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出门已近两月,出门时还隆冬腊月,还家时已春寒陡峭。
石河已经破了冰,但水面上仍然漂浮着大块冰层。彭江北不会游泳,所以几人过河的时候,李丹青就让他在怀里抱着块大青石,闭着眼屏住呼吸,自己则一手拽着他从河床底下直接趟了过来。上了岸,大棉袄里浸了一身的冰渣子,冻得人瑟瑟发抖。
这段河道距离检查站较远,河道又窄,却是关内外走私偷渡的最佳路线。往来的乡民商贾和关内外通缉的胡子大盗,为了躲避盘查或是省点过关费,都走这条暗道。
有人有路的地方,就有江湖。河岸边五十米开外撑了一处芦苇棚子,也没有字号招牌,门前横着一块旧门板,就如同鬼市里的买卖一般,上边杂七杂八的堆了衣物。走近了一看,破旧的芦苇棚里竟是品类齐全、业务广泛。旧衣服回收,大棉袄出售,皮靴皮帽,馒头烙饼、吃穿物件一应都有,虽然价格有些离谱,但是只要出得起价钱,就连毛子的水连珠,日本人的王八盒子,要啥都能买到。
棚子里的老板扣了一顶遮了鼻口的大耳扇狗皮帽子,眼神里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开口,他那低沉的声线仿佛吞了砒霜一般。老板做生意从不正眼看人,交了钱就拿货,似乎在他眼里从来没有活人。
这是石河口独一家的营生,并且在道上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延了石河渡口五里之内,都不敢有人胡搅乱来或是趁火打劫。听说这一带是河东水匪“黑龙王”的地界,这人出道早,守着石河渡吃了十来年的江湖饭,在黑白两道都混得开。关内关外的山头绺子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因为即便你是牛逼到天的人物,也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吧?而这石河口,就是那条后路。
几人在那门板上杂乱的货堆里,给自己挑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这棚子里也别想买着什么高档洋气的衣物,总之穿出来脱不了东北屯子里的一身土味。李丹青长得人高马大,一两月未修边幅,如今已是满脸胡茬子。只见他往脑袋上扣上一顶杂毛的狗皮帽子,再弄了个牛皮带束在腰间,咧嘴间露出一丝凌冽而霸气的眼神,活脱脱就是那老林子里钻出的胡子无异。
就在这时,一个红发碧眼的洋鬼子突然从水面冒出了脑袋,那湿漉漉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甩动,配上他嘴里大呼着听不懂的“噢买噶”,只把众人都吓了一跳,还以为遇上了石河里水鬼。
这洋鬼子,瘦高个儿,嘴角留着一小撮精致的胡须,头戴白色文明帽,身穿黑呢子大衣,脚蹬一双锃亮的马靴,嘴上还叼着个金属边的黑烟斗,尽管全身湿透,却仍然保持着他那绅士的派头。紧随他渡过河岸的还有几个身着破布棉袄的中国人,他们牵着三匹高大健壮的马,马背上驮着几个沉甸甸的麻袋,好似装了贵重的东西。
“特可,动特克阿福……”洋鬼子也顾不得满身湿透,冲着身后的脚夫大声喊叫着。
这一下,岸上一帮看热闹的也是纷纷议论:“哟呵,洋大人也走石河渡?”“他妈的,马上准是托的关外夹皮沟偷来的金矿,不敢明着走山海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其中也不乏几人盯着那马背上的袋子,眼珠轱辘直转。
一行人匆匆来到石林镇。这个不大的小镇因为临近中日防线,又离了石河渡口最近,所以除了山海关,边境两侧的各色狠人都在这儿扎堆,两边那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也都在这儿进行。镇子里人来人往,茶摊烟馆一应俱全,很是闹热。
李丹青领着几人走在街上,狭窄的街面上却处处透着诡异。铁匠铺的老头断了一根手臂,却叮叮当当的敲打着马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脖子里拴了一根铁链子,光脚赤膊的坐在一处门店前,仿佛一只蹲坐在大门的老狗;临街二楼那半掩小窗里,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婆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过往路人。
街上来往行人要么神色冷漠麻木,要么眼神警惕凶悍,刀疤脸、三角眼,一个个看去都不是善茬。他们腰带里插着短刀手炮,有的甚至还有意敞开衣角,露出那黑漆漆的枪把子,也不避人。
石林镇通了火车,不过民国这边也要通行证登车。但几人不以为意,他们早就习惯了“搭顺风车”,只等待会出了镇子,沿着铁轨寻个地方趴上火车就成,连车票钱都省了。眼下,几人已经跨过界河、出了满洲国,一路翻山越岭也把几人累得够呛。好在车站口就有个茶摊,他们赶紧找了个位子坐下,点上一碗本地的油茶面呼呼喝上。
旁桌的几个爷们儿正聊得起劲,说的是入春以来,鬼子在口岸那边屯了重兵,看样子又要开打了。长城一线,二十九军跟鬼子已经来来回回干了好几仗,现在日军的先锋都逼已到宛平城下,平津之地现在真是悬了。
