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黄金劫案

第二日,李丹青又来找那昨日的小鬼头。这家伙就在车站一片游走卖烟,要找他也不难。小孩听明李丹青来意,眼珠子转得溜快,一边声称知道丁长脚的住处,一边牙关紧闭、憋着价码。

“真是世风日下!”李丹青摇头慨叹,遥想当年在翠屏村,那时候的孩子,若是遇上了外乡人问路,给个铜子或是一把爆米花就跑的贼快。

眼见小孩比出了三根手指,一夜之间,这带路的价钱居然翻了三倍,气得李丹青只想揍人。哪知那小孩见李丹青有些犹豫,竟然掉头就走,这不仅是漫天要价,还懂得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算了,老子认栽。”李丹青埋头无奈的在口袋里翻找银元,摇头叹息这上海滩里的小鬼头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半年里栽在小屁孩手里可不是头一回了。可当他一手递过银元,却分明看见小孩那幽幽的眸光中夹杂着一丝得意的喜色,气的他直翻白眼。

付了路资,李丹青心头一阵绞痛,三块银元都够他苦哈哈的拉上两天黄包车了。不过小孩后面还算配合,带着他很快就钻进了火车站边上的棚户区。

这些窝棚都是在火车站一带讨生活的穷人们临时搭建的。简易的窝棚不仅造型千奇百怪,而且材质五花八门,木板、树枝、芦苇、帆布、草席,甚至是棺材板,一切可以找到、想到的材料都被层层叠叠的拼凑上去。弯弯曲曲的巷子里乱七八糟,屎尿遍地,老鼠野狗窜来窜去,小孩哭大人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煤炭燃烧不全的味道。

走了约半袋烟功夫,棚区里犹如迷宫一般,七弯八绕的要是没人带路,真还会迷了路。李丹青紧跟着那小鬼,心里琢磨着,这三块银元花得也不算太亏。

穿过一条狭窄而昏暗的小巷,小孩指着前面破旧的木屋说道:“喏,这就是‘丁长脚’家。”

木房只有李丹青人高,两块简易的门板上了锁,还用铁丝缠了一圈。李丹青上前伸手一摸,门板上都裹了一层土灰,看样子有些天没住人了。

这时,隔壁一家妇人端了个大木盆出门倒水。窝棚区可没水沟,丁长脚家又没人,那妇人低着头,一盆脏水直接就朝着丁长脚家的大门泼了过来,差点淋了李丹青一身。

“哎呀,阿拉不知道有人……”李丹青还没来得及嚷嚷,倒是妇人捂了嘴惊叫起来。

“不碍事。”李丹青只有自认倒霉,一边拍着裤腿上的水渍,一边问那妇人,“大姐,这里是丁长脚家吗?”

妇人一身碎花袄,岁数不大,乌黑浓密的长发扎成麻花辫盘在脑后,一双丹凤眼秋波微闪间颇有些风韵。她只看了李丹青一眼,却忍不住两眼放光。窝棚里都是些满身臭汗粗鄙不堪的野汉子,陡然撞见一个英俊高大、明眸皓齿的年轻小伙,任她哪个怀春的少妇也不禁心思荡漾。

“阿拉就说今天眼皮直跳,原来是要撞见贵人啊!”妇人搔首弄姿,声音突然变得柔媚起来,“你找长脚有啥事儿呀?”

李丹青鼻间好像嗅到了一股狐狸精的味道,眼神闪烁的极力避开妇人挑逗的眼神,“呃,一个朋友托我给他捎点东西。”

哎哟,真不巧,”妇人轻轻撩起额前的一缕秀发,莲步轻移,向前半步,“丁长脚带着媳妇儿孩子回老家过年了,都走了十来天了。”

“大姐,您知道他老家在哪儿吗?”李丹青试探着问。

“只知道是嘉善的,具体哪里阿拉也不清楚了。不过,前边转角的王长根跟他是同乡,你去问他吧。小伙子,你家住哪里呀?要不要姐姐给你说个媒呀?”妇人唇角钩笑,说话间媚眼翻飞,一只手已经搭在李丹青手臂上。

李丹青顿觉脸红耳臊,一排鸡皮疙瘩爬上了手臂,他匆忙道谢后,飞也似地逃离了现场。

此时,那带路的小屁孩得了钱早跑出了巷子。幸好王长根家离得不远,转角便到。

虽然王长根出车去了,但他媳妇在家。据她说,丁长脚的真名叫丁大林,老家在嘉善县广仁乡羊角村,和王长根同乡不同村。丁长脚的黄包车是在广源车行租的,那天他家走的很急,连租来的黄包车都是王长根帮他拉去车行退的。

