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刘清阳和涂捷跟着胡掌柜一头扎进了茫茫山林,而李丹青和于东也动身踏上了返程。说起来,这东北抗联的日子可真不好过,部队缺衣少枪的,也没有后勤补给,抗联战士们全凭一股子信念,坚持着和日本人在山里打游击。李丹青知道,回程路上要经过鬼子伪军多次盘查,埋在通化城外的枪支也用不上,索性就留给了刘清阳。
并且在那警察所缴获的小母马,由于屁股上烙着印记,他们也不敢用。于是,李丹青又自掏腰包再买了一匹马。这样,他和于东两人两马,沿着原路飞奔,速度也快了许多。
东北老林子里人迹罕至,半道上遇到了一家猎户。这户人家的穴处掩在山坳里,李丹青他们来时就没瞧见,要不是这家人生火做饭冒了炊烟,恐怕二人还是不能发现。
这处山坳几乎与世隔绝,仿佛是被时间和空间遗忘的角落。房屋四周被茂密的针叶林环绕,偶尔的鸟鸣和风声是这里仅有的声响。在这样的环境中,猎户一家五口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们自给自足,全靠打猎和挖参为生。
男主人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面容粗犷,浓眉大眼,腮间留着一抹浓密的胡须。他身着一件厚重的黑熊皮衣,眼神中透露出坚毅与野性,仿佛与这片老林已融为一体。而女主人同样也穿了一件兽皮袍子,黑黄相间的豹纹衣襟上,衬着她那饱经风霜的面容。
当这片山林的主人遇上了意外的客人,他们的脸上立刻绽放出质朴而热情的笑容。虽然这里鲜有人至,但他们并不缺乏待客之道。很快,女主人便端出了自家的饭食来招待李丹青二人。也不知是不是两天都没吃着一口热食的原因,李丹青只觉这碗肉粥是他终生难忘的一顿大餐,端了一个大碗唏哩呼噜的喝得甚是欢畅。
听猎户说,这种肉粥可是用鹿身上的精华熬制而成。粥里有脆嫩鲜甜的脾脏、嚼劲十足的鹿肝,还有剁成碎末的鹿肉。最后配上新鲜鹿血细细煎熬,肉粥油脂丰富,极为鲜美,是女真族心中最爱的美食。李丹青他们也是来的正巧,刚好遇见了猎户昨晚套了一头麋鹿,所以有幸赶上了这顿美味。
李丹青连喝几碗,只觉得周身热气腾腾。那鲜肉浸润了脾胃,鹿血融入了细胞,驱走了一身寒意,仿佛浑身都积攒着力量。临走时,猎户还大方地从鹿腿上割下一大块肉,让二人带上,这份慷慨让李丹青和于东感动不已。
告别了深山中的朋友,他们继续往西南方向前行,又走了一日,乌拉格村再次映入眼帘。还没走到村口,马儿便打着响鼻不肯踏步,这畜生的听觉和嗅觉可比人要灵敏许多。
李丹青立刻警觉地下马,他在烟霞山打猎的时候,早已练就了一手追踪猎物的本领。雪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但刨开表面的雪层,下面就露出了密密麻麻的鞋印,还有那箭头状的狼爪印。
“不好,村里来过鬼子,还有狼群。”李丹青蹲在地上,眼神警惕地望向村口。
“丹青哥,你咋知道是日本人?这条路每天都有村里的百姓进进出出。”于东看着模糊的脚印有些不解,接着又指着那一排畜生的脚印问道,“你怎么就知道这是狼呢,会不会是狗,或者是熊瞎子?”
“你看这脚底有防滑印,可不是村民们穿的鹿皮靴和棉布鞋。”李丹青一边解释着,一边带着于东把马牵往路边的林子,“狼这种畜生狡猾得很,靠近猎物时下脚轻,只落三四个脚趾,所以脚印看起来就像箭头一样。这脚印比狗的大,形状也不像熊瞎子是椭圆形的。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人的脚印是几天前的,只有这狼的脚印还有些新鲜。”
二人藏了马,举起弓箭砍刀,警惕着进了村口。村子里已经不复往日生机,不见炊烟,也不闻人语,甚至连狗叫声都没有,只剩下大火过后的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拐过一个路口,一群黑乌鸦“哇……哇……”乱叫着,扑腾着翅膀飞到临近的房梁上。它们直勾勾地盯着李丹青和于东,仿佛在抱怨这两个不速之客打扰了它们的盛宴。
李丹青寻声看去,只见一颗歪脖子老松伸展的枝丫上,惨兮兮地挂着六具尸体。那些人被绳索勒住了脖颈,面孔扭曲,舌头伸长,眼睛被乌鸦啄食得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的黑洞。于东一眼瞥见,吓得连忙背过了身子,只觉全身汗毛瞬时都立了起来。
他们继续鼓起勇气向前搜索,沿路房屋都被烧得只剩房梁和土墙。而那位于村中空坝的警察所,更是被大火夷为平地,只剩几根石基突兀的耸立在空坝之中。
警察所的门前屋后,横七竖八的躺着几百具尸体。他们早已被冻成冰雕,半掩在积雪下面。尸身中,有的正面中弹,有的俯首趴地,有的搂抱成团,地上的鲜血早已凝固成块状血斑,一群乌鸦和几只饿狼正在啃食拉扯着尸体上的肉渣子。这一幕幕恐怖血腥的场景仿佛人间炼狱。
一场从所未见的血腥屠杀,让李丹青和于东目瞪口呆。
先前在村口看见树上吊了几具尸身,李丹青尚且还能控制情绪,但此时此刻,眼见着几百村民横尸荒野,他眸子里却是抑制不住的震惊与愤怒、屈辱与悲痛、悔恨与无助,强烈的震撼与惊悚,充斥和吞噬着他的每一个细胞。李丹青拼命的张大了嘴巴,只觉得呼吸困难,天旋地转,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无力的跪倒在地,欲哭无泪。
而于东则是大喊一声,然后疯狂地向村口逃去。但愤怒和恐惧让他脚步踉跄,一脚跌在雪地里。他两手使劲地在雪地里捶打,仿佛这样才能稍微平复他内心那汹涌的狂怒与悲愤。
半晌过后,二人勉强平复了情绪。不远处的野狼和乌鸦似乎早已把人类列入他们的食谱,看见李丹青和于东这两个活人也不躲避,反而龇牙咧嘴地示威。要不是有了这么多现成的食物,恐怕它们早已凶狠的向二人扑来。
东北林子里的野狼,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比起西南山区的胡狼,这些家伙可是真正的狠角色。它们喜欢成群结队地出来觅食,一个个凶残嗜血,个头也抵得上半头野猪。要是聚上五六只,即便是遇上了虎豹,它们都丝毫不怵。
李丹青也不含糊,趁了狼群大意,他弯弓搭箭,一箭便射杀了头狼,紧接着又是一箭干掉了个头最大的那只母狼。狼群本来没把这两个小子放在眼里,现在看出二人厉害,对着他俩龇牙咧嘴的咆哮着,却是不敢上前。头狼死后,狼群一时群龙无首,只待李丹青再次举起弓箭,剩下的狼崽子这才夹着尾巴哀嚎着跑进了林子里。
