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情敌

年后不久,于慧就回到梵王渡中山路的私立大夏大学去念书了。于家新近搬家后,于东距离原来的学堂较远,再加上他在提篮桥蹲了三个月,把课程都耽误了,所以只好转到敬业中学继续念书。

李丹青没了借口继续赖在于家,也只好搬回了法租界的寓所。想到今后不能守在于慧左右,他心里就堵得慌,于是提了一瓶老白干,直奔车行。

正巧范家兄弟在家,看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问他缘由。

李丹青长吁短叹,“哎……远达,远行,你兄弟俩都是光棍一条,问了也是白问。”

“哦,大哥原来是情场失意。”范远行脑瓜子精灵,一下子就猜到了原因。

“丹青兄弟,你可看不起人啦。大哥痴长你几岁,虽没吃过猪肉,但还没见过猪跑吗?快说说,你看上哪家的姑娘?是不是上次那个洋学生?大哥替你参谋参谋。”范远达大眼一瞪,拍着胸膛说道。

“媳妇儿上学去了,夏大的女学生,我不在身边,还不被学校里的小白脸给勾走啊。”李丹青自顾自倒上了酒,一口入喉,辣得直吐舌头。

“那你跟她挑明了吗?上次在南京路,我看那妹子对你挺有意思的。”范远行挤眉弄眼地说道。

“要是说明了倒好,干与不干,一句话,老子也省得动脑筋。就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最是烦人。”

“那还不简单,直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不就行了。”范远达说着,把脖颈上一串金灿灿的项链和手上的一颗戒指一股脑儿摘下,往桌子上一砸,“把哥这几件行头带上,哪个娘们见了不动心。”

“得了得了,把你那些破烂玩意儿收起来吧。你个土老帽就别瞎参和了。现在上海的洋学生,都兴送花,看看电影什么的,这叫罗曼蒂克。”范远行白了范远达一眼,没好气的说道。

没想到范远行还有些道行,李丹青顿时来了精神,“远航兄弟,看来你是情场老手啊,给哥传授点经验呗。”

“哥,那不是我吹,想当年我在百乐门做侍应生的时候,这些破事见多了。”范远行眼里放光,说得唾沫四溅,“一杯白兰地,再来一支爵士舞,搂着腰、贴着面,不要两曲舞,十有八九就能拉出门滚床单去了……”

“都什么玩意儿,你那叫招妓,人家丹青追得是正儿八经的女学生。”范远达大骂道,“小时候我妈妈就安慰我,长的丑不要紧,只要心肠好,找媳妇就要摸着姑娘的心思……”

“算了吧,你那些老掉牙的东西。”范远行不屑地打断他,一句话却把范远达问得无言以对,“你妈的话那么管用,你到现在还打啥光棍啦?”

“我打光棍还不是因为……”

范远达刚想解释,却见范远行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继续向着李丹青说道:“听我的,丹青哥。追女孩子,关键看你来不来事。知道啥叫投其所好不?姑娘喜欢啥,你就送啥。再不行,就死缠烂打,总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就像一场赌局,怕啥丢脸,你不光棍一条,身无分文吗?机会到了,一把直接梭哈。赌输了,下次再来,赌赢了,嘿嘿,媳妇孩子热炕头,啥都有了。”

李丹青听得浑浑噩噩,这都啥跟啥啊,还梭哈呢。不过,他倒是记住了“投其所好”和“死缠烂打”这两个词,细想之下觉得还有些道理。

第二天一早,李丹青就忙不迭地把黄包车擦拭得焕然一新,那钢辐条被擦抹得锃亮,细脖子的铜喇叭在晨曦中闪着黄灿灿的光。为了防着刮风下雨,他还特意给他的爱车新装上了雨布大帘。

等于慧挎着个黄布书包一出门,就看见李丹青已经毕恭毕敬地等在楼下。他微笑着行了个躬身礼,“主子,小李子给你请安了。”

这滑稽的模样让于慧稍微一愣,但随即她就大大方方地坐上了黄包车,清脆地吩咐道:“走着,小李子。”

从于慧家所在的陕西路到梵王渡的夏大得有十几里,于慧每天上下学都要走上近两个小时,即便李丹青一路小跑,也得花上一个小时才能赶到。

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李丹青昨晚想了一晚上的话题,可现在却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