李丹青并未走远,天黑后又悄悄摸了回来。随着天边最后一抹红云坠入夜色,窝棚区好似才恢复了生气,一群面黄肌瘦的孩童在狭窄的巷子里追逐嬉闹,尽管生活艰辛困苦,但孩子们的天性依然灿烂如初。

一个刚收了工的汉子将那汗衫脱了搭在肩头,露出胸前结实板扎的肌肉。只见他警惕的向了左右看了一眼,然后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鬼鬼祟祟的掏出裤兜里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他抽出两张,弯腰将它们藏进了鞋垫里。

“高﹗实在是高﹗大哥每日里斗智斗勇,实在难能可贵呀。”李丹青转过墙角刚好撞见这一幕,起初他还有些困惑,但当那汉子拐了个弯,把裤兜里的钞票乖乖交给了等在门边的妻子时,李丹青顿时恍然大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性需求。窝棚区屁大一团,可是酒铺烟馆一样不少。劳累一天的穷哈哈们三三两两的回了窝棚里,手里有些余钱的,便在巷口的酒馆打上一角酒,蹲在地上小口喝着。挣得稍多些的,还会叫上一碟花生米,随着烈酒入喉,他们皱了眉露出一脸惬意,仿佛带走了一日的疲乏。而那些有烟瘾的,则一头扎进那大烟馆子,来上一炮,然后晕晕乎乎往家里窜。幽暗深邃的巷子深处,还有一两处红红艳艳的地方,只等糙汉子们揣着一日辛苦下来的两钱儿,从这些暗门子和赌窝里出来时,也就啥也不剩。

李丹青来到丁长脚家,环顾四周无人后,便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细铁丝,熟练地捅进了锁眼。虽然他也不相信丁长脚还会把黄金藏在破屋里,但不看个究竟,他总是难以安心。

屋子里人去楼空,灶台上积了老厚一层灰土,锅碗瓢盆都已搬走,看样子这一家子并不打算回来。

李丹青搜寻了一番没有收获,便从丁长脚家出来。他尽量放轻脚步,自以为行动悄无声息,可是一出门却又撞见了白日里那妖艳的少妇,也不知道她这么晚还在门边晃悠个啥。

“哎呀,是哪个无头的死鬼!吓了老娘一跳……”少妇惊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李丹青突然想起自己是开了别人家房门,也顾不上解释,扭头就跑。哪知道身边一道黑影儿突然从角落里窜出,居然跑得比他还快。

自己是因为做贼心虚,那黑影儿又跑啥?李丹青跑出巷子心里还在疑惑。

有了线索,当晚李丹青就去了于慧家。这回,于家兄妹三人都在,于东和于慧姐弟俩长得斯斯文文,跟一个模子里刻了出来似的。可他们的大哥于航,却是长得武孔三粗,浓眉大眼、一身短打汗衫,就跟那码头上扛包的汉子一般,据说长相性子随他父亲。

于航朴实憨直,也让李丹青随性了不少。李丹青连夜来访,大家也知定有急事。寒暄过后,话题自然就落到了那失窃的黄金上。从目前迹象看来,李丹青几乎有九成的把握,可以确定这个丁大林有很大嫌疑。这家伙现在带着婆娘孩子逃回了老家,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把鬼市里找到的皮箱、怀表等赃物拿给梁自光辨认,一旦确认就是梁自光当日丢失的物件,下一步只需到嘉善县把丁大林揪出来,丢失的黄金就有了眉目。

于航这段时间也一直在着急寻找这批黄金的下落。江西的红军拼死苦战,还等着救急的药品,此时已是火烧眉毛。现在事态终于有所转机,于航没有半点犹豫,连夜就提着皮箱到城外去找梁自光,并让李丹青就在他家等候消息。

交通站较为隐秘,于航不便带上李丹青这个外人前去。不过,李丹青暗地里却是求之不得,巴不得有个独处的机会。于航一抬脚走人,他那痴迷的眼神就像被胶水粘在了于慧身上。

于慧今日穿了一件青色百褶裙,外搭一件藏蓝色收腰小短袄,领口带了白色花边,素净端庄的恰到好处。闭了眼就好像置身于清晨的竹林,雨后的草地,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李丹青陶醉的眼眸里荡漾着春波,只觉得连日来的辛劳一扫而光。

“丹青哥,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于慧专注着往茶杯里倒水,丝毫没有注意到李丹青那火辣的眼神。

“啊?哦,你随便。”李丹青心不在焉地回应,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丝邪笑。他心里暗想,最好是喊“孩子他爹”,或者像上海的官太太们一般娇滴滴的喊个“先生”、“相公”什么的,那个酥软香滑,才带劲儿!