几人讲得真切,李丹青也听了着急。两边一旦开战,部队封锁了交通,火车也会停运,到时候兵荒马乱的,谁知道啥时候才能回到北平。他心里正犯嘀咕,突然车站口传来“砰砰”两声枪响。
“No!No!”石河渡口碰上的那位洋鬼子此刻正狼狈地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头,扯着嗓子大嚷大叫。不远处,一名为他押送马匹货物的中国脚夫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捂着大腿,身边一滩血迹。
“我是瑞典人,是国际人士,你们这群强盗,到底想干什么!”洋鬼子愤怒地挥舞着手臂,用了蹩脚的中国话喊道。
然而,他的抗议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一个胸前挂着晃眼的大金表、头上戴着顶风帽的中年男子,傲慢地站在车站门口,一脸不屑地望着他。这男子身形消瘦,但自带一股子嚣张跋扈的气场。他就是石林镇有名的“付三爷”。
“少他娘的跟我鬼叫!”付三爷不耐烦地吼道,“听好了,不管你是阎王的小鬼还是外国的洋鬼,到了俺的地盘,就得按石林镇的规矩来。黑娃,去把麻袋给我打开,瞧瞧这洋鬼子都给咱送啥好东西了。”
黑娃应了一声,大步走向麻袋。洋鬼子见状,急忙用他那生硬的中国话喊道:“No!你们不能这样,我要抗议!我可是国民政府的特别顾问,我要见汤玉麟……”话虽如此,他却蜷缩着身子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娃解开麻袋。而他身后顾来的几个中国脚夫更是不敢造次,缩着头藏在马屁股后面。
于东抬头看向李丹青,眼神里似乎在询问要不要插手。然而,李丹青只是摇了摇头,眼神冷淡的看着这场闹剧。他向来对洋人没什么好感,自从八国联军进BJ,这群杂毛猪在中国地界上就没干过好事。今日就让这帮地头蛇狠狠收拾收拾这帮洋鬼子,也出口恶气。
“妈的,这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随着那名叫黑娃的手下解开了麻袋,却倒了一堆土疙瘩破瓷片出来。
付三爷也是傻了眼,他原本想着马背上会是一袋袋金沙,可是却是不值钱的破碗土罐。他顺手操起一个只剩了一半的破瓦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来呀,把这洋鬼子给我绑了!老子怀疑他是日本人的密探,给我抓了交给大哥处置。”
“啊呀……你们这群强盗!”洋鬼子此时却是一下子扑了上来,他似乎对自身安危并不在意,眼里看着那摔在地上的瓷片却是痛心疾首,“这可是你们中国的文物,可惜呀……”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惋惜和不舍,仿佛那些破瓷片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
黑娃绑了洋人正要离去,却听见人群中一声大喝“等等!”
李丹青也是听了那句中国文物才决定出手。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莽汉糟践了祖宗的好东西。
“哟呵,你个瘪犊子玩意儿,算哪根葱啦,少他娘的管闲事!”付三爷不屑地瞥了李丹青一眼,嘲讽地笑道。
李丹青也不恼,上前拱手道:“北平前大街‘李赤霄’。”
“啥玩意?”付三爷背着手一本正经的绕着李丹青走了一圈,突然咧嘴大笑,“没听说过呀!”惹得周围人群跟着一阵哄笑。
李丹青依旧保持着冷静,“付三爷没听过我也不打紧。凡事也得讲个王法,你们在这街上,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抓人,请问这位洋人何罪之有?”
“哈哈哈……居然有人问我王法?哈哈哈……”付三爷好像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笑得有些岔气,随即他环顾四周,眸间那阴沉的目光让周围之人都低下了头,“外乡人,你问问旁人,我付三爷在这石林镇讲过王法吗?”
他猛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李丹青,眼神咄咄逼人,“老子今天怀疑这洋鬼子跟小日本有勾结,万一放走了密探,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李丹青却毫不畏惧,他正眼迎上付三爷的目光,郎朗说道:“大家伙也都看见了,这洋人只是拉了几袋破罐子烂瓦,咱们也没见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你就这么一口咬定他是间谍,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再说了,人家刚才也说了,他要去见汤玉麟司令,你们抓人之前,怎么着也得给人家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吧?”