他试探地问道:“于慧妹子,你想男人了吗……哦,不是,我是说你有没有心仪的男生?”话音刚落,李丹青就差点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话问得太尴尬了。

“什么?”于慧虽然多少明白一点李丹青的心意,但是二人从未说开。她没想到今天李丹青却问得这么直接,犹豫了片刻,咬唇说道:“我心目中的那位,应该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有情有义,文武双全,但是却不能鲁莽无术,我这个人还是挺看重内在的东西。”

李丹青一听这话,急忙接口道:“嘿嘿,我有内在呀。姑娘不要看我平日里五大三粗的,口无遮拦。我跟你讲,其实我内心可细腻啦,感情也丰富。内在这个东西就像内裤,我不会逢人就展示的,但绝对有料。”

“滚,能不能好好拉车。”于慧娇骂一声,顿时弄得李丹青心情全无。

到了夏大校门,于慧冷着脸好像还在生气。李丹青耷拉着脑袋,心想今天可算演砸了。小姑娘往前几步后,却回头看向李丹青说道:“下午还在这儿等我。”说完,还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

“哟呵……”只等于慧走后,李丹青情不自禁兴奋的摘下瓜皮帽甩上了天,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接下来,李丹青又揽下了一件新的差事,就是每天负责接送于慧上下学。每日里6点从思南路出发,然后到陕西西路接上于慧,再送她到梵王渡的大夏中学。一个单面要跑上近2个小时,二十余里。连日来风雨无阻,李丹青跑得无怨无悔,小姑娘也是非常感动。

李丹青倒是不以为然,反而乐在其中。以前拉客的时候,每日岂止跑上这二十里路,现在接送自己心仪的姑娘,再苦再累也值。并且,每日将于慧送到学校后,他顺便还可以在学校里闲逛打望。

大学门口有一个凉亭,周围聚集了许多小摊小贩,围着学校门口做生意。此外,还有几家杂货店和书店。李丹青每日在校园里逛累了,也会去那书店逛逛。中午则就着茶摊铺子,来碗豆腐脑或是生煎包,简单对付一顿。

这一日送完于慧,李丹青将黄包车往着门口一靠,照例又踏进了这家“旭日书店”。书店老板注意到了这一身短打苦力装扮的大个子,每日里进进出出,偏又只看不买。他犹豫片刻,终是绷不住对着李丹青喊道:“大个子,我家的书不是让你免费看的,翻皱了纸张,叫我怎么卖呀?”

“不看怎么知道书里讲的是啥?我小心点就是了。”李丹青随手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着。

“嘿,我这些书都是学堂里的洋学生买的。你一个拉黄包车的,大字不识几个,在这儿装什么洋蒜?”老板起先还准备文明的将他劝走,哪知李丹青竟不吃这一套,心里顿时来了火,“再说回来,你就是个下苦力的,看书能填饱肚子吗?快点给我出去!”

“下苦力的怎么?就不能读书识字了?你这老板也是狗眼看人低。”李丹青毫不示弱的回怼道。

“你骂谁狗眼啊!”老板气冲冲地推了一把眼镜框,从柜台里走了出来,“你就是看一辈子的书,也还是个臭拉车的。快点拉上你的车给我滚远点,别挡着我做生意。”

“怎么着,你还想动手吗?”李丹青见老板上前想要拉他,两眼一瞪,吓了老板连退两步。

“你还敢在我这儿耍横范痞不是?再不走,我就叫警察来,到时候有你好看的!”老板威胁道。

“诶、诶,这位老板,有话好说嘛。”这时,另一个书柜看书的老者听着这边动静闹大,过来劝解道。

“马先生,您来评评理。这个大个子只看不买,这不搅着我做生意吗?”老板看样子是认得这位老者,顷刻间换了副笑脸恭维的说道。

老者穿了一身青布长衫,脸型消瘦,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浑身透着一股儒雅睿智。他此刻没有看向老板,却关注的拿过了李丹青手中的《冰点周刊》,指着其中一段问道:“这位工友,你可读出这一段内容?”