李丹青这副自我陶醉的样子,于慧是没看到,可是陪坐在一旁的于东却是看在眼里。这小舅子冷着脸,气的直翻白眼。倒不是他对李丹青有多反感,主要是姐弟情深,他心里容不得其他男人对他姐姐有丝毫亵渎。

“丹青哥,‘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你一身好本事,为何不从军报国呢?”于慧把水杯递给他,轻声问道。那朱唇轻启、燕语莺啼,几乎要将李丹青一颗心儿化掉。

李丹青叹了口气,“我刚从日本回来,就莫名其妙的进了监狱。大使馆参赞杨杰竹给我写过介绍信,要我回国后找当局说明情况。可我一回上海,信件连着皮箱都给偷走了。再说现在这个政府,贪污腐败,忙于内耗而不思进取,对外却消极避战,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白白丢了东北大好河山,实在是让人心寒。这样的政府,这样的军队,不去也罢,不如拉了黄包车逍遥自在。”

“拉黄包车很有前途吗?”于东怼了一句。

“于东,怎么说话的!”于慧瞪了一眼,继续说道,“偌大个中国,三十万东北军,一句‘不抵抗’,就把东三省拱手送给日本人;在国内,蒋介石任用亲信,打压异己,搞独裁统治,‘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巧取豪夺,大发国难财,致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政府不能代表人民,早就该被推翻了。我并不认为拉黄包车是件丢人的丑事,但是堂堂七尺男儿,更应该身先报国,纵九死而无悔也。”

于慧在他心中一直都是个需要保护的文弱女子,可是一番极有见地的言论却让李丹青刮目相看。

“于慧姑娘,你是共产党吗?”

于慧犹豫片刻欲言又止,这让李丹青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唐突。然而,于慧最终转头凝望着李丹青,还是选择了坦诚相告,“我只是预备党员,我哥是共产党。我们共产党员就是要带领所有劳苦大众推翻这个反动的国民政府,建立一个自由、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新中国,让全天下所有的穷人,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病者有其医、劳者有其得。”

李丹青听后,点头称赞道,“说得很好,如此这般自然最好。”他承认,他所认识的共产党员里诸如徐若兰一类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但是国民党里也有马培元一样让他尊敬和佩服的人。中国的现状的确需要变革,需要图强,但是到底适应于哪条路,却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想到这里,李丹青皱了一下眉头,“任何政党里都有好人坏人,国民党的三民主义好像也不无道理,你又为何确定中国就一定要选择你们的主义,你们的道路呀?并且我看报纸上说,你们共产党说一套做一套,江西匪患猖獗,你们共产党带头闹革命,动辄杀人放火,占人田产……”

“胡说﹗那都是国民党在故意抹黑和诋毁﹗”于慧一脸愤怒打断了李丹青的话。

李丹青还未曾见过她生气的样子,只见她脸颊嫣红,嘴唇上翘,胸口起伏,纯净如水的眼眸里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他不由歪着脑袋,仿佛从另一个角度欣赏一支精美的青花瓷瓶儿。

“你一定没有读过《资本论》,共产主义有充足的理论基础,并且在苏俄的革命中得到了检验。苏联已经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就是最好的证明。两国国情不同,不能完全照搬,但可以借鉴。自清末以来,中国一直都在尝试着各种改良,君主立宪失败了,皇朝复辟失败了,北洋军阀搞出的一套总统议会制,实际就是一帮军阀议员争权逐利。现在国民党上台,一党独大,更是武夫独裁。所以我认为,中国有必要借鉴苏俄的成功之道,至少对人民来说,多了一个选择。你不信大可以去苏区看看,看看那里的革命,看看那里的农民。我家里还有几本书,你可以好好读一读,看完了你就能明白我们共产党是干什么的了。”说完,她转身从里屋拿出了一本《新青年》和《共产党宣言》,并嘱咐道,“这本书你可保管好,被国民党特务发现了可是要抓去坐牢的,看完记得还我。”

李丹青接过书翻了两页,一时也看不完,便放在一边说道:“我前些年在中州团练局,曽放过你们共产党一位女同志,叫徐若兰,你可认识?”