二人不忍心看着村民们的尸体就这样裸露在山野里,任由那些野兽来啃食。于是,他们俩在废墟里找到了锄头和铁镐,就在那个空坝子上开始掘土,准备挖了土坑将尸体掩埋。这也算是为这些孤魂野鬼做些善事,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他们俩忙活了整整两天,勉强挖开一个能埋下几百人的大土坑。在搬动村民们尸体的时候,二人发现村民们是被绳子捆成一串,然后集中被枪打死的。有的人身上还有刀伤,很明显是后来又被鬼子补了刀刺死的。有的小孩躲在父母怀里,虽然躲过了第一轮枪杀,却没躲过第二轮的刺杀,他们腹部被刺刀挑开,肠子流了一地。尽管残酷的大屠杀已经过去两三天,但村民们的惨状还是让李丹青和于东头皮发麻,触目惊心。
这时,远处的林子里,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人快步穿梭在林间,沉重的脚步在积雪中嘎吱作响,打破了村庄的死寂。李丹青闻声警觉地拿起弓箭,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随着距离的拉近,三个身影逐渐显现。伴随着沉重的呼吸,他们口里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阵阵翻滚的白雾,眼中流露出绝望与焦急。他们身着厚实的棉袄,头戴兽皮帽,脚穿鹿皮靴,其中两人手中还紧握着长枪,匆匆的脚步因为急切和慌乱,显得有些踉跄。
李丹青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从他们的装束中,他判断这应该是村里的猎户。他们一定在村外默默观察了许久,直到确信没有危险,才敢踏入这曾经的家园。
三人急匆匆地从李丹青身边掠过,甚至没有多余的交流,只是径直跑向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急切地在尸堆里翻找着,口中呼喊着亲人的名字:“爹……娘……”、“银豆……二喜……”、“大哥……”
三人跌跌撞撞地在尸堆里穿行,眸光里映着悲痛与绝望。他双手颤抖着,一次次翻开那冰冷的尸体,看着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现在却带着死亡的血腥和惨烈,他们的心就像被撕裂一般。
寒风凛冽,但他们仿佛感觉不到冷,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寻找的动作,每一次呼喊都带着无尽的哀伤与绝望。折腾了半天,他们终于一一找到了自己的亲人。那一刻,他们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
望着亲人那冰冷的遗体,几个大男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汹涌而出,最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们的哭声凄凉而绝望,回荡在空旷的村庄上空。
李丹青和于东静静的站立一旁,神色肃然。他们知道,此时任何的话语都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任何的补救也无法挽回这些逝去的生命。只等到那几位猎户的情绪稍微平复后,他才缓缓走上前去,声音温和而低沉,带着深深的同情:“我们是两天前赶到村子的。当我们进村时,房子也烧了,人都已经死了,都是给机枪扫死的。”
“都怨你们!”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瞪得溜圆,冲着李丹青大声吼道,“要不是你们把日本人和警察给整死了,他们也不会来报复俺们,我爹我娘也就不会死了。他们死得可真冤啊!”
听到这话,李丹青的脸上带了些愧疚,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尽管于东在旁边觉得有些憋屈,但他见李丹青没说话,也只有任由年轻人连声抱怨,愣在原地不做声。
“哎……马永平、彭江北,这事也不怨谁。”一个中年人叹息一声,缓缓抹去眼角的泪水,“他们做的没错,要怪就怪小鬼子没人性,当初不应该放了那几个日本娘们和崽子。”
只待这人开口,李丹青才注意到此人大约四十岁上下,一张脸沟壑纵深好似饱经风霜。更令人诧异的是,那两个年轻小伙头顶戴的仅是长毛黄狗皮做的“四片瓦”,而这人却戴了一顶灰鼠皮的圆形帽子,中间隆起一颗亮晶晶的水晶顶子,两边搭着三块狐狸皮的耳扇,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鞑靼人老一辈传下来的礼帽,能戴上这种帽子的人,在族里肯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李丹青听那人提起放走的日本女人,却又不知其中缘由,不禁问道:“老哥,这事跟那几个放跑的日本女人和孩子有什么关系?”
中年男人一脸悲苦,眼神痴呆的望向压在山头的一抹黑云,开始讲述李丹青走后的事情。原来,就在李丹青走后的第三天,那些被放走的日本女人竟把北岔沟据点里的五六十个日本兵带回了村子。
那些日本兵进村后,便端着枪,挨家挨户地把村民们像赶鸭子一样押到了警察所前的空地上。他们先是把马秀才等几个族老和猎户,鞭打个半死后,吊在了村口。然后小鬼子们更是丧心病狂地架上了机枪,对着手无寸铁的村民们就是一顿扫射。
三个猎户在山里打猎,躲过了屠杀。他们听到枪声赶回村子时,鬼子正像撒了欢的野狗到处放火。他们想悄悄地潜回村子,结果被鬼子发现了。于是,几人边打边跑,鬼子在后面追了十多里紧咬不放,不过几人熟悉山路,领着鬼子钻进树林,最终把鬼子给甩了。
之后的几天,他们一直躲在山里,直到今天才敢摸回村子。这一回来,就碰见了李丹青和于东。
年纪大一点的猎户叫马道山,他一家老小都死在警察所前的大屠杀中。可那马永平和彭江北找遍了尸堆,却没有看见自己的媳妇儿。
“他娘的!”马永平猛地一拍大腿,“小鬼子肯定是把咱们村里年轻女人都抓到北岔沟炮楼去了。去年,小鬼子在西窑屯就是这么干的。”
不用说,大家也能想到小鬼子抓走女人的用意。那个叫彭江北的小伙子,岁数比于东大不了两岁,生得浓眉大眼、猿臂蜂腰,腰间束了一块牛皮腰带,胸膛里鼓囊囊的,仿佛蓄满了力量。一听媳妇被绑进了炮楼,这小子顿时就急了眼,拿着老套筒就要去北岔沟救人。
李丹青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小兄弟,别急,你这样去就是送死啊。”
彭江北一脸稚气未脱,瞪了李丹青一眼,“死了也值,总比当缩头乌龟好!”