李丹青虽然一时有些纳闷,但看着老者慈眉善目、和蔼亲切的样子,便依言读出声来:“我国几千年来最无贡献的阶级是士大夫。我心发火的时候,不免要对秦始皇的焚书坑儒鼓掌……”

“好了,看来这位工友是识字的。”老者打断了李丹青,神色中有些惊喜,“车夫也能一心向学,此乃我等为师者之幸,民族之幸。老板替我包好,既然这位工友喜欢,我便买了赠他。”

“不不不,我有钱……”李丹青急忙从裤兜里掏钱,却被老者一把按住。

老者面露笑意,真诚的说道:“工友风里来雨里去,生活不易。我这些许银钱资助工友读书,还是轻松的。今后工友在店里买书,都可记我账上。不过,书籍的内容还是要甄别一番,刚才书中的这番言论,可是打了我们这些读书人的脸了。”

“是啊,大个子,你今天可是遇到了贵人,还不好好感谢马先生。”老板当然求之不得,满脸喜色的附和道,“今后你来我店里买书,我全给你打八折。”

“这……”李丹青有些难为情,冲着老者鞠躬施礼道,“丹青受人恩惠,无以为报,今后老先生出门坐黄包车,在下全包了,免费接送。”

“哦,这倒是好事一件,两不相欠,哈哈哈……”老者仰头大笑,接着笑眼看着李丹青问道,“你刚才自称丹青,这是你的名,还是字号?”

“是晚辈的名,还未有字。”李丹青回答道,“是父亲央着镇上的一位算命先生所取。”

“丹青——丹心报国,青史留名,给你取名之人对你寄寓很高啊。如此,我便再送你一柄‘利刃’,助你破军杀将,所向披靡,如何?”老者低头思虑片刻,“就字‘赤霄’吧。”

“赤霄?”李丹青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赤霄剑又名白虹剑,相传乃赤龙所化,是高祖所用的一柄神兵利器、斩妖除魔,锋利异常。既然你名中含有丹心报国之志、我便送你神兵利剑,也算齐了。”老者解释道。

李丹青眼露精光,“赤霄、赤霄,好!丹青谢过先生赐字。可是丹青只乃一介莽夫,恐怕有负先生所愿。”

“哈哈哈……”老者朗笑几声,大步出门而去,耳边传来余音,“英雄不问出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马先生是何许人也?”望着老者出门而去,李丹青满眼恭敬的问道。

“大个子,这便是大夏大学的泰山北斗马老,马君武老先生,你今天真是幸运得很,得了马老赠书,今后还请多多关照小店生意……”掌柜笑盈盈的介绍道。

李丹青也是后来才得知,马君武是我国第一位在国外获得工学博士的化学家,是大夏大学的首任校长,虽然现在已从校长的位置退下,但仍兼着化学系的一线教学。马君武老先生一生致力于“读书救国”,大夏大学的校名也取“光大华夏”之意,所以马老的课程总是化繁为简,强调学以致用。

中午在陈老五的茶摊吃过了一碗豆腐脑。陈老五这人也挺会来事儿,看着李丹青接连照顾了几天生意,也便免了他一碗豆腐脑钱。像李丹青这样等在校门的车夫还有好几辆,陈老五只当他也是有钱人家雇的专车,等着接送放学的少爷小姐。

二人相处几日也算熟络。中午时分,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打发时间。这时,一辆拉风的白色凯迪拉克轿车大摇大摆地停在了学校门口,一位身材高挑,油光锃亮的英俊小伙从车门里跳了出来。只见那男子一身白色呢绒西装,中间衬条斜纹领带,眼戴墨镜腕挂名表,一手接过司机递来的一束白玉兰,显得派头十足。唯一不足之处,就是脸色卡白,有些稍显病态,走路时迈着外八字,仰着头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这货谁啊?”李丹青好奇地打听。

“哎呦,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财长周复生家的二少爷啊!”陈老五回应道。

“这富家少爷没事来校园里干嘛?”李丹青不解地问。

陈老五瞥了一眼旁人,低声说道:“小兄弟啊,你是不知道,这周复生的二少爷可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最喜欢大学里的洋学生,不知道今天又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不好,帮我看着点车……”李丹青话还没说完,拔腿就向校园里跑去。

学生们午饭后都是自由活动,有的回宿舍,有的在教室自习。于慧这丫头没住校,中午通常都在教室里温习功课。

这学校里学院不少,有五个学院,三个专修科。于慧在文学院学国文,教室就在群贤堂三楼转角第一间。李丹青前两天闲逛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些关键信息摸得一清二楚。不过,行课期间他可从不去打扰她。