于慧突然站起身来,于东也是大吃一惊,上一次只是听李丹青说他放过赤匪,却未提及名字。只见于慧瞪大眼睛看着李丹青说道:“你说什么,你救过徐若兰,你就是救我大嫂的那个人?”

李丹青被姐弟俩略显夸张的举动搞蒙了,不解的问道:“你说你大嫂叫徐若兰?”

“是啊,我哥当年和我大嫂在瑞金结婚后,我哥被组织派往上海工作,大嫂则到四川开展工作。去年大嫂脱险后来了一趟上海,跟我们讲起在中州多亏一位团练局的局长救了他,说的就是你呀。”于慧攥紧了小手兴奋的说道。

李丹青讶异地挑了挑眉,“哈哈,这可真是巧了。那你大嫂现在在何处呢?”

于慧眼中的星光稍微黯淡了些,“应该还在瑞金。自从国民党对红军发动了三次围剿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如果她知道你也在上海,一定会非常开心。”

李丹青抿嘴轻笑,“你们女同志干革命还是太危险了,又不会点拳脚功夫还成天喊打喊杀的,你看上次要不是遇到我,你不得关在牢里呀?还有你大嫂,在中州若不是我放他一马,难道还等着你们那个姓马的大胡子老大来救他?”

于慧闻言,嘴巴微翘,有些不悦,“你瞧不起女性,现在女人也顶半边天,正是有你们这些旧观念存在,我们才要闹革命,女性也要追求独立和解放。”

“行行行,你们追求你们的独立和自由。”李丹青打趣地说,“我救得了你一次,可救不了你第二次哦。”

“嗯……”于慧歪着脑袋嘴唇轻咬,顿时露出一丝调皮的神色,“丹青哥,要不,我拜你为师,你教我武功吧。”

此时已是子时,于东原本耷拉着脑袋在一旁昏昏欲睡,一听到“武功”两个字,猛地睁开眼睛,嚷嚷道:“我也要学!丹青哥,你就顺便把我也收了吧,当个‘赠品’也行啊!”

“你们俩跟我年纪都差不多,我可不想就做你的师傅。”李丹青连忙摆手,心想当了师傅,今后还不乱了辈儿。

“不想做师傅,那你还想做什么……”于慧想到此处,不禁低着头说道:“不做师傅,教点拳脚功夫总行吧。”

“我要学飞镖。姐,你是没看见,那天在巡捕房,丹青哥的飞镖那才叫绝,比撸子都打得准。”于东此时瞌睡也醒了大半,立马抢过李丹青身前的茶杯讨好道,“丹青哥,水凉了,我去掺点热乎的。”

“真的吗,我也要见识一下。”于慧眉睫闪动,那一泓秋水中好似扔进了一颗细石,随着一片涟漪荡起点点波光。

李丹青拧眉叫苦,“你们姐弟俩还是算了吧,我的飞镖出手可是要见血的,再说练武哪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上次不是给了你们两把枪吗,把枪练好就行了。”

“哼,小气!”于慧瘪嘴就像一个生气的瓷娃娃。

于慧脸皮子薄,可是于东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手缠住李丹青的手臂不放,耍赖道:“丹青哥,要不我干脆搬到你那儿住,这样我就能天天跟你学飞镖了。”

李丹青也拿他没办法,毕竟小舅子的情绪还是要照顾的。自从那天从巡捕房回来后,于东就对他有些冷淡,于是他拉开袖子,露出手臂上的飞镖,取下一把递给于东说道:“怕了你啦,你先拿着一把,我可没多的呀,等空了我教你。”

“丹青哥,你的飞镖居然藏在这儿啊!”于东瞪大了眼睛,紧盯着李丹青手臂上那个精巧的布袋。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飞镖,只见镖身修长、形状如柳叶,一时捧在手间如获至宝。

李丹青笑了笑,“练这飞镖可不是一日可成,最后还要两手都会,你看。”说完,他拉开左边的袖子,又露出绑着的两把飞镖。

于东眼神都在李丹青手臂上了,哪想于慧一把从他手里抢走了飞镖,得意地笑道:“这把归我了,一切缴获充公。”

“姐——”于东一声无奈,焦眉瞪眼的吼道,“你自己找丹青哥要去,干嘛抢我的?”