“就是,自家媳妇被抢了,要是连个屁都不放,还算什么爷们?”马永平也在一边鼓了眼珠子,附和道。
李丹青见两个年轻小伙乱了心神,只能变了方式耐着性子说道:“我不是说不去救人,你看乡亲们都在这里躺着,总要先让他们入土为安吧?等把他们埋了,我们再一块去。”
“好,先把我爹娘埋了,我也跟你们去。”马道山沉声说道。
马彭二人觉得他说得在理,也就同意了。于是,几人就开始忙活着抬尸、掘土,一直干到天黑,才把几百具尸体都埋进了大坑里。马道山找来一块木板,削尖了插在土坑前,咬破了手指,在墓碑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乌拉格村村民之墓”。然后,他领着他们几个在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爹、娘、媳妇、冬儿,道山今天就只能把你们和乡亲们埋在一块了。等儿子为你们报了仇,再重新给你们立碑。”
彭江北和马永平救人心切,磕了头也不等众人喘气,催着几人连夜赶往北岔沟。天黑路滑,李丹青便将马匹留在乌拉格村,打着火把跟着三个猎户翻山越岭,下半夜就赶到了北岔沟炮楼。
小鬼子在北岔沟修建的据点,扼守着本溪与抚顺的交界地。据点里耸立着一座圆柱形的炮楼,隔了一里地都能看见。
他们几人像做贼似的,猫着腰往前摸索了两三百米,突然,两排横拉的铁丝网挡住了去路。再往前看,铁丝网后五十米还有一道壕沟,沟里的积水结了冰,在月光下泛着白光。从壕沟到炮楼之间,是一片200多米长的开阔地。远处碉楼上的探照灯晃来晃去,照得人心里直发慌。即便他们能穿过铁丝网、爬过壕沟,到了这片开阔地里,无遮无拦的一旦被敌人发现,肯定会被打成筛子。
李丹青借着探照灯的余光,发现炮楼左侧还有一排平房,估摸着是鬼子的营房。这时已临近丑时,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荒野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响动。
见正面不好下手,李丹青又带着几人摸到营房背后,侦查这边的地形。这边的布置和正面差不多,也是两道铁丝网加了条壕沟。不过,中间的开阔地修了营房,无形之中也缩短了近50米的距离。只要能溜到营房后头,便和炮楼形成射击死角。
李丹青心里有了底,便让其余几人原地等候,自己上前先探探虚实。只见他匍匐着身子爬到铁丝网处,然后脱下衣服缠在两根铁丝网上,轻轻的拧动。没有铁钳,他也只有用这费力的笨办法。上下两根铁丝网很快被他拧在了一起。尽管铁丝网上的铁罐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但今日夜里风大,有些声响也是正常,炮楼上的敌人并未发觉。
李丹青猫腰钻过了第一道铁丝网,又用同样的办法钻过了第二道铁丝网,然后顺着土坡滑到了壕沟里。壕沟只有三四米宽,沟里的水早结了冰,李丹青试着踩了一脚,这冰层还算结实。于是,他干脆趴在冰面上,一个哧溜就滑了过去。
看着营房就在身前,李丹青匍匐着扭动身子,小心的往前边爬去。突然,几声狗叫却打破了黑夜的寂静。他顺着土坡爬上去,刚一露头,狂吠的狼犬就咆哮着冲了过来,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更要命的是,炮楼上的探照灯也在这个时候呼地一下照在了他身上,将十米内映的如同白昼。
来不及多想,李丹青赶紧取下弓箭,对着飞扑过来的狼狗就是一箭。那狼狗奔跑中猝不及防,中箭后哀嚎一声便倒在地上。
炮楼上传来鬼子“叽哩哇啦”的叫喊声。李丹青知道大事不妙,转身就跳下了壕沟。可是,楼顶的机枪子弹已经呼啸而至,打在他脚底的冰面上,溅起一米高的冰花。更糟糕的是,子弹还炸穿了冰层,他一个踉跄就栽倒在了壕沟的冰水里。
正在这危急时刻,铁丝网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原来是马道山及时出手,他一枪打掉了探照灯,掩护李丹青钻过铁丝网,和其他人一起消失在了树丛中。
第一次出手就栽了跟头,还险些丢了小命。李丹青后颈窝子被炸起的飞石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并且他刚才掉到壕沟里,身上的棉袄被冰水浸透,现在已是全身冷得直打哆嗦。说实话,要不是看着马永平和彭江北两个小伙急于救人的份上,他这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优秀学员是决计不会犯这种低级而冒险的军事错误,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就贸然出击。
敌人养了狼狗是李丹青始料未及,尽管他今晚射死了那畜生,但已经打草惊蛇。接下来,日本人肯定会加强防备,再想救人,恐怕只会更难。
那马永平走出两三里,不由蹲伏在地上呜呜的哭泣。可是,现在急也没用,他们几个都亲眼看见了,炮楼里防守严密,即便搭上了他们五人性命,也未必能救出人来。虽然大家都哭丧着脸,难掩心中的失落与沮丧,但为今之计,也只得从长计议。
几人走出了五里地,就在一处没人的破屋里落脚。李丹青不敢在夜里生火烘烤衣服,只得裹了于东脱下的破棉袄,和几人挤做一团,暂时对付了一晚。第二日起来时,他已是全身酸软、喷嚏连声,黏黏的鼻涕顺着嘴边拉了老长一截。
“啊……丹青哥!”
