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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到白宫后的几个星期,威尔逊的病情曾一度严重到无法开口说话的程度。他只能半睁开右眼,在助手的帮助下阅读文件。他每天只能看几篇最紧急的文件,因为每看一篇文件,都会消耗掉他大量的元气,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休息好一会儿,才能继续看下一篇。他的手仍然无法握紧笔,因此一些重要的文件是通过他的夫人代签的。这件事被洛奇等人抓住了把柄,他四处宣扬,说:“总统已经病入膏肓,白宫实际上已经被第一夫人掌控了。”

现在总统无法管理政务,国家的常规性的事务还在照常进行,比如司法部长帕尔默还像往常一样,对所谓的“激进分子”进行打压,对罢工工人予以镇压。但是毕竟,许多决策性事务还是离不开白宫的。因此,总统一病不起,日子久了,国家机器的运转就不那么灵了。社会物价飞涨,导致商人破产和失业率高企;劳资关系紧张,罢工事件层出不穷。短短几星期间,就连续在钢铁和煤炭行业发生了大规模的罢工。民众对政府部门的重组呼声日益高涨,战后的外交政策也留下一个烂摊子需要收拾……一切的问题都摆在了威尔逊总统——这位卧床不起的病人面前,然而他却无能为力。他的民众支持率也如水银泻地般急剧下降。

当时人们对总统的看法也由原来的崇拜逐渐转变为讨厌,乃至憎恨。大约两年后,爱德华·劳瑞在他的《华盛顿小传》(Washington Close-ups)一书中这样描述道:“在那段时间,尽管可怜的总统卧床不起,但人们对他的怨气仍然难以平息,渐渐地这种怨气影响到了社会的气氛,以至于整个华盛顿都仿佛进入了政治的冬天。在人们心目中,白宫仿佛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监狱,那里被铁门和栅栏包围起来,还有全副武装的卫兵在那儿彻夜巡逻……人们看到白宫,想到躺在里面病榻上的总统,心里就会泛起一种凄凉、痛苦、不幸和备受挫折的感觉。”

由于总统很久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了,因此流言蜚语满天飞,小道消息遍地走。报纸上有说“总统已经病危”的,有说“总统精神错乱”的,还有的报纸认为“总统既然无法对政府行使权利和履行义务,副总统就应该做好接班准备了”。尽管他的医生不止一次出面澄清,但还是有很多类似的消息在华盛顿飞快流传,甚至有人说总统已经去世。白宫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回应那些询问总统是否患上了精神病或是死亡的电话,忙得焦头烂额。

为了确认传闻的真伪,共和党参议员福尔和民主党参议员希区柯克代表参议院到白宫探望病榻上的总统。威尔逊总统虽然不能行动,头脑却很清醒,他当然明白两位参议员探病的真实目的。因此,在妻子以及医护人员的帮助下,总统在参议员到来之前做了一些准备,比如练习了几则预先准备好的笑话,还专门阅读了一些当前世界政治形势的文章。当一切准备停当后,这才与二位参议员见面。准备工作果然没有白做,参议员们惊奇地发现,在交谈过程中,总统不时表现出敏捷的思维和幽默感,还就世界上的一些热点问题进行了深入的交流。通过这次探视,总统病危的谣言不攻自破。

但是,总统身边的人们心里都清楚:这位国家元首和曾经的演讲大师如今已经病得只剩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了,虽然他的思维还算敏捷,但目光中的神采已经不见了。总统的头脑里还是萦绕着陈旧的想法,他的想法缺乏生机和活力,他依然把自己封闭在自己亲手建立起的梦幻世界中,他不甘心让自己建立国际联盟的梦就此破灭。

威尔逊总统是一个孤独的人,他的朋友寥寥无几。自从他生了重病以后,他的脾气变得更加焦躁、易怒,结果仅有的几位忠于他的好朋友也一个个地被他得罪,纷纷离他而去。

威尔逊总统和夫人

比如,总统多年以来的首席顾问和挚交好友——豪斯。在巴黎和会期间,两个人的关系逐渐产生了裂痕。原因是,威尔逊总统觉得豪斯在谈判中不够强硬,结果屡屡让老狐狸克列孟梭占到便宜。和会结束以后,威尔逊总统就将和谈中的种种不顺迁怒于豪斯,任凭豪斯怎样解释都不予接受。最后,这对交往多年并始终保持着珍贵友谊的老朋友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国务卿罗伯特·兰辛也是一个例子。他与威尔逊总统的关系也非常好,由于总统生病不能执掌国事,兰辛觉得自己身为国务卿,必须替总统分忧。于是,他就在白宫召集了内阁会议,商讨一些国家要务。可是总统知道此事后,二话没说就将兰辛解职了。