大学的校园里,青春与智慧的气息交织,学生们怀揣梦想,沉浸在学术的海洋中。群贤堂内,男学生们穿着整齐的学生装,头戴学生帽,步履间透露出对未来的憧憬;女学生们身着清一色的蓝布长袍,短发齐耳,笑容中满是青春的活力。而夫子教授们或是西装革履,或是长衫马褂,齐聚在办公室里,一言一语都是学问的深邃。

在这学术的殿堂中,李丹青的身影显得有些突兀。他一身粗布短打,与周围之人格格不入。然而他对此毫不在意,旁人的冷眼与嘲笑仿佛都与他无关。他只顾快步走向三楼教室。

来到三楼教室外,李丹青放慢了脚步。教室里稀稀拉拉有二十来人,学生们或低头苦读,或轻声交流。于慧正坐在座位上,专注地写作业,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的李丹青。倒是门口几个聚堆闲谈的小女生,看见一个长相帅气的男人在门口打望,眼神中露出一丝惊喜,随即又透出一份失望。

女生们心中自然喜欢风流倜傥、才貌兼备的年轻才俊,可是李丹青衣服粗鄙,皮肤黝黑,手脚粗大,一看就是下苦力的汉子,一身破落样和女生们心中的白马王子差了几个档次。

李丹青丝毫没有细想女生们的小心思,他只在门口稍作停留,便转身下楼。然而,刚走到一楼过道,周二少那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只见这富家少爷双手插在口袋里,吊儿郎当的站在教室门口观望,而他身边的司机手捧花束,伸着脖子贼眉鼠眼的替他物色目标。

“二少爷,您看三排那个扎麻花辫的怎么样?”司机一脸谄媚地问道。

“你懂个屁,这样的瓜子脸、杏花眼,风柳巷里一抓一大把,少了点清纯学妹的味道。”周少一脸不屑地别过头去,“走,我们上二楼瞧去。”

不好!原来周二少还没有固定目标,居然一间连着一间的撒大网。李丹青无奈地摇摇头,又回到了三楼过道。偷瞄了一眼低头凝思的于慧,李丹青只觉得心头一阵甜蜜,心中寻思着这富家少爷最好别和自己同一个口味,也省去些麻烦。

又过了一小会儿,如同选妃般的周二少终是来到了三楼。李丹青斜靠在过道栏杆处,二少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显然没将这个苦力放在心上。

只见周二少在于慧教室门口驻足了片刻,便神色古怪的朝着身后的司机勾了勾手指。接着,他捧过鲜花,抹了抹油光发亮的大背头,扯了一把斜纹的粉色领带,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风度翩翩的走进教室。

李丹青白眼一翻,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摇了摇头紧跟了进去。

于慧坐在教室后排,二少一进门就直奔她而去。二少在校园里也算是个风云人物,这样手捧鲜花、大张旗鼓地示爱,自然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花边新闻。

满教室的惊呼声也引起了于慧的注意,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这位二少眼里竟是闪出一道惊喜。

“在下周钦,对姑娘你仰慕已久。”二少微笑着,彬彬有礼地递上鲜花,“鲜花赠美人,希望姑娘你能喜欢。”

于慧在厦大校园里也算校花级的人物,平日里不乏追求者。她微微有些惊讶,但并没有伸手去接花,只是冷冷说道:“周公子,我正忙功课啦,谢谢你的好意。”

哪知二少却是花间老手,他轻轻地把花束放在于慧的课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笑眯眯地用上了“缠”字绝。

“姑娘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请你放学后吃个便饭,还请姑娘赏脸。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一直坐在这儿,直到姑娘答应为止。”二少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型,眼神却直勾勾盯着于慧。

“我不去,你爱坐哪儿坐哪儿!”于慧的日常总是被一些学生们追捧,一般来说,只要她稍加拒绝,小伙子们便会顾些颜面的打退堂鼓,但是像今日这般蛮横无赖的,她还是第一次遇见。于是,她一扭头,便准备收捡课桌上的书本,想要离开。

“大胆,敢不给我家公子面子!”司机大喝一声,直把于慧吓了一颤。

“你他妈吼谁呢?见过不要脸,还没见过像你们这么不要脸的!两个大爷们合着欺负小姑娘呀!”于慧望着司机身后那熟悉而亲切的身影,顿时像见到了救星,急忙躲到了李丹青身后。