李丹青苦笑着摇摇头,只得又从左手取出一把递给于东说道:“我可随身只带四把,关键时刻要保命的。自己再要,拿到铁匠铺去照着打。”

“谢谢丹青哥。”于东接过飞镖,兴奋的拿在手里比划起来。

下半夜,于航提着皮箱回来,一进屋便兴奋的说道:“丹青,梁自光已经确认过了,这正是他那天手提的皮箱。”

李丹青闻言“蹭”的一下站起身来,“事不宜迟,那我今天就去嘉善县找丁大林。”

“也行,从这里到嘉善要两三天脚程,等天亮后我们就动身。”

“哥,你是说我们也要去吗?”于东闻言一阵欣喜。

于航点点头,“老许担心丹青一个人去太危险,所以让我们俩陪他去。”

“哥,你们都去了,那我也要去!”于慧撅着嘴,一脸闷闷不乐。

“这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你不在家温习功课,一个女孩子跟着跑什么。”于航黑了脸,摆出了大哥的威严。

听到这话,李丹青忍不住瞄了于慧一眼,心头一阵窃喜:想不到我媳妇还是个洋学生啊。

“不,我一个人在家害怕,我就要去。你们不带我,我就自己去。”于慧嘴里哼唧着,还跺了一脚表示抗议。

李丹青瞪大了眼,真是没想到,平日里温婉如绵羊的于慧,居然也有这么倔强的一面。他瞥向一旁的于航,只见这铁汉也是一脸愁容,显然对妹妹的坚持束手无策。

然而,于慧却瞬间变了脸,带着甜美的笑容,撒娇般地拉着哥哥的手臂,软磨硬泡。看着她的眼眶里闪烁的泪光,李丹青心中也不由得一软。这连番攻势下,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于航,也终于败下阵来,无奈地点了点头。

李丹青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咋舌。他想,倘若于慧也这样对他耳鬓厮磨,恐怕也抵挡不住这要命的攻势。看着于慧得意地向他做鬼脸,他赶紧转过头去,生怕被这调皮的小妖精迷了心智。定了定神,他开口说道:“大家都先休息一下,等天一亮,我就去找安徽会所借辆车,这样赶路快些。”

当晚,李丹青和于东挤在一张床上,稍作休息。清晨,于航出门买回了热腾腾的早点,才叫醒大家。李丹青随手抓了根油条,便急匆匆地出了门,而于慧她们则开始忙碌地整理行李,准备出发。

早上九点,李丹青开了一辆福特牌黑色轿车来到弄堂口。他按了几声喇叭,便一身西装笔挺的站在车前等候。趁着借车的功夫,他在会所里搞了一套西装,还在头上抹了一大把发蜡,弄得油光水滑的,脱脱的一个富家子弟,引来弄堂里不少羡慕的眼光。

于慧第一次见到李丹青如此打扮,昨日那个显得有些邋遢的车夫,今日已摇身一变成为身量修长、相貌俊美的绅士。他风度翩翩地站在车前,眼神中闪烁着不羁与深情。于慧不禁脸颊一红,低了眉如小猫般钻进了车厢。

汽车稳稳地行驶在县道上,于东和于慧姐弟俩倚着车窗东张西望,兴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乡间里绿意盎然,路边阡陌纵横,一排排杨树高耸笔直,车子驶过农村土路扬起漫天灰尘。农村小孩没见过汽车,一群群追在后边疯跑。

于航坐在副驾驶座上,主动挑起话题与李丹青闲聊,“丹青兄弟,听于慧说,你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去年救了我妻子,前天又救了我弟弟妹妹,这份恩情,我们于家真是无以为报。”

李丹青咧开嘴,半开玩笑地回应:“那大哥你准备怎么感谢我这个大恩人呢?”

于航愣了一下,没想到李丹青竟然如此直接,“嗯……丹青兄弟喜欢点什么,给个机会,也让我们于家报答一二。”

“那就把你家妹子许配给我。”李丹青心中暗说道,嘴里却打着哈哈,“我开玩笑啦,你实在要谢,就让我在你家多蹭两顿饭吧。反正我是孤家寡人,没个着落。”

要说李丹青真开口索要什么,在于航心中也便掉了价。但听到李丹青只是开个玩笑,于航不禁朗声大笑,“对呀,丹青兄弟在上海也是一个人,干脆就在我家过年吧。我家于慧的厨艺还是很不错的,保证让你大饱口福。”

“那就先行谢过了,我正愁过年没处去啦。”李丹青贫嘴道。

“丹青兄弟今年贵庚?”于航问道。

“过了年二十二了,我是正月生的。”李丹青回应道。

“那丹青兄弟婚配了没有?”于航接着问道。

这话有门儿!李丹青眼睛瞪得如同牛玲一般,狠咽一口唾沫星子,“还没啦,一穷二白,谁家女孩看得上呀?大哥,你问这些干嘛,难不成你要替我说媒呀?”