最冤枉的,恐怕要属总统的机要秘书约瑟夫·塔默提了。威尔逊总统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约瑟夫·塔默提都忠心耿耿地伴随在他左右。早在1910年,威尔逊在新泽西州担任州长的时候,他就是威尔逊的秘书了。后来威尔逊入主白宫后,他担任总统秘书也长达8年,可以说是总统最倚重的心腹之一。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忠心的助手,总统也不惜与其决裂,而且决裂并不是因为政见不合,而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就不能不让人觉得总统也许有点老糊涂了。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1922年4月,当时威尔逊已经离任。那天,民主党在纽约举行一次晚宴。约瑟夫·塔默提在参加晚宴之前,首先去拜访了老上司威尔逊,在交谈过程中,威尔逊向他说:“我愿意和任何拯救美国的人站在一起,因为,这些人会平等地对待国内的每个阶级。”后来,塔默提就辞别了威尔逊,前去参加晚宴。在晚宴上,他引用了威尔逊的上述言论,因为塔默提跟随威尔逊多年,知道这句话无伤大雅,在这种场合引用应该毫无问题。但是,碰巧,在这次晚宴上考克斯州长也发了言。晚宴后,人们就错误地将两人的发言联系在一起,认为考克斯州长对前总统威尔逊的言论表示赞同。

此事传到威尔逊的耳朵里,他非常生气,立即给《纽约时报》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他从来没有授权,也不允许别人到处散布他的观点。很明显,他这是在发泄对塔默提的强烈不满。塔默提得知此事后,立即写信向威尔逊诚挚道歉,并解释说他丝毫没有冒犯老上司的意思,他之所以引用威尔逊的话,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一片忠诚之心。尽管威尔逊的夫人很客气地给他回了一封信,但威尔逊却永远和塔默提断交了。塔默提又提笔写了一封信,非常诚恳地在信中说:“如果您需要,我愿意永远伴随您身边。”但此信仍然如石沉大海,威尔逊没有理睬他。

我们再回到1919年,威尔逊为首的民主党和洛奇为首的共和党仍然在为条约和国际联盟的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最后,洛奇将条约做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改动,提交参议院审议。伍德罗·威尔逊当时由于病重,便没能仔细阅读改动的内容,就密令民主党参议员:“但凡条约有改动,就投反对票,总之不能让共和党人的改动得逞。”

如果他当时仔细看一下条约就好了,因为只不过是细微的改动,不会影响大局。

可惜,威尔逊这步棋走错了,结果民主党参议员忠实地执行了总统的密令,投出了反对票。最后在统计票数时发现,其实反对票比赞成票只多了一点,若是没有“自己人”投出的反对票,说不定条约就通过了。就这样,1919年11月19日,条约终于被彻底击败。

威尔逊内阁

几个月后,不甘心失败的总统再次将条约的议题提出,结果又一次一败涂地。这次,参议院和众议院决定,与德国签订“独自和解”的条约。但是威尔逊对这一提议断然否决,他说:“如果美国这样做,美国的勇敢和荣誉将会永远蒙羞!”于是这个提议就没有通过,直到后来的哈定总统继任,才与德国签订了类似的和平决议,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不过,总统的霉运还没有最后结束。1920年,又开始了新的总统大选。威尔逊总统把这次大选看作政治生命中最后的一次希望,他要谋求第三次连任。对此,他信心满满,他说:“这次总统大选将成为有史以来一次最伟大的公民投票,富有正义感的、严肃的公民将站出来支持我,支持这个国家!”——随后,进行了总统竞选资格的投票。投票结果出来了,公民们的确站了出来,只不过这些票都是反对票。整整700万张选票,让威尔逊吞下了失败的苦果。

当威尔逊总统的政治事业一次次遭受打击,当他为了自己的理想付出深重的代价却屡屡受到世人的冷眼,他的心情必定是无比痛苦的。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才彻底绝望的。因为当他在白宫的深宅大院里卧床不起的时候,他所听到的外界的消息,也许都是正面的。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他的夫人、助手和医护人员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因此他始终对外界的事情进展满怀信心和希望。

然而,这样的善意谎言终于难以长期维系,当真相大白的一天,也就是威尔逊总统内心世界彻底破碎的一天。现在,我们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威尔逊在卸任之后,只因为一句话就与忠诚的约瑟夫·塔默提断交了,因为,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波之后,他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