李丹青抹了一把鼻涕,却听见出门小解的于东一声惊呼。
几人闻声冲出屋外,才发现睡了一晚的破屋四周,东倒西歪的卧了几具枯瘦发黑的干尸。断墙墙头处那一具尸体已是面目全非,面部已被乌鸦啄食得血肉模糊。还有屋后水沟旁的尸体,不知是被什么动物啃食过,胸腔里被掏了个血窟窿,看得人头皮发麻。
村子里原本住着几户人家,可是如今只剩了一片断墙残瓦。想来定是那据点里的鬼子将周围村落扫荡一空,方圆几里都成了无人区。看着眼前血腥的屠戮场,李丹青只觉一阵眩晕反胃,带着几人迅速逃离了村庄。
他们第二天晚上又摸到炮楼边。然而,据点的鬼子明显加强了戒备,营房处还加了哨兵。开阔地里,两组士兵像无头苍蝇一样沿着壕沟来回转圈。而且那巡逻的士兵非常警惕,时不时拿着手电筒朝铁丝网处照射,弄得他们几个憋着大气,只把脑袋深埋进了雪地里。看这架势,李丹青知道今晚是没戏了,只得无奈的让了旁人再次撤离,心想着白日里再来碰碰运气。
第三天一早,李丹青带着几人早早的潜伏在炮楼外面的林子中。天空里,灰色的阴云低低的压在地面,一阵阵凛冽的寒风打着尖厉的唿哨从树林顶冠穿过,拽着枝叶猛烈摇晃。
马道山仰头看向低低的黑云,脸上闪过一丝焦虑,“不好,暴风雪要来了……”
可是他话刚说了一半,只见一辆马车响着铃铛,从他们身旁的土路向炮楼哒哒的驶去。据点外围哨卡处的士兵例行检查了马车,便抬走拒马放了行。接着,壕沟处的小鬼子也放下吊桥,让马车进了据点。
那马车装着满满的给养,慢悠悠地来到了营房处。车把式和几个伪军熟悉的打着招呼,而随行的另一人则忙着扛着马车上的一筐筐的白菜和萝卜往营房里搬,看来已是轻车熟路。
等马车卸完货出来,几人正准备尾随马车一探究竟。这时,一辆蒙了篷布的军用货车却突然出现在道路尽头。面对这突发的情况,李丹青只得放过马车,潜伏在林子里继续耐心观察。
那军车果然直接开进了据点,一头停在了营房外。不一会儿,随着一阵吵闹声,几个伪军从营房里押着一群妇女走向那货车。妇女们双手被反绑着,披头散发的十分凄惨。她们一个个如同待宰的羔羊,被伪军粗暴的被撵上了汽车。其中还有三个女人生死不明,她们直挺挺的被伪军从营房里抬出来,直接扔上了汽车。
马永平突然神色激动地指着一个正在上车的女子喊道:“成英,是英子……他们要对她做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马道山见状,毫不犹豫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防止他因情绪激动而暴露大家的位置。他低声警告道:“永平,冷静点!我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李丹青也看到了那一幕,他心中一紧,暗道:“不好!鬼子要把这些妇女运走,如果不尽快行动,等他们把人拉走就不好找了。”他迅速分析着当前的形势,脑海中闪过一个冒险的计划。
“那可怎么办啦?”彭江北没有在据点里看到自己的媳妇,也不知她是生是死,皱了眉头,却是比马永平更为焦急。
“我们得赶紧行动!大家都听我的。我们五个人两条枪,我和马道山一人一支,待会我负责打掉司机把车子停下来,马大哥负责干掉后车厢里的鬼子,掩护于东、彭江北和马永平上车救人。枪响后,大家动作要快,不能恋战,炮楼里的鬼子很快就会增援过来。”李丹青眸间闪过一丝坚毅,果断地说道,“彭江北,把你那把老套筒给我。”
彭江北虽然有些不舍和犹豫,但此刻也只得选择相信李丹青的办法,将手里的老套筒递给了他。李丹青接过枪,这才发现这把老掉牙的老套筒,枪管上已是锈迹斑斑,连枪身的木托柄都明显换过。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玩意儿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破烂,但现在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我们走!”李丹青一挥手,带着大家迅速向后面的公路边跑去。他们必须赶在鬼子汽车到达之前设好埋伏。
跑出了大约两公里,他们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鬼子汽车开动的声音。李丹青眼神犀利地扫了一眼周围环境,然后“嗖”地一下蹿上了一边的土坡,动作麻利得就像一只山猫。他和马道山两人前后相差了一百米埋伏下来,只等他刚刚趴下身子,鬼子汽车就摇摇晃晃的开了过来。
驾驶室里坐着俩小鬼子,一个司机嘴里说笑着,脸上挂了轻松惬意的笑容。坐在副驾驶的鬼子兵则点了一支香烟,悠然的吐着烟雾。后面的车厢蒙着帆布,也不知道里面装有几人。
李丹青再次检查了手里的老套筒,皱起眉头,一脸的惊愕与嫌弃。尽管彭江北平日里拿它当宝,部件上还涂了桐油,但是那枪管子里的膛线都快磨平,枪头的准星还破了一半,即使是神枪手,拿着这么一把破枪,也不敢保证一击即中。
等到汽车离了五十米远,李丹青缓缓的举起枪,先瞄准了那个司机。汽车行驶在崎岖的山道上,司机随着车身摇晃得厉害,无形中也增大了射击的难度。李丹青屏住呼吸,抬起枪计算着距离,看着车距不足四十米,他果断的扣动了扳机。
只听连着两声枪响。其中一发子弹在挡风玻璃炸开了一个窟窿,准确的射进了那司机的喉管,溅了一泼鲜血喷洒在玻璃上。
李丹青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喜色。在开枪之前,他便已想好,由于不熟悉枪械,他这第一枪只做试枪,结果弹道偏了两度打在了引擎盖上。等到他看清了第一枪的着弹点,紧接着稍稍调整了角度,拉栓上膛,又是一枪击出。
要说这二枪也只能算打了个七环,因为他本来瞄准的是司机的眉心,结果打在了喉部。不过,两枪之内能够摸清老套筒的偏差已是不易。
那司机中弹后,一头栽倒在方向盘上,车子立马就失控的偏向一边。那副驾驶上的鬼子慌乱中想要抓住方向盘,可李丹青哪儿会给他这个机会,“砰”的又是一枪打出了个九环,比刚才更加精准,子弹从那副驾驶的鬼子侧脸穿过,瞬间就将他开了瓢儿。
汽车无人驾驶,犹如一只无头苍蝇一头撞在路边的杉树上,震落了一树的雪花。车厢里顿时传来女人们惊慌的尖叫声。
等车子撞停后,两个鬼子兵慌忙揭开篷布,想要从车上跳下。只听“砰”“砰”又是两枪,马道山也是个快枪手,两枪弹无虚发,两个鬼子在跳车的半空就中了弹,落在地上已是两具尸体。前日夜里能一枪打掉探照灯,李丹青便知道他枪法了得,所以今天才会让他瞄着后车厢的鬼子。
马道山今日瞄准两个鬼子时,电光火石间还动了番心思。他见鬼子兵戴了钢盔,也不知道子弹能否穿透。于是,他果断的打了心脏部位,六十米开外,两枪两个十环,这枪法,称得上神枪手了!