洋人见有人替他说话,顿时感激涕零。他急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证件,递到李丹青面前,“我真的不是密探,这是我的证件,你可以看看。”
李丹青拿过证件扫了一眼,只见印着青天白日徽章的蓝本子上,赫然写着“国民政府矿务司顾问”几个字,一看也假不了。
“三爷,证件没问题吧?”他将证件递给付三爷,淡然问道。
付三爷在这石林镇也算是一方霸主,并且火车站驻军的黄连长又是他拜把子的兄弟,所以,他自然不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面子。他瞥了一眼证件,心中暗骂这洋鬼子来头不小,但脸上却不肯露出半分怯意。
“哼,证件倒是真的。”付三爷冷哼道,“外乡人,要放人也可以,不过按着道上的规矩,你不漏一手,恐怕我手下弟兄也不服气呀。”
李丹青闻言,不禁神色轻松的笑了起来,“好啊,既然三爷有这般雅兴,那我就陪您玩玩。比什么,你指个道吧。”
车站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笑嘻嘻地抄着手叫嚣起哄,仿佛已经闻到了火药味。
“我跟你打!”付三爷身边,一个身穿黑袄的壮汉挺身而出。这厮长得一张国字脸、当中一个蒜头鼻格外醒目。他身材魁梧,手长脚长,关节筋骨仿佛钢筋一般,显得孔武有力。
“江北,露一手吧。”李丹青微笑着退后一步。那日看他在雷子堡出手,李丹青今天也是有意要看看他的功底。
“来吧,小子,让爷瞧瞧你有几斤几两。””黑袄大汉瞥了一眼李丹青身边的青年,见他稚气未脱,眼神里不禁有些轻视,一手镇定的挽着衣袖。
可是两秒后,他便后悔了。关外人性子野,鸡毛蒜皮大的事情都能抄刀子杀人。彭江北身上流淌着西北刀客的热血,近日又历经生死搏杀,一下手便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尽管路数上没有什么精要之处,但却是招招死手。
黑袄汉子没想到对方拳法朴实,却是拳拳到肉,并且那年轻人仗着皮糙肉厚,竟是以命相搏的打法。看着彭江北一拳砸来,黑袄汉子慌乱中不敢硬接,却叫他一记重拳砸到胸口,飞身跌出几米。
“好!”
“兄弟,有一手!”
周围的看客们纷纷喝彩,然而李丹青却轻轻摇了摇头。他看出彭江北这身手可比不上他手里的刀法,若是再应付上三两个汉子就有些吃紧。
“都给老子上!”付三爷这群手下只是镇子里吃闲食的一帮泼皮,街面上打架斗狠可不讲“公平竞赛”的规矩,于是喽喽们吆喝了一声,齐扑了过来。
“妈的,找死!”李丹青一脚踢开了最先冲来的一名手下,身体一个腾空,三两步便将人后的付三爷抓在手里。
“妈那个巴子的,谁敢动我就抹了他!”李丹青咬牙切齿,凶相毕露,手里露出锋利的飞镖。
形势飞转直下,围观的路人也是瞪大了眼睛。付三爷那十来个手下显然没想到这种结局,愣在原地不敢动手。
不过,那付三爷的胆量却是远超李丹青的预料。刀锋威胁之下,他竟然傲然挺立,朗声道:“今天老少爷们都给做个见证,你要是个有卵蛋的,就一刀扎下去。我付三爷要是眨一下眼睛,那就不算好汉。你要是不敢扎,那你就是婊子养的!”
“好!有种!”闲汉们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人群中甚至有人不嫌事大的鼓起了掌。那付三爷强咽了一口唾沫,眉眼里露出得意之色,宛如英雄一般。
李丹青此时却有些骑虎难下。他原本想的是擒贼先擒王,抓了付三爷逼他就范,也就了了此事。哪想,却遇上个不要命的家伙。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付三爷本就是镇子里横着走的人物,此时笃定他李丹青不敢动手。但他这次却是看走了眼,李丹青恰好就是那种典型的愣头青,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眼见着李丹青杀机已起,手腕微微抖动,那眼神里空无一物,却又让人冷若冰霜。付三爷此生怕是再也忘不了那种嗜血而又冷漠的眼神,就在他脖间的汗毛已经感受到了那冰冷的刀锋时,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喝,救了他一命。
“好汉,刀下留人!”