“哟呵,你他妈算哪根葱?多管闲事,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司机挽起袖子,露出一脸凶相,犹如一条急于在主人面前表现的恶犬。

“我是她的…嗯…车夫,今天这事,老子还管定了!”李丹青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称呼,话一出口,却见于慧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含义不明。

“呵呵,你个臭拉车的,老子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臭虫,识相的给老子滚远些。”

“你丫也不过是个开车的,大家乌龟对王八,跟我神气个屁。想练练?老子陪你,不过别在这里影响了这帮学生。”

那司机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二少,随即又信心满满的说道:“走,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老子跟你姓。”

校园里有人约架,又是在教学楼里,不一会儿楼外的空坝里就是人山人海,直把几位主角层层围在中间。一帮子青年学生吹哨吆喝,跟过年似的。

“嘿,小子,报上名来,老子不打无名之辈。”司机身兼保镖一职,手上也有些功夫,挽起衣袖露出紧绷的肌肉。

“哼,听好了,可别吓着你。”李丹青嬉笑着报了个刚刚抢来的外号,“我就是风流倜傥、神腿无敌的外滩风火轮!”

“哈哈哈,小瘪三,别吹牛了,看拳!”司机大笑几声,不屑一顾地端起了架势。

“慢着!”李丹青退后一步,转身对着围观的学生们拱手说道,“今天这事儿,都是周少在这儿没事找事。如果我赢了,还请大家做个见证,以后周少就别再来骚扰我家小姐了。”

“哦?那要是你输了呢?”二少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这时也忍不住发问。

“输了,我就陪你吃晚饭。”于慧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不过我要再加一条,要是我家车夫赢了,今后不许你再踏入夏大一步。”

“好啊,我答应你,姑娘,你可别反悔哦?”二少一脸邪笑,随即转身对着那司机说道,“方柜,今天要是丢了场子,你也别跟我混了。”

“少爷放心,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对付这臭拉车的绰绰有余。”司机架起拳式,钵盂大的拳头捏得啪啪直响,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二人一过招,就各自退了一步暗暗吃惊。司机没看出李丹青居然是个练家子,而李丹青也没想到司机居然有手洪拳绝活。司机虽然练的是上盘功夫,但洪拳讲究南拳硬马,下盘扎实、腿力雄厚、配合着洪拳贴身缠打,攻守兼备,一时间李丹青也没瞧出破绽。

周围一帮学生平日里打架都是王八拳、驴蹬腿,哪里见过此般货真价实的拳术搏击,一个个眉飞色舞的,比偷看那大姑娘洗澡都还兴奋。他们一边看一边起哄叫好,场面顿时乱成一片,人群也越聚越多。李丹青抽空一瞥,发现早间给他付了书费的老者带着几个穿了西装或是长衫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人群之中观战。

于慧站在一边,嘴唇紧咬,那双顾盼撩人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美目流盼间充满焦虑之色。殊不知对面的二少却是直勾勾的盯着她,一脸的心猿意马、浮想翩翩。

此刻,她并不知李丹青现在只在摸清对方套路,看见那司机乱拳如麻,而李丹青高接低挡中却显得有些被动,不禁心里开始有些后悔让他出头。

南方人身材短小,南拳讲究的就是一寸短、一寸险。李丹青试得他的拳风,也便退身圈外,换了自己拿手的少林弹腿,攻防态势瞬间转变。

俗话说南拳北腿,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弹腿四只手,人鬼都发愁。李丹青人高马大,当年惠明师傅也是针对他的身形,着重强化了他的腿上功夫。除了少林十二路弹腿,惠明师傅还将自创的霹雳腿悉心传授。后来李丹青在日本留学期间,无意间又接触了泰拳和空手道。多年下来,他已深得其中精髓,并将几路腿法杂糅一处,融会贯通,现今更是凌厉多变。

只见李丹青连续抢攻三脚,逼得司机护头格挡。紧接着,他一脚横扫中路,中途却是虚晃一枪、突然变招,待得骗过司机,连贯着一记360度回旋踢,直击司机脑门。整套腿法快如闪电,如苍鹰搏兔,学生们还未看清,就见那司机头上中了一脚,晕晕乎乎竟然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许久,惊讶的人群才爆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李丹青今天占着理,有点英雄救美的意思,那一脚360度的凌空回旋踢,姿势简直帅到爆棚。在场的一众女生纷纷尖叫欢呼,一两个花痴般的少女竟然大胆的献出了两个飞吻,惹得现场哨声不断。

