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腊月初七,登州城
凛冬的渤海湾像一块巨大的墨玉,凝固着死气沉沉的寒光。风从海面上卷来,裹挟着盐粒般的雪沫,抽打在登州城斑驳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城头,“孔”字大纛和“耿”字将旗在朔风中猎猎翻卷,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城下,黑压压的关宁铁骑如同从冻土里生长出的钢铁荆棘,将这座孤城死死箍住。刀枪的寒芒刺破铅灰色的天幕,连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铁色光林。
耿仲明伫立在蓬莱阁的飞檐下,目光越过垛口,死死钉在远处那杆猎猎飘扬的“吴”字帅旗上。旗下一员大将,金盔铁甲,跨坐一匹神骏异常的乌云踏雪,正是吴三桂之父,关宁军宿将吴襄。他身后的骑兵阵列,人马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低垂的云雾,带着关外特有的、混合着铁锈与血腥的凛冽杀气。
“是吴襄……”孔有德的声音在耿仲明身后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牙酸的嘶哑。他身上的山文甲溅满黑褐色的血痂,那是十日血战留下的印记。“袁崇焕的刀剁了毛帅,现在他关宁军的马,又来踏我东江残骨了!”
耿仲明没有回头,手紧紧攥着冰冷的垛墙砖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城下那面“吴”字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烫在他眼底,更烙进心里。他清晰地记得天启七年那个酷寒的辽西前屯卫。当时他奉毛帅之命押送一批火器支援关宁军,却撞见吴襄的亲兵队正纵马踩踏东江军运粮的骡车,只为取乐。年轻的耿仲明血气上涌,一刀劈断了那亲兵的马腿,人摔下来,被受惊的骡子踏碎了胸骨。吴襄震怒,若非毛文龙亲笔书信并附上重金赔罪,他耿仲明早成辽西荒野上一具枯骨。旧恨如冰棱,深埋心底多年,此刻被城下的马蹄声生生刨了出来,寒气刺骨。
“报——!”一个浑身浴血的哨骑连滚带爬冲上城楼,声音带着濒死的颤抖:“东…东城粮仓…空了!最后一袋麦子,今日辰时已分尽!”
孔有德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铁拳狠狠砸在女墙上,簌簌落下几缕墙灰:“他娘的!偌大一个登州府,粮仓耗子都饿死了不成?”他猛地转向耿仲明,眼珠赤红如炭火,“老耿!没粮食,这城还守个屁!不出三日,弟兄们就得啃城砖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每个人的心头。城楼上残存的数百“天佑军”士卒,个个面如菜色,眼窝深陷,破旧的鸳鸯战袄裹着枯瘦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人抱着长矛蜷缩在避风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苍穹,仿佛灵魂已被饥饿抽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寒风刮过城堞的尖啸,以及远处关宁军营地里隐隐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金鼓操练之声。
耿仲明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没有孔有德那般外露的狂躁,只有一种被冰水淬过的、岩石般的沉冷。目光扫过一张张因饥饿而麻木绝望的脸,最终停留在城楼角落的马厩方向。那里,几十匹战马正不安地踏动着蹄子,喷着响鼻。这些马,是随他们从登州兵变中杀出来的东江老底子,更是眼下城中仅存能动的活物。
“传令,”耿仲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石,穿透寒风,清晰地钉进每个人的耳膜,“各营,杀马。”
“什么?!”孔有德像被火燎了般跳起来,须发戟张,“老耿!那是咱们从皮岛带出来的老伙计!是跟着毛帅在铁山、在镇江堡血里火里滚出来的战马!你……”
“不杀马,难道杀人?”耿仲明截断他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城楼上的每一张脸孔,“还是等着关宁军的刀,把咱们一个个剁碎了喂狗?吴襄就在下面!等着看咱们怎么死!”他猛地一指城下那片森严的铁骑阵列。
孔有德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耿仲明,又缓缓移向马厩,最终痛苦地闭上,魁梧的身躯佝偻下去,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余一声野兽濒死般的低吼从齿缝挤出。
命令如同丧钟般传下。短暂的死寂后,马厩方向猛地爆发出几声凄厉绝望的马嘶,如同垂死的龙吟,瞬间撕裂了登州城压抑的天空。那声音里饱含的惊恐与不解,直刺人心。
“黑风!我的黑风啊!”一个年轻的东江老兵突然从人堆里扑出,哭嚎着冲向马厩方向。他叫王栓子,是耿仲明从旅顺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孤儿,他的战马“黑风”更是耿仲明亲手从缴获的后金战马里挑出来赐给他的。一人一马,情同骨肉。“别杀它!将军!求您了!我王栓子情愿割自己的肉给弟兄们!”他涕泪横流,死死抱住一名持刀走向一匹神骏黑马的士兵的腿。
那士兵满脸横肉,此刻却也红了眼眶,举着刀的手抖得厉害,嘶声道:“栓子哥…军令如山啊!”他身后的黑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乌黑的大眼睛里映着王栓子扭曲痛哭的脸。
耿仲明一步步走下城楼,沉重的铁靴踏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走到马厩前,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王栓子抱着士兵的腿,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哀哀地望着他:“将军…黑风…它救过我的命啊!在铁山…它驮着我冲出了建奴的包围…”
耿仲明沉默着,脸上肌肉如同铁铸,没有丝毫波澜。他伸出手,不是去扶王栓子,而是探向旁边亲兵韩铁手腰间——那只曾斩断过无数后金斥候头颅的雁翎刀。
“呛啷!”
刀光如一道凄冷的白电,瞬间出鞘。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拖沓。刀锋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没入了“黑风”脖颈与肩胛的连接处。
“噗——!”
滚烫的马血如同喷涌的赤泉,猛地溅射出来,泼洒在冻得发硬的泥地上,瞬间升腾起一片刺目的红雾,浓烈的血腥气猛地炸开,冲散了寒风。温热的血点溅在王栓子脸上、身上,也溅在耿仲明冰冷的铁甲上,蜿蜒流下,如同狰狞的血泪。
“黑风”巨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哀鸣,那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凝固,如同蒙尘的黑玉。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混着血和雪的泥泞。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王栓子的哭嚎戛然而止,他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地,死死盯着黑风那双再也不会眨动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如同失了魂的木偶。周围所有士兵都僵立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杀马如同斩断了他们与过去、与东江、与毛帅最后一丝血脉相连的念想。空气里只剩下马血汩汩流淌的粘稠声响,和寒风刮过空旷马厩的呜咽。
耿仲明缓缓抽回滴血的雁翎刀,刀刃在晦暗天光下反射着妖异的红光。他看也没看瘫软的王栓子,目光扫过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声音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升火,飨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