于航笑了笑,“丹青兄弟,你这么优秀,文武双全,哪个女孩子能嫁给你,那是她的福气啊。”

李丹青被于航的马屁一拍,乐到了天上去了,开口说道:“大哥,不是我吹牛,你知道白川义则怎么死的吗?”

“报纸上不是说了,是一个叫尹奉吉的朝鲜人干的吗?”于航扭头看向李丹青,不敢想象眼前这年轻人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李丹青得意的一挑眉毛,“这事就是我和尹奉吉一起干的。不过我会日语,所以逃出来了。”说完,他还不忘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后面的于慧和于东,看到他们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更加得意地把那天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虽然给自己加了主角的光环,但总体还是符合事实的。

“丹青兄弟,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大英雄呀!”于航听完也是啧啧连声。

“哥,你还不知道吧,丹青哥十九岁就当了中州团练局局长,除了剿灭了当地的土匪,他还打败了川军郭汝栋的第七团,这些大嫂都是知道的。”于慧说话间身子前倾,那崇拜的眼神就如同一个小迷妹。

李丹青之前在讲给于慧姐弟听的时候,显然省略了刘湘部队压阵这一环,夸大了自己的英雄形象。此刻听于慧提及,他不禁稍微有些脸红,扯着嗓子干咳了几声以掩饰尴尬。

于航则满脸欣赏地说道:“丹青兄弟,你智勇双全,真是上将之才,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平白赚了这么多夸赞,李丹青感到脸颊微微发烫,他摇下车窗,让冷风灌进来,“嗨……我做的那些都是屁大的小事,比起你们干的事不值一提。”

“丹青兄弟太谦虚了。我们虽然各在一方,但你刺杀白川义则,剿灭土匪,打败军阀郭汝栋,哪一件不是利国利民,惊天动地的大事。况且郭汝栋还围剿过我们根据地,说来也是变相替我们报了仇。”于航诚恳地说道。

“好了好了,于航哥,求你别再说了,我都快飞上天了。”李丹青有些招架不住,求饶道。

……

下午五点,李丹青一行已到了嘉善境内。由于到广仁乡已不通公路,众人只得在嘉善县逗留一晚。第二天,他们弃车步行,一路问询,走了小半天终于来到羊角村。

江浙一带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此时,平整的田野上依旧是一片翠绿,萝卜、南瓜等蔬菜长势喜人,不像老家里到了冬日便是一片肃杀荒芜。不远处的村庄,静静地坐落在这片绿意之中。村庄的房屋密密麻麻,错落有致地连成一片,显得古朴而又宁静。

村头,屹立着一棵巍峨的古树,它的枝干粗壮,需要几人合围。繁茂的枝叶如同伞盖,枝叶中燕语莺啼,林荫下凉风习习。

几人长途跋涉,到了此处已是大汗连连。眼见目的地就在前方,大家也是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驻足歇息。

这时一位路人挑着一担年货走过树下。只见他身高腿长,行走如风,两边箩筐里沉甸甸的装了满满的货物。

“大哥,请问丁大林家在哪里?”李丹青笑吟吟的上前招呼,一口外地口音却是藏不住。

“啊……你们是谁?”路人有些警觉。

看着路人警惕戒备的眼神,李丹青连忙解释道:“哦,我们是他远房亲戚,找他有点事。”

“嗯……那个丁大林不是在上海拉黄包车吗?他没在家。”路人随口回答。

李丹青心中犯疑,“丁大林不是前两天回老家了吗?怎么会没在家啦?”