李丹青英雄般的四下挥了挥手,回头看那富家二少已经扶着司机灰溜溜的从人缝里钻了出去。此时,早间赠书的老者带着几个教授学究笑盈盈的走了过来。

“这便是我跟你们说的在旭日书店看书,还包了老朽免费坐车的李丹青。”老者激动的介绍道。

“今日一见,还果真是文武全才!难怪马老赞不绝口。”

“这位工友心有侠义,此种见义勇为之举当是我校师生楷模。”

几位教授你一言我一句,赞誉之声不绝于口,似乎对校园里一场打斗毫不在意。

“丹青,侠之大义者,当为国为民。”马老喜眉笑眼,眼神中皆是和悦之色,“老朽问你,你是如何看待当下时局?”

李丹青顿了顿,眼神变得忧郁迷离,如同瞬间罩着一层薄雾,口中斩钉截铁的吐出了几个字,“内忧外患、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马老闻言身子微微颤动,紧接着又问:“依你之见,又该如何破局呢?”

“重整旗鼓,收拾河山;实业强国,厚积薄发。”

“说得好!说得好啊!”

“孺子可教!”

几位教授激动不已,他们没想到一个车夫居然还有如此见地。

马老目光含泪,声音颤抖,“天佑华夏,白首之心,后继有人啦!若我国人皆如丹青耳,驱除鞑虏、振兴中华则指日可待!”

“马老……”李丹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没想到自己随便说说竟会引起教授们如此强烈的反应。

“李丹青,从今往后,你虽不是我夏大的学生,但国学也好、化工也罢,几个老朽的课堂,我特许你入门旁听。如果你愿意成为我夏大一员,只等通过秋招后,你的学杂费、生活费,老朽全包。”马老激动地捋了捋胡须,对他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我只是想看着我媳妇,还没想在夏大念书。”李丹青心里嘀咕着,一脸尴尬。但面对教授们的热情邀请和于慧激动的示意,他只好先行应承下来。后来,几个教授担心周二少搬他家老爷子回头找事,还纷纷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李丹青,以备不时之需。

从那以后,夏大校园里便多了一道别样的风景。一位身穿短打,绑着腿带的车夫,每日里都会穿梭在化学、土木、哲学的课堂之间。先生教授们对这个高个小伙蹭课旁听欣然默许,青年学生们也是习以为常。

和花花公子周二少一战成名后,李丹青也成为女生们茶余饭后的热议人物。他那高大俊朗的外形、配上自由不羁的灵魂,即便是衣衫破旧潦倒,即便是黑不拉几一身汗味,也挡不住那股子阳刚中带着野性的魅力。每日放学后,他那辆黄包车的坐垫底下总能收到三五毛零钱,甚至还有人塞进几首字迹娟秀的情诗。至于他和于慧间公开的雇主关系,仿佛成了世人眼中一道不可逾越的阶级隔离,没人认为这对本来般配的金童玉女会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李丹青对国学院那些“之乎者也”不感兴趣,所以很少去于慧的课堂上凑热闹。这天,两人在食堂偶遇,于慧身边跟了一位麻子脸胖妹,是于慧平日里的闺蜜,也是公租界公董局社会处处长家的千金。这胖妹性格火辣、身形硕大,和于慧走了极端,南辕北辙的两人也不知是怎么走到了一块。

“喂,车夫,今天下午我和于慧一道回家,搭你的顺风车,怎么样?”小胖妹留着齐眉的留海,言语间带着傲慢。

李丹青对这胖妹也不陌生,每日下午便是这姐妹俩挽着手一起走出校门。

“王小姐,你每天不都是专车接送吗?坐我这两个轮子的黄包车,岂不是掉了您的身份!”李丹青不卑不亢,却没有正眼看她一眼。

“哼,好你个车夫,别以为喝了两天墨水,就沾了洋气。小心我让你家小姐辞了你!”胖妹气势汹汹,一副千金小姐的架子。

于慧见李丹青被胖妹呵斥,有些过意不去,拉着胖妹劝道:“文娟,我家车夫可是马教授关照着,你要是得罪了他,以后让我上哪儿找这么有文化的车夫呀?”