两个鬼子应声倒地,车厢里顿时没了动静。彭江北见状,抄起一把短刀,第一个冲了上去。
此时,不远处碉楼里已拉响了警报,大批鬼子和伪军正往碉楼下聚集。彭江北一把扯开篷布,突然,一把明晃晃的刺刀直刺而来。
仓促间,彭江北身子后缩半寸,手里短刀轻轻一挽,就用刀背架开利刃,躲过了致命一击。接着,他左手扣住军刺,右手里短刀游若惊鸿,一刀捅进了那人腹中。于此同时,马道山射出的子弹也击中了那人眉心。
车上还剩下四名伪军,看到这一幕,他们早吓得魂飞魄散,哪儿还敢反抗,全都齐刷刷地跪在车上,乖乖地举枪投降。
李丹青在车前,没有看见这惊险的一幕,不过马道山倒是知道彭江北的身手。这小伙子是村里少有的外姓,祖辈是闯关东的西北汉子,再往前论便是那赫赫有名的西北刀客。他爷爷当年凭着一身过硬的刀法,硬是在鞑靼人聚居的乌拉格村立足安家。彭江北刚才这一手,就是用了祖上的刀法。
车厢里的女人们不明情况,瑟瑟的抱作一团。待看着彭江北第一个跳上了车,却像是看到了救星,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们泪流满面。
马道山上车后,急忙为妇女们松了绑。马永平也找到了他媳妇成英。而彭江北则抱着车上的一具女尸痛哭不已。他的媳妇和其他两个妇女昨晚被鬼子折磨至死,今天原本是要抬出军营扔掉,而车上其他妇女也是要被日本人送到柳树屯慰安所。
然而,眼下并未脱险,鬼子追兵就在后面。李丹青当机立断,让几个伪军下车,并让于东卸下他们的枪械和子弹。自己则跑到前面试着发动汽车。
汽车左侧引擎盖被撞凹一片,李丹青匆匆瞥了一眼,就一脚跳上汽车。他踩上离合,转动了钥匙。只见引擎盖里“突突”冒出了一股子黑烟,像是老烟枪吐出的烟圈。汽车剧烈的抖动了两下,居然还真让他给点着了。
“于东,你们几个守在后边,鬼子近了就开枪扔手雷。”李丹青兴奋的大喊着,一踩油门,汽车便轰鸣着向前冲去。
往前开了两公里,后面鬼子的三轮摩托已经追了上来。三轮车副座上的鬼子架着歪把子机枪,一排子弹打得篷布梭梭作响,一个妇女的手臂也被流弹击中,鲜血淋漓。
于东见状,赶紧让女人们双手抱头蹲下。他急中生智,搬来了车上的空油桶,磊在车后做掩体,然后和马道山一起朝了车后还击。
鬼子的步兵估计已经被他们甩开了,但尾随的摩托车却甚是难缠。前面两辆都架着机枪,他们不需要精度瞄准,一梭子子弹连发过来,总有几发打在空油桶上,火花四溅,情况十分危急。
于东突然想起刚才鬼子身上搜来的八颗手雷,可当他回头找手雷时,却发现马道山捂着胸口坐在一边,一汩汩鲜血浸红了衣襟,顺着胸膛流下。
“马道山,你怎么啦?”于东叫喊着,“快!快!替他捂住伤口。”
马永平看见马道山受伤,猫着腰上前,想要帮助马道山止血,可是任凭他怎么使劲的按住伤口,鲜血还是大片大片的往外冒。
于东也顾不了许多,拿着手雷在油桶上一磕,朝着车后就猛地扔去。第一辆追击的摩托车避让不及,只听到鬼子们一阵尖叫,紧接着就被炸上了天。
很快,第二辆摩托车随即又追了上来。不过,那鬼子摩托车手刚才见第一辆车吃了亏,现在驾驶着车远远的隔着六七十米,不给于东扔手雷的机会。而那副驾驶上的机枪手,却是架着歪把子机枪,追着车尾一阵连射,打的油桶砰砰直响,逼得于东根本不敢露头。
于东枪法不准,手雷又够不到鬼子,一时只得趴在油桶后,焦头烂额的无计可施。慌乱中,他转身瞅了一眼身后的彭江北,大喊道:“彭江北,要嚎等打跑了鬼子再嚎。”
彭江北还沉浸在媳妇死去的悲伤中,被于东一言激醒,眼里闪着复仇的怒火。他猛地提起刚才缴获的三八大盖,起身也不避让,对着鬼子的机枪手就是一枪,然后拉动枪栓,对着摩托车手又是一枪,直接把第二辆车打翻在路边水沟里。
看着彭江北那潇洒的身姿,于东心中惊叹不已。看来这东北老林子里的猎人可真是身怀绝技啊!刚才车后那一刀就已经让他惊讶,现在看来这个年轻小伙的枪法也不在马道山之下。
车子在道路上一路向北狂飙了二三十里,眼瞅着后面再无追兵。李丹青一拐弯,就把车开进了路边一片隐蔽的林子里。于东和马永平将马道山抬下车,一探鼻孔,这老兄已经断了气,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肺部。妇女们下车后,围着马道山的遗体哭成一片。
李丹青虽然心中悲痛,但见惯了生死,也比常人从容不少。眼下最紧要的是赶紧撤离,也不知道鬼子还有没有追兵赶来。于是,他招手示意大家安静,扯着嗓子喊道:“乡亲们,姐妹们,今天我只能把你们带到这儿了。以后的路,还得靠你们自己走。我们要回北平,肯定不能带着你们。我得给大家提个醒,乌拉格村你们最好先别回去,鬼子肯定会去村里搜查,大家都各自投亲靠友吧。”
妇女们都傻了眼,乌拉格村就是他们的家,现在房子被烧了,丈夫、孩子、爹娘都没了,她们能去哪儿呢?一个个泪眼汪汪的你望着我,我看着你,愣在原地,一些没了活路的女人,甚至当场就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叫喊着寻死觅活。
李丹青看着这些女人,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他知道女人们心中悲苦,很难想象她们这两夜在鬼子据点里遭受了多少非人的凌辱与折磨,现在虽然逃出魔窟,但家园被毁,亲人尽亡,她们心里却是怎样一种凄凉与绝望?
李丹青担心一群妇女走了极端,赶紧劝说道:“姐妹们,我知道现在说啥都没用,但咱们得活着,得记住这血海深仇。我们活着不为别的,就为乌拉格村死去的父老乡亲报仇雪恨!”
