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熙的指尖触到金丝楠木灵柩,寒气如毒藤般钻入指骨。太极殿前九重素幡翻卷如招魂白蟒,抽打在汉白玉栏杆上噼啪作响,每一声都似抽在未亡人脊背。长信宫的铜漏滴着辰时的水,将灵堂的寂静凿出细密的孔——这寂静里,还凝着玉门关传来的血腥风雪,混着灵前燃香的苦艾味,在鼻腔里结成冰碴。
丹墀之上,温太后的十二章纹翟衣铺展如蛰伏的凤,衣上九只金凤在素帛间翻腾如活物。她的金护甲点在《垂帘听政诏》的玉轴上,甲尖镶嵌的蓝宝石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色泽与玉门关射穿李崇胸膛的箭翎同矿所出,像一滴凝固的血珠。“陛下冲龄践祚,当以母仪镇国,母族辅政乃汉家旧例……“话音未落,供案上的紫檀灵位轰然倾倒,“先帝灵位“四字砸进地砖裂缝,震落的香灰扑了祁景曜冕冠一头。少年帝王吓得后退半步,十二旒白玉珠串哗啦作响,恰如祁渊战死那日,玄铁虎符坠地的声响,在空旷的太极殿里荡起回声。
突然,一名内侍踉跄闯入灵堂,袖口绣着的鸾鸟纹在素光下若隐若现。他手中托盘上的铜香炉歪斜,香灰洒向《垂帘听政诏》,温太后瞳孔微缩,金护甲在玉轴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祁景熙素帛广袖一挥,乌木丧杖横在诏书上,杖尖挑起香炉掷向殿柱,铜器撞出的声响惊飞梁间燕子。“孝期秽乱,成何体统!“少女声音清冷,未戴环钏的细腕稳如磐石,杖身映着长明灯,将素幡影子劈成两半。素绢鞋面碾过灵柩前的落梅,血点绽开如及笄礼时的红梅绣纹——那是温太后亲手所教的针法,此刻却沾了内侍飞溅的血珠,在素白的绢面上开出妖异的花。
“够了。“祁景曜的声音从灵柩后传来,少年帝王攥着十二旒冕冠的白玉珠串,指节泛白。他与祁景熙是龙凤胎,眉眼间尚带稚气,却因冠冕压顶不得不强撑威仪。温太后猛地回头,看见儿子苍白的脸,想起他周岁时,祁渊在长信宫留下的《孙子兵法》抄本——蝇头小楷间夹着片梅瓣,是为祁景熙圈出的“兵者诡道“,却从未当面讲解。自淑妃兄长掌控羽林军,祁渊再未踏入长信宫,只在元正朝会后,隔着丹陛遥遥看一眼子女的身影,空气中的疏离像一层冰壳。
太极殿的风灌入,素幡翻卷得更急,烛火被吹得左右摇曳。祁景熙望着温太后袖口暗绣的鸾鸟纹,与内侍袖口的纹样无二,忽然想起玉门关败讯传来时,母亲接过虎符残件的反常沉默。铜漏滴到午时,她俯身拾起祁云熙腕间掉落的佛珠,血珠渗进“温“字刻痕,将家族的烙印染成深褐。温太后忽然按住袖中硬物——那是宫人从玉门关带回的半枚虎符,残符上的血痂已凝作暗紫,恰与诏书上的蓝宝石形成诡异呼应,像一双凝视着她的眼睛。
“母后袖中,可是父皇的虎符?“祁景熙的声音冷如冰棱。长明灯骤暗,素幡裂口中漏进的风雪卷着温太后的回答:“此乃国之重器,哀家自当谨慎保管。“祁景熙似笑非笑,一双眸子带着些意味不明望着自己的母亲:“母后果然是顾全大局,心细如发,为大晋江山操劳,辛苦母后了。”温太后听出女儿的话中有话,却不便再多言,面色一变:“你身为长公主,政事非你所应该关心的,好好在这儿守着你父皇罢。”言罢,拂袖而去。
戌时三刻,灵堂烛火渐次熄灭,只剩祁景熙一人跪坐棺椁前。祁景曜,祁云熙以及其他的皇子皇女在殿前哀哭过后已经陆续离去。作为长公主,她按制守第一夜灵,宫人都静静垂首守在殿外,素帛广袖垂落如蝶翼,拂过灵柩前未燃尽的香灰,指尖触到灰下冰凉的地砖。铜漏的水声在空殿回响,忽然与记忆中父亲出征前的低语重叠——
“景熙,“祁渊出征前曾秘密召见她,那时他攥着她的手,眸光复杂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最放心的长女,叮嘱道:“太极殿地砖有密道,机关在殿内椅后的第三道螭龙纹砖缝。“他指节碾过她掌心,留下粗糙的触感,“此事连你母后也不可说,唯国祚倾颓时方可用。“彼时她不懂何为“国祚倾颓“,只记得父亲眼底的风雪比玉门关更冷,冻得她指尖都在发颤。
突然,梁间传来木料爆裂声。祁景熙抬眼望见帷幔已卷进烛火,火舌迅速舔舐殿内各处,灰烬中露出半片焦黑的鸾鸟纹锦帕。回首正欲奔出殿外,门口却被断裂的梁柱所挡住,火焰将内外隔绝。殿内只她与自幼陪伴她长大的贴身女官阿罗,其余宫人皆在殿外守候,此刻也难以启用。热浪掀动她的素裙,儿时父亲的叮嘱突然刺穿耳膜:“密道入口在殿内自西数第三道螭龙纹砖缝。”她疾步走到殿中的西侧,目光扫视寻见那块螭龙纹石砖,那里果然有一道细微的裂缝,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火势渐大,来不及慌乱,她扑向那处,指尖颤抖着抠进砖缝。阿罗在她身旁守候,不明白殿下的举动,却仍旧帮忙一起。暗门应声而开的刹那,火舌已舔到后颈,烧焦了她的发丝,散出刺鼻气味。她抠开砖缝的刹那,阿罗突然惨叫——梁柱砸断了阿罗右腿!景熙返身拖拽阿罗时,一支淬毒袖箭钉入她左肩。“殿下...密道...”阿罗呕血推她。
来不及顾及箭头苦痛,祁景熙紧攥阿罗袖口,滚入黑暗的瞬间,景熙瞥见纵火者袖口鸾鸟衔珠徽一闪而逝。石门轰然闭合,将阿罗的哀鸣与火焰吞没。石门隔绝了火光,却隔绝不了掌心与父亲当年重叠的触感——他早用二十年疏离磨出这道通往绝境的密道,作为留给她的最后刀刃,此刻正硌着她的掌纹,像一道未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