“你呀,就是性子太弱。你看你家车夫,都敢和我横眉立眼了。”胖妹瞥了一眼李丹青,继续教训道,“对下人就要凶一点,不然这些奴才就要骑到你头上了……”

突然,食堂门口传来一阵刺啦啦的尖叫声,一群小迷妹眼神狂热,就跟打了鸡血般朝着李丹青这边冲来。

李丹青内心一阵狂跳,暗自惊呼:“不会吧!我的小粉丝们也太疯狂啦。”他赶忙整了整衣衫,准备迎接这如狂风暴雨般的冲击。然而,一群人就如被大风刮了似的,从李丹青身前一卷而过,呼啦啦的向了他身后跑去。

随即,胖妹也是眼球暴凸,一支白乎乎的小猪蹄捂住了口鼻,嘴里大喊着:“哦买嘎,是安智贤学长……”

只等众人跑过,李丹青方才如梦初醒:“原来他妈的不是冲我来的。”紧接着,他脸上红白相间,露出挂不住的尴尬。

这一幕恰好被于慧看在眼里,她噗嗤一笑,调侃道:“这回孔雀开屏了吧,丹青哥。安智贤是学校董事安少杰的大少爷,政法院的大师哥,全校女生公认的白马王子。你那点人气跟人家没法比。”

李丹青瞄了一眼远处人群中那人,也忍不住心下夸赞。那小伙比李丹青还高了些许,眉如刀削,鼻梁高挺,面白齿红。他深陷的眼眶里嵌着一对深蓝色的眸子,微笑间却有一股迷惑众生的魅力。

“好家伙,这小子该是个杂种吧!”李丹青嘴上并不饶人。

“切,人家是中英混血。”于慧白了他一眼,眼神也跟着人群看了过去。

随着人群涌动,安智贤大步朝着自己走来,准确的说应该是朝着于慧走来。李丹青脑袋一炸,暗叫不好,“糟糕,媳妇要被人拐跑啦!”。

转念之间,这位大帅哥已经来到跟前,眼神如同秋日的晴空,蔚蓝清澈。

“你好,我叫安智贤,于慧小姐。”安智贤绅士般伸出了右手,不过中文好像有些生硬。

“你认识我?”于慧似乎有些意外,随即胳膊轻抬,礼貌的伸出了手。

李丹青见状,急忙伸手握住了安智贤伸出的右手,生怕自己的“媳妇”被占了便宜。他一边握手一边胡乱地寒暄:“癞…癞子吐米吐,男女授受不亲……哦,不,我叫李丹青。”

安智贤只感觉自己的手像是摸到了粗麻布上,温润有力而又粗糙不平。他看着李丹青,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随即又恢复了那招牌式的微笑,“我听说过你,英雄救美,真是了不起!”

“狗日的洋鬼子,不要再笑了。”李丹青心里默念着,却是继续紧握着安智贤不松手,“安师哥见笑了,我是于慧小姐的车夫,这些都是应该的。”

“安师哥,我是于慧的闺蜜,我叫王文娟。”这时,胖妹瞅准机会挤上前来,笑盈盈的伸出右手也想来沾点关系,说话声音嗲声嗲气跟裹了蜜汁似的。

“哦,车夫也会切里日功夫,真是太棒了。”安智贤试着抽回右手,可是发现却像是沾上了吸铁石,咬紧了牙也抽不回来,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愤怒,“车夫,你弄疼我了,握手礼不是这么握的。”

王文娟见缝插针,瞬间黑了脸,对着李丹青吼道:“车夫,快放手!”

“骚二驴,骚二驴。”李丹青一脸尴尬地别过头去,嘴里咧歪道,“妈的!小骚蹄子,要不看你是于慧的闺蜜,老子今天不把你扁成个冬瓜。”一抬眼,发现于慧正一手捂嘴,嬉笑的看着自己。

阴暗背光的一面终是被小媳妇看见了,好不容易打造的人设,今儿算是轰然倒塌。爷们栽了!李丹青一脸苦涩,耷拉着脸闷在一边。

“于慧小姐,我们春雷话剧组正在排练剧本,希望你能参与。”没了李丹青的骚扰,安智贤终于说明了来意,不过握手的礼节倒是省去了。胖妹自然也没有握成,这时正如一条呲牙的母狗,冷冷的瞪着李丹青。

“这个……”于慧看了一眼失落的李丹青,犹豫的说道,“最近我功课有点多,恐怕没有时间。并且我也不会表演,怕给你们演砸了。”

安智贤赶忙安慰道:“于小姐不用担心,参加话剧组的同学也能获得学分,组里还有专业老师培训。你天资聪慧,我相信一学就会。”

安智贤一席话让于慧不好反驳,于是,她便转向李丹青询问道:“车夫,你看我去参加话剧组怎么样?”