随后,他又对身后的彭江北和马永平喊道,“彭江北、马永平,乌拉格村就剩你俩大老爷们了,这十几个妇女我就交给你们,你们一定要把她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马永平似乎有了主意,一拍胸脯,说道:“丹青哥,你放心,只要她们愿意跟俺走,俺就带她们一起去马家屯俺姥爷家先躲一阵子。”
彭江北则眼神凄楚,仍是坐在媳妇尸身旁沉默不语。
女人们有了去处,李丹青便叫于东拿上鬼子身上的工兵锹,就近挖了坑,把马道山和另外三个遇难的妇女都体面地葬了。事儿办完,他就和众人道了别。
彭江北跪在媳妇坟前,默默地磕了三个响头。他嘴唇紧咬,似乎下了重大的决定,望着李丹青远去的背影,突然扯着嗓子喊道:“丹青哥,俺跟你们走,行不行?”
李丹青一愣,回过头来看向彭江北,“我们可是要去北平,你真确定要跟我们走?”
彭江北瞅着李丹青,眼神里没有一丝犹豫,“俺爹娘、哥哥、妹妹、媳妇都被鬼子给害了,俺已经没了家。俺知道你们都是打小鬼子的好汉,只要能打小鬼子,俺跟着你们去哪儿都成!”
李丹青看了一眼于东,觉得这小子也实在可怜,便轻轻招了手。
“江北哥,你真不和俺们一块回去?”马永平似乎对彭江北这个决定觉得有些突然,他追了两步,上前问道。
“不了,永平,你回到乌拉格村,每年清明帮俺在爹娘坟前上柱香吧,等打跑了小鬼子,俺再回来看你。”彭江北别过马永平,眼里早已没有泪水。
“江北哥,那你一路保重啊!”马永平看着彭江北渐行渐远的背影,挥手道别。
北岔沟在乌拉格村以北,他们从北岔沟逃出来后,又开着汽车一路向北跑了几十里,现在已在抚顺县境内。
马匹、干粮和证件都留在乌拉格村头的林子里。其他物件倒不打紧,可是没了证件也坐不了火车,几人无奈之下,只得回头又折回乌拉格村去。
现在不能开汽车,也不能走大路,还要躲着那些日本人搜索追击的部队,李丹青几个只能迎着簌簌的风雪,在无人的老林子里穿行。
风雪肆虐了一天,就像扯破了的棉絮在空中飞舞。到了夜里,狂风呼啸着卷过山野,怒吼咆哮着就像无数匹野马奔踏而来,仿佛荒野中的一切都是他脚下驯服的奴隶。
黑咕隆咚的夜里,几个蹒跚的身影还在树林间艰难的挪动着步子。此处离鬼子北岔沟据点不远,几人也不敢生火取暖,呼呼的北风夹杂着雪花扑面吹来,好似巨人迎面抛来的粗砂,林子里的树枝叫风雪吹折压断,斗大的雪团子时不时就劈头盖脸的砸在人身上。
李丹青那日便受了风寒,此刻只感觉裸露在外的鼻子嘴巴已经冻得没了知觉,手脚麻木得也不听使唤。突然,他一阵眩晕,栽倒在雪地里。
“丹青哥,你怎么啦……”李丹青仰躺在雪地里,只觉得全身好似坠入了冰窖,耳边传来于东焦急的呼喊声,但他的两眼却是沉重得再也睁不开眼皮。
再次醒来,李丹青只觉四周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腥骚味。他揉了揉眼睛,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往前探了探身子,还能看见头顶有些许亮光。
李丹青挪动身子爬了出来,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睡在熊窝子里。
洞外的风雪依旧肆虐着,漫天的雪花如烟似雾,能见度不足十米。于东紧闭双眼,脖子紧缩在衣领中,怀里紧紧抱着三八大盖步枪,坚守在洞外。他那壮实的身躯恰好挡住了熊窝子的上风口,身上早已覆了一层白雪,连睫毛上都结了一溜冰凌,好似一尊冰雕。
“哥,你醒啦?”于东见李丹青爬了出来,哆嗦着冻僵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哎哟,还烫着呢,你这是发烧了呀。”
“没事,可能是那日掉雪水里受了冻,过两天就好了。”李丹青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外边天冷,你也进来躲躲。彭江北那小子呢?”
话音刚落,雪地里就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只见彭江北背着那把老套筒,手里还拎着一只长尾野鸡走了过来。这么大的风雪天,也不知这小子上哪里逮了这只猎物。
见李丹青醒来,彭江北立即放下野鸡,跑过来关切地问候。听于东说,昨晚李丹青晕倒后,他们俩背着他走了一夜,最后还是彭江北找到了这个熊洞子,才将他放下休息。
李丹青嘴里不说,心里却很是感激,也许男人之间的情谊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正所谓患难见真情,落难识人心,经此一事,李丹青便认定了彭江北是个稳靠实诚的汉子。
此处距离那北岔沟的鬼子据点已有十几里山路,经李丹青同意后,于东便掏出火折子,找了个避风处生了火,而彭江北则麻利的将那野鸡拔毛开膛后,放在火上来回翻烤,还不忘从他随身携带的盐包里撒上了一撮盐粒调味。不一会,林子里便四处弥漫着一股烤鸡的香味,馋得人直流口水。
彭江北呼呼的撕下一大块鸡肉递给李丹青和于东。也许是饿坏了,大半只野鸡在他们嘴里,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只剩下了一副鸡架子。二人乐呵呵的夸赞彭江北烧烤的手艺不错,嘴里还舍不得放下鸡架骨上那最后一点残肉。
可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震得人心里发颤。待得几人转过身去,却吓得手脚麻木。原来,他们只顾着吃鸡,一头三四百斤的熊瞎子走到身后居然毫无察觉。
这是一头全身黑毛的大狗熊,头大嘴长,膀粗腰圆,四肢粗壮,一双贼溜的小眼冷冰冰的注视着几人,嘴巴里“呼哧呼哧”的咆哮着,喷出些腥沫子。
“哎呀!”于东哪里见过这种庞然大物,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张大了嘴巴,拿着手里的骨头瑟瑟发抖。
李丹青也吓得一个激灵,不过他反应倒是极快,拿了手里的鸡骨架就向熊瞎子扔去。趁着那狗熊分神的空儿,他又一把抢过于东手里的长枪。
