供大人及有司详查!苏家愿以全部身家信誉担保,绝无半分作伪!”
她目光坦荡,语气铿锵,将一个被冤枉的清白商户之女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锐利的审视似乎要穿透她的皮相,直抵灵魂深处。
厅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水声潺潺,以及那若有若无的“笃笃”敲击声。
半晌,萧执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核查,乃新政必经之程。盐课司自有规程。”他并未承诺什么,但话锋似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苏家既自诩清白,静候便是。若无他事…”
这是要送客了。苏柔心中一沉。此行似乎毫无进展。
然而,就在她准备告退之际,萧执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发髻间那支温润的羊脂玉簪,又落回她的眼睛,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苏姑娘那晚在画舫,反应倒是…快得很。”
来了!苏柔心中警铃大作!他果然提起了画舫之事!那夜的试探,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