“我怎么知道呀!你们自便吧,我还赶路啦。”路人神色有些慌张,说完挑着担子匆匆离去。

“可是……”李丹青还想再问,那路人也不理会,背转身径直走远。

于航听到了二人谈话,转头疑惑的看向李丹青,眼神中有些失落。

李丹青紧咬嘴唇,摇头自语道:“都好几天了,他应该早就回来了呀?他同乡不会骗我吧?”可等他疑惑的一抬头,却发现刚才那路人正心虚的回头张望。二人眼神对视,那路人更是一扭头,脚底下连走带跑,连带着他扁担两头的箩筐也随着他急促的步伐剧烈的上下摆动。

李丹青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不好,快抓住他!”他大喊一声,不等于航反应,就迅速向那个路人追去。

那人听见后面有人追来,竟是丢下担子,撒腿就跑。

于航看那路人逃跑也知道有些蹊跷,于是几人一同追了上去。

那人有些脚力,“丁长脚”的绰号可不是白叫的。加上近乡道熟,他甩开膀子大步狂奔,在田野间犹如一只奔突的豹子。

不过,李丹青从黑大个那里抢来的“外滩风火轮”也不是浪得虚名。在跑过一公里后,李丹青凭借着内气雄厚逐渐缩短了与那路人的距离,又追了五百米,李丹青一个飞扑直把那人扑倒在地。

那人还在地上挣扎,可他哪里是李丹青对手,只一个回合就被制住了手脚。路人动弹不得,只得宛如农村泼妇般撒泼打滚,大喊大叫道:“抢劫呀,有土匪呀。”他的喊声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上,显得格外刺耳。

等于航几人气喘吁吁的赶到时,李丹青已经扯了一把藤条起身将那人反手捆住。

这时,村子里一阵鸡飞狗跳,随着一通锣鼓声,竟跑出来几十个人。他们一个个挽着裤腿,光着脚板,手里都拿着扁担、锄头,气势汹汹的把李丹青一行围在中间。

被捆住那人缩在地上,好似一下看见了救星,对着村民大喊道:“四叔,救我!四叔,他们是土匪。”

人群中,一位白发老者闻言上前,举起手里的枣木拐杖喝道:“你们干什么,快点放了丁大林,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

听到老者的话,李丹青几人相视一笑。他们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丁大林居然自己撞了上来。

然而,见着几人居然面带讥笑,老者好似更加来气,“休得猖狂!怎么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丁老六,你们一起上,给我把他们往死里打!”

“慢着,听我把话说完。”于航一手将于慧姐弟护在身后,试图与老者沟通。可是这群乡野糙汉哪里由得他细说,其中冲在最前的丁老六更是举着一把锄头,猛地抡了下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那汉子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好似着了重击,火花飞溅后,锄头掉在地上。丁老六更是被吓得神色苍白,心有余悸的呆站在原地。

李丹青潇洒的吹了一口冒着青烟的枪口,眼神傲慢的说道,“我们是上海警察局的,丁大林犯了事,我们奉命特来捉拿要犯。谁敢阻扰,按同伙论处。”

正所谓民不与官斗,乡野这些糙汉平日里私下械斗甚为剽悍,但是让他们与当官拿枪的为敌,还是少了胆量。李丹青这一说也把村里人唬住了,如若一颗丢在人群里的重磅炸弹。众人一时陷入沉默,愣在那里齐刷刷的看着老者。

此时,丁大林被于航紧紧抓着,他心虚地挣扎着,嘴里狡辩道:“四叔,我丁大林的品性您还不清楚?你们别信他的,我没犯事,他们是土匪。”

老者略有迟疑,正如丁大林所说,这侄子在村子里也是忠厚老实,没听说过有那偷鸡摸狗的德性。于是,他上前两步,正色问道:““你们自称警察,那丁大林究竟犯了何事?”

“事儿可大着了,抢劫黄金。”李丹青一鼓眼儿神气的说道,“如果你们谁敢偏袒,就是阻挠公务,罪同嫌犯。”李丹青虽然只当了几天巡警,但嘴里说辞却是有板有眼。

“哼,你们说他抢了黄金,我还说你们杀人放火呢,证据啦?”四叔早年为村里的里正,协助过县里的捕头抓贼,知道拿贼拿脏的道理。

“皮箱、怀表都在警局里,至于那黄金,到他家一搜不就清楚了。”李丹青轻松对道。

“好!”四叔气愤地说道,“那就去搜一搜。要是搜不到黄金,我就去县衙,告你们诬陷好人!”说完,他一甩手走在前面带路,而村里的其他人也扛着锄头、扁担紧跟在李丹青一行身后。