哪知黑熊望着鸡骨架嗅了嗅,却压根儿不感兴趣。它可能觉得,你们都吃完了,还拿截骨架子来糊弄我。于是,它仰头朝着动作最快的李丹青大吼一声,抖动着一身皮肉猛扑过来。
李丹青提起枪,可是憋了劲却拉不动枪栓,想是于东在雪地里抱了太久,卡住了零件。
好在黑熊腾空而下的一瞬间,彭江北举了枪,一枪打在黑熊的肩胛处。李丹青也趁机翻身躲闪,但是他的身体烧得像个火炉,平日里敏捷的身手也打了折扣。虽然躲过熊口的尖牙,但背部还是被黑熊的利爪抓开了一道血口子。
黑熊受伤后兽性大发,暴怒着转身朝开枪的彭江北扑腾而去。
李丹青躲开黑熊致命一击,回头就朝着它射出两发飞镖。然而,无奈那黑熊皮糙肉厚,且转身背对着他,射出的两把飞镖只打在它那圆滚滚的屁股墩,并未伤及它要害。
黑熊吃痛,把所有的账都算在彭江北身上。它那一双棕色的小眼死瞪着他,咆哮着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团黑影如同一头发怒的野牛,直奔彭江北而去。
彭江北也是临危不乱,他蹲在地上,面对狂怒的黑熊,冷静的拉动枪栓,瞄准,然后在熊爪即将落下的瞬间,扣动了扳机,接着迅速翻身躲开。
这一枪自下而上,直接穿透了黑熊的天灵盖。那黑熊就像被拔了电源的机器,一头瘫软在地,雪地里喷溅了一摊子热血。
李丹青见彭江北有惊无险,不由暗暗佩服这小子倒有些自己当年的风采。他抹了一把冷汗,虽然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一番折腾下来,只感觉感冒竟好了大半。
照理说,这个季节,熊瞎子早趴在窝里冬眠了。彭江北一时还没想明白,怎么就倒霉的遇上了这个大家伙。
刚才的枪声在寂静的旷野中回荡,不仅惊飞了林中的鸟儿,还传过了几道山梁,余音袅袅。李丹青立马警觉的催促着彭江北和于东迅速收拾行装,紧接着麻溜地钻出了林子。彭江北虽然没时间剥了熊皮,但他还是麻利的一刀剁了熊掌,掏出了熊胆,走出几里还在念叨,一张上好的黑熊皮要是拿到了市场上,可是能卖个大价钱。
再过一座山坡,就到乌拉格村地界。李丹青出了一身大汗,只觉得浑身舒爽轻松了不少。但走着走着,他却突然顿足不前,一举手示意大家停下脚步。彭江北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神警惕的观望着四周。
迟疑间,李丹青俯身趴下,耳朵紧贴地面的凝神听了一会,然后一脸严肃地对他们俩说道:“大家快躲起来,有几十人正往这边过来。”
于是,几人迅速爬上了一侧的小山包,李丹青临走还用树枝清扫掉来时的足迹。
“快!快点!”一个高个军官跑在最前,手里挥舞着一把王八盒子,不停的催促着。
紧接着,一小队日本兵穿着牛皮靴,噔噔噔地小跑过来,前后将近五十人。
李丹青看在眼里,心里暗喜:这队日本兵是从乌拉格村方向过来的,可能是刚才林子里的枪声吸引了他们。没想到彭江北误打误撞,一枪打死狗熊不说,竟然还有调虎离山的收效。现在乌拉格村肯定没剩几个日本兵,正好趁机夺回马匹和包袱。
想到此处,李丹青一拍大腿,只等日本兵走过,便带了于二人向了乌拉格村飞奔而去。
原先藏在村口树林的两匹马儿已不见踪影,几人只得沿着日本兵走过的足迹,悄悄摸进了村子。
村子里寂静无声,鬼子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警察所空坝处。坝子上空荡荡的,除了自己的那两匹马儿被拴在老马头砍头的木桩子上,悠闲的甩着尾巴,四周再无人影。
李丹青警惕的躲在一堵断墙后观望。可于东那憨货,想都没想就要冲出去牵马,结果被李丹青一把拽了回来。直觉告诉他,鬼子既然大老远奔着乌拉格村而来,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的走掉,那两匹马,说不定就是小鬼子设下的诱饵。
他左右环视了一眼,警察所已被烧得一片灰烬,无遮无挡难以隐藏,不过,警察所后面有个小山坡,趴在山上一眼便可以把警察所和空坝里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李丹青心想,如果换了他来埋伏,一定会选了那处山坡躲藏。
鬼子既然是冲了自己而来,此时也便大意不得。李丹青略一琢磨,不由谨慎的摸出短刀,带着几人迂回着朝山坡后面走去。经过一阵细心观察,还真发现了山坡上隐匿的几个小黑点。
只见那些埋伏的小鬼子沿着山脊一字排开,全身裹着白斗篷,趴在雪窝子里,全神贯注地盯着山坡下警察所的动静。可惜啊,他们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一下却成了别人的猎物。
再狡猾的猎物也躲不了猎人的眼睛。彭江北这哥们儿眼睛贼尖,望着那些黑点,小声的数道:“一、二、三、四、五,总共五个,拿的都是三八大盖。”
趁了小鬼子还未察觉,李丹青决定从背后偷袭。他让彭江北留在身后掩护,以防万一,自己则带着于东悄悄的摸了上去。山坡上垫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两人虽然已是尽量放轻手脚,但脚下仍然无法避免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二人紧握了匕首飞镖在手,犹如雪地里的猎豹,俯身前行,尽量压低身体以靠近猎物,确保能够一击必杀。距离目标还有三十米,他们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日本士兵的后脑勺,甚至可以听到他们叽里呱啦的窃窃私语。
然而,当他们试图更进一步时,无奈脚底的声音终究还是引起了鬼子的注意。
“什么人?”一个鬼子兵转头看向身后,惊恐的喊道。
不过,那小鬼子下一秒便没有了声气,李丹青和于东猛地向前窜出几米,手里瞬间掷出了三把飞镖,精确地穿透了三名日本士兵的身体。尽管于东的飞镖技艺还未到火候,但在这十来米的距离内,他的飞镖也是例无虚发。
紧接着,二人不等剩下的两名鬼子拉动枪栓,迅速挥舞着短刀扑了上去。其中一人反应稍慢,被李丹青一刀插进了心脏,而另一人发现再要开枪却是不及,直接用枪架开于东扎来的匕首,二人缠绕着滚下山坡。