于慧居然征求自己的意见!李丹青抬眼看向于慧,生命中好似又有了一束亮光,“嗯……”

“你去便去,找下人拿什么主意。你看他跟个土包子似的,哪懂什么话剧。”李丹青刚想开口,却被胖妹抢过话茬,眼里的一束光亮又被胖妹劈头盖脸的浇灭。

“这次我们编排的剧目是曹禺先生的新剧《雷雨》,我演周平,你演四风,我认为这个角色很适合你。你的朋友王小姐,我们也可以考虑给她一个角色。”安智贤无疑是发现了胖妹和于慧关系亲密,于是顺带的拉了她进入自己的阵营。

胖妹闻言大喜:“好呀,这么好的事,我们肯定参加!”她没想到自己也能在话剧中扮演角色,于是便大包大揽的替于慧做了决定。

这部《雷雨》刚在《文学季刊》里发表,其扣人心弦的情节、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和揭露,一经问世便迅速得到了广大青年的追捧。于慧对剧中的情节也有些了解,知道周平和四凤在剧中饰演的是一对恋人。对于安智贤初次见面就给予自己如此重要且敏感的角色,她心中不免生疑,不知道他到底有何用意。更何况,她还得考虑李丹青的感受。

于慧是个聪明的女孩,稍一思量就做出了决定。她拉过胖妹,坚定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觉得我不适合这个角色。”

看着安智贤眼中闪过的失望,胖妹当下也不顾于慧的颜面,大声喊道,“于慧,这可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这事我想好了,不必再说。”于慧转身,看了一眼旁边黯然的李丹青,竟然直接挽住了他的胳膊,“丹青哥,我们走。”

这一举动顿时在人群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丹青哥!”

“什么情况,这两人好上了?”

“嘿嘿,安师哥,于慧不去,你看我来演四凤怎么样……”

众人反应各异,有的惊讶,有的高兴,有的失望。而于慧和李丹青则已经走出了食堂,只留下了一地的议论声。

安智贤恐怕是第一次尝试被人拒绝的滋味。自从前年跟随父亲回国后,他在校园里交往的女友已经不少于两位数。早在上学期,他就注意到了比他低一届的学妹于慧。当时若非他同时还吊着两个女友,分身乏术,恐怕早就出手。这次,他本想借着剧演的机会接近于慧,以为时间一长,定能手到擒来。但出乎意料的是,于慧竟然当众回绝了他,这让他尴尬至极,深感颜面尽失。

此刻,安智贤只觉得脸皮火辣滚烫,仿佛被烈火灼烧。他转头一瞥,却正好撞见胖妹那谄媚而丑陋的大脸,一脸的黄麻子只让他恶心生厌。愤怒之下,他狠狠的瞪了一眼胖妹,转身离开了食堂。

此时此刻,李丹青内心也是狂跳不已。她居然挽着我!这是什么意思?是她心里有我?是在向外表明关系?李丹青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就跟一罐子浆糊似的,生平第一次无意识的被人领着走。

那个下午,李丹青没有去上课,而是一个人仰躺在黄包车上,时不时发出一阵“嘿嘿”的傻笑。陈老五看他的时候,嘴角还挂了一截哈利子。

“丹青,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去看医生啊。”陈老五关心的问了两句,见李丹青一扭头埋进衣服里又是“嘿嘿嘿”的傻笑几声,不禁摇了摇头,叹息道,“哎,恐怕病得不清啊……”

放学的时候,胖妹没和于慧一块,估计俩闺蜜今天是闹了意见。不过,李丹青倒是觉得天高云阔,两腿跑在路上,只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丝丝甜味。

夜里睡觉,他第一回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而弄堂里的野猫可劲的叫了一个晚上,仿佛在呼应他内心的躁动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