来到丁大林家的土墙房,丁大林的媳妇早带了一双儿女颤巍巍的站在门边,神色里惊恐不安。

丁大林家不大,就三间土墙房,也说不上富裕,里面除了几张木板床,也没啥别的像样家具。于航和于东几乎搜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最后就只在正屋的柜子里找到些肥皂、铁皮脸盆和热水瓶。这些东西虽说在村子里也算稀罕物,不过也不能证明丁大林就偷窃了黄金。

于航回过头一脸失望,可是李丹青却不经意的拿出柜子中一盒牡丹雪花膏,似笑非笑的说道:“丁大林,你小子最近是不是发财了?居然舍得给媳妇儿买这些高档货。”

丁大林见于航他们没找出啥名堂,顿时心中有了底气,横眉说道:“自家媳妇自己疼,我想怎么买就怎么买,你们管得着吗?你们现在放了我,我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要不然,我一定到县衙,告你们诽谤敲诈,私闯民宅。”

“哼!”李丹青鼻子一哼,一脸不屑,“你这恶人还想先告状?我就让你心服口服。”他和土匪打过多年交道,知道老匪藏东西的本事,当下背起手沿着墙角仔细查看,时不时还靠着土墙敲了敲。

当走到丁大林床下时,李丹青却停下了脚步。他蹲下身子,发现床底地板的泥土颜色和四周迥然不同,土层松软潮湿,并且还有新翻的痕迹。

“就是这里,给我掘地三尺!”李丹青话音一落,那门口妇人竟白眼一翻,栽倒在地。丁大林也如一只发了疯的野狗,猛地从于东手里挣脱,一把抱住李丹青大腿,不让他挪动床铺,“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还要把我家拆了吗?”

李丹青冷冷一笑,“你怕什么?没做亏心事,自然就不怕鬼敲门。等我们挖开这里,一切就会真相大白。”说完,他叫于东拉开丁大林,和于航一起拿起锄头开挖。

老者等一众村民也看出有异,任凭丁大林如何呼告,他们也不敢阻拦。

只等二人抡开膀子挖了近半米深,土层中露出一块包裹了的红绸布。于航抢先揭开绸布,屋子中顿时四壁生辉,绸布中全是一根根金灿灿的金条。

丁大林见状,两脚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村里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纷纷围上来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为以防意外,李丹青让于东提枪喝退了众人,一边冷眼站在旁边,暗中防备有人见钱眼开,图谋不轨。

“于航哥,丁大林怎么处理?”毕竟是共党丢的金子,李丹青小声的问着于航拿主意。

“哎,只要追回了金条就是万幸,眼下也不能把丁大林怎么样,总不能杀了吧。”于航小心的将金条重新包好。

幸好村民们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李丹青看了一眼人群中垂头丧气的四叔,开口说道:“现在人赃俱获,四叔你还有什么话说?”

四叔是村中的头人,老头一辈子读了圣贤书,还是知礼守法的。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颤声说道:“大林鬼迷心窍,抢了不义之财,丢了祖宗祠堂的老脸。老朽无话可说,只求你们看在丁大林两个孩子的份上,从轻发落。”

“差爷,小的一时财迷心窍,不该去抢那人的皮箱。”丁大林真把几人当了巡捕房的警察,痛哭流涕的爬过来,抓住李丹青的腿求饶,“差爷,小的只是把人敲晕了,可没伤他性命啊,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次吧。”

这时,丁大林的婆娘也醒了过来,扯着嗓子哭嚎着,让四叔看在亲戚的面上替丁大林求求情。两个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也只有三四岁,也在一边扶着母亲哇哇大哭。

李丹青一时心软,见于航也没吭声,便板着脸厉声吓唬道:“丁大林,你可知道你抢了这批黄金,数额巨大,犯的可是死罪。”

丁大林一听这话,顿时吓得没了三魂七魄,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只碰得头上鲜血直流。

李丹青看他那怂样,又好气又好笑,话锋一转说道:“若是抓你回去,你怕是难逃一死。不过,只要追回黄金,我回去说主犯逃跑,也算交了差。今日便看在你两个孩子的份上,放你一回。希望你今后老实做人,再有下次,便新账旧账一起算!”

丁大林听完,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反转太快,他脸上表情似哭似笑,跟个傻子似的。待得四叔上前给了丁大林一脚,“你这个畜生还不谢谢官差不杀之恩。”才将他骂醒。上一刻还满心绝望的一家人,现在全都跪在几人面前,连声磕头谢恩。

回到嘉善县,唯恐夜长梦多,一行人连夜驾车,马不停蹄的把金条送到了老许处,200两黄金最终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