“于东!”李丹青大叫不妙,身子一斜,毫不犹豫的顺着雪坡滑了下去。
彭江北紧扣着扳机,试探了几次也是无法下手。二人缠斗翻滚在一起,他只怕开枪误伤了于东。
这名鬼子不愧是名老兵,在翻滚之中早已抖掉了于东手里的短刀。只待二人抱住一团,落到了平缓之地,他却抢先一步,挥起两记老拳直接将于东打的鼻血直流,眼冒金花。接着,他腾起身子,一下骑坐到于东身上,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正要插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丹青已经滑行到他们身边七八米远的地方,他眼神一凛,抢射一把飞镖径直插进了鬼子的手腕。与此同时,彭江北也找到机会,一枪给这小鬼子开了瓢。
看着于东只是被打破了鼻子,此刻还傻楞的坐在原地惊魂未定。李丹青却是一闭眼,回想起刚才那惊险的一幕,现在还有些后怕,嘴里不自觉的长舒了一口气。出门一趟,要是把小舅子给弄死了,回去可没脸给一大家子交代。
几人手脚麻利地搜刮着这几个小鬼子身上的物件,把那什么饭盒、行军毯和雨衣,凡是能顺走的,全都一股脑儿地往包里塞。不得不说,这小股鬼子兵可真是装备精良,每人身上除了标配的一百二十发子弹,还额外配了两个弹夹和四枚香瓜手雷,真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
村头的枪声响起,那一队离开的鬼子兵肯定又会回来。李丹青心里盘算着,临走时还不忘给这几个鬼子尸体上挂上两个诡雷。这手绝技还是他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教官那里学的,现在就当是原物奉还了。
这下子,他们人手一把长枪,子弹几百发。于东还从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老鬼子身上翻出一把王八盒子。彭江北早扔了他那把老套筒,抱着崭新乌亮的三八大盖爱不释手。不过,多余的枪带着也是累赘,李丹青就把它们藏在了过了火的废墟中,兴许今后哪位老乡清理房屋时还能看见。
空坝中,马匹上的包袱已经被鬼子翻动,他们携带的两张身份证明和钱财都不见了踪影。回到山坡上再搜那几个鬼子尸体,也没瞧见。
“丹青哥,证件被小鬼子拿了,咱们可怎么办?”于东一脸愁容,没有证件,他们就无法过山海关,更别提坐火车了。
“能怎么办?等着那五十个鬼子追上来,看你小子能杀几个?”李丹青打趣道,同时扒下了三个鬼子的军装,还顺走了他们的证件,以备不时之需。
于东眼里一片愕然,嘴里哆嗦着,“我能杀……杀……五个……”
“得了得了,别吹了。还以为是杀鸡呢?”李丹青一手拉上傻傻的小舅子骑上马背,嘴里吆喝了一声,便策马扬鞭,踏着积雪飞奔而去。
三人两马离开了乌拉格村没过半个小时,就听见村子方向传来了两声巨大的爆炸声。彭江北和于东见李丹青刚才浪费了两颗手雷挂在鬼子尸体上,起初还不知何意,现在终于明白了其中妙处,想着鬼子被炸的狼狈样,心里就觉得莫名的解气。
这群鬼子没有战马,所以几人也不担心被鬼子追上。他们迂回绕了一段路程,又下马清除了雪地里的马蹄印,就往着本溪疾行而去。有了彭江北带路,几人只花了三天时间就赶到了本溪县城。
来到本溪县时天色已晚,城门早已关闭。李丹青正打算转身离去,却无意间瞥见城门处贴了几张醒目的告示。他好奇地走近一看,顿时心头一紧——告示上的画像竟然与他和于东有七分相似!并且那告示上还赫然写着“特悬赏一百元,缉拿北平福元商行的抗日分子杨云烈和刘松,有知情者……”
“小舅子,看来咱俩的身价可不高啊,就顶一百元。”李丹青笑着扭头看向于东。
于东瘪了瘪嘴,回应道:“哼,小鬼子以为贴个告示就能抓住我们?做梦去吧!只是没有了身份证明,又被通缉,看来只得走着回北平了。”
“没有身份证明也能坐火车。”彭江北提着缰绳缓缓的驱马上前,一句话却让二人惊喜不已。
“江北,你有什么法子?”
“半道爬上去不就行了,俺小时候在抚顺姥姥家,经常爬火车。”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李丹青一拍脑门,也笑了起来,“三个臭皮匠也能顶个诸葛亮呀!”
当晚,三人就在本溪城外过了夜。这几日,小鬼子的行军毯可顶上大用,晚上抱着躺在雪地里,既防风防水也能御寒保暖。
到了晚上露营的时候,二人才觉得带上彭江北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这小子将怀里的熊胆、熊掌剥皮切片,和着鬼子的牛肉罐头炖了一锅熊牛汤,那糯糯的熊掌入嘴细腻滑嫩、口感极好,就像酥软的牛蹄筋。那熊胆也是驱寒散毒之物,李丹青只吃了一口,便觉得全身燥热,风寒去了大半。
又过了两天,三人来到奉天城外一处无人的铁轨。由于几人没有证件,需要在半道里搭上两次火车,一次从奉天到山海关,一次从山海关到北平。虽说都是在途中上下车,但是马儿肯定是带不走了,而且上了火车,连那三八大盖也得扔掉。
可是等于东挖了坑准备埋枪时,那彭江北却是抱着三八大盖死活不放手。猎人对猎枪骨子里的喜爱,让他竟然固执的对了于东横眉相向。
“瞧你那抠门样,一杆破枪我看你还能捂出崽儿来?”李丹青咧着嘴,第一次对他发了火,“火车上不能带枪,你要是舍不得,就回你的乌拉格村。”
李丹青发了气也觉自己有些过火。那彭江北别着脸更是满脸委屈,嘴里嘟囔着,“这么好的枪,俺还没放上一枪,你说埋就埋了,怪可惜的。”
要说这彭江北,也的确是把枪爱到了心坎里。并且这小子还懂得护理保养,没事的时候就抱着枪杆子擦拭上油,还知道往那枪管子里塞了木塞子防潮,遇到风雪天甚至还把长枪捂在自己的胸口棉袄子里。
其实,李丹青心里也有些不舍,不说一杆长枪在关外能卖上一百大洋,那二十颗缴获的香瓜手雷更是价值不菲。并且,这些铁疙瘩小巧实用、一炸一大片,不用它来干点什么,这样扔了也觉得怪可惜的。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火车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