付三爷这回是真栽了。刚才李丹青刀过脖子的时候,他便尿了裤裆。等李丹青收了手,他却是一个踉跄坐到地上,身子还在不停的颤抖,惹得周围旁人嬉笑不已,刚才那老大爷们的英雄气概顷刻间便荡然无存。
“大哥,大哥,你可要替兄弟做主呀……”付三爷看见过来之人正是自己的拜把子兄弟,此时已顾不得形象,颠颠的跑过去大吐苦水。
黄连长的部队是镇子里唯一的驻军,一个连驻守在镇上的小车站。黄连长三年前来石林镇时,便与付三爷烧黄纸、喝血酒、一起拜了关二爷。这三年来,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劫了不少石河渡过来的油水。只要日本子不过山海关,他两人守着石林镇也是过得有滋有味。
刚才付三爷扣下洋人,就有人给他去了信儿。不过,黄连长显然比他那痞子兄弟更懂得事情的轻重深浅。他问明了缘由后,便赶紧客客气气地把洋人送上了火车。
洋人名叫安特生,正好和李丹青几人同去北平。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安特生便邀请了他们同行。李丹青他们本就没有通行证,没想到居然阴差阳错的沾了洋大人的光,也就顺顺当当的坐上了火车。
随着火车轮轴的转动,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渐渐倒退远去,消失在了视线之外。望着窗外春雪初融的广袤田园,李丹青早已归心似箭,眼里浮现起女儿那如花朵般绽放的甜甜笑脸。可是,随着轨道旁一队巡线的士兵出现在眼前,那森森的枪口又让他回想起乌拉格村那场血淋淋的屠杀,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至今让他心有余悸。他闭了眼,默默祈祷,要是这世上没有战火,没有屠杀,该有多好。
这次东北之行,对李丹青来说,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他亲眼目睹了沦陷区里中国百姓的苦难生活,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些亡了国的人,不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更丧失了作为人的基本尊严。日本人在这里肆意妄为,生命在他们眼中如同草芥。在这片曾经繁荣而美丽的土地上,李丹青看到的是同胞的尸骨,听到的是国人的哀嚎与哭泣。
此刻,他对亡国奴的日子有了切肤之痛,对日本侵略者恨之入骨。李丹青心中暗暗发誓,一定不能让日本人打过河北﹗一定要守住北平﹗守护好妻儿﹗
“姐夫,你想啥呢?”于东见李丹青出神地望着窗外,好奇地问道。
“晓兰快七个月了吧,你这小子都没有尽到当爹的义务。”李丹青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回话道。
“你还好意思说我,于敏也有半岁了,你这个当爹的不也是满东北跑。”于东顶嘴道。
“嘿,你小子还犟嘴!看我不收拾你。”李丹青扬手就要敲打于东。
彭江北本在对面乐呵呵的看着他俩舅爷斗嘴,眼瞅着他俩说着说着还动上了手,他赶紧笑呵呵地插科打诨,“哎哎,别动手哩!瞅瞅你俩,媳妇孩子虽说没搁身边,可至少都安安生生的。哪像俺,媳妇被小日本给祸害了,俺找谁说理去啊?”
李丹青和于东听彭江北这么一说,也停下了打闹。李丹青一手揽过彭江北安慰道:“江北,你也别太伤心。等咱们回了北平,哥给你再找个好媳妇。”
彭江北却呆呆地看着天边逐渐远去的东北原野,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俺现在一闭眼就是媳妇的样子,她浑身是血,哭着对我喊冤。俺现在只想多杀两个鬼子给她报仇,至于其他,俺可没那心思去想。”
……
火车到了北平。安特生一下车就着急把他的瓷片运到东交民巷,要了李丹青地址后,他就领了几个脚夫扛着麻袋先行离开了。
李丹青三人并未立刻前往于航的交通站交差,而是急急叫了辆黄包车回家。
当他们推开房门时,方林婶正在院坝里晾晒衣物。突然看见几个黑脸大汉堵在门口,一身破布棉袄,满脸胡茬,她还以为来了乞丐。
即便是于慧闻声来到门前,看着眼前的李丹青,一时竟也没认出人来。只见李丹青脑袋上戴着顶狗皮帽子,破了口的青布棉袄外边套着一件羊皮背心,下身穿着一条能灌进三十斤高粱米的大裤裆棉裤,脚底还蹬了一双不伦不类的反毛皮鞋。他腰间扎着一根扎眼的酱红色的腰带,棉裤的裤脚小腿处,还用腿带子绑着两块带毛的狗皮护膝。全身上下虽然是轻便保暖,但是一眼看去却和村野里的粗鄙汉子无异。
他的鼻头冻得通红,鼻下还吊着一束晶莹透明的液体。两只炭黑的大手插在老羊皮背心里取暖,还不时抽手抹掉鼻尖的那些透明液体。见了媳妇,他嘿嘿一阵傻笑,就要一把冲上去搂抱,直把于慧吓得一声尖叫。
于东也没好到哪儿去,浑身打扮与李丹青无异,就是下身套了一条二狗子的大喇叭裤,下火车的时候还让车站口的巡警搜了他几回身。
“于慧,是我啊。”李丹青露出些许尴尬。
“丹青哥?你怎么这副打扮!”于慧终是认出了自家男人,一拳打在了李丹青身上,随即一把扑上去,来了个结实的拥抱。
晓兰听着门外的动静,也挺着大肚子来到门口,眼里闪着泪花。
于东满脸激动,走到晓兰身边,温柔地俯下身,侧耳倾听她肚子里的动静。
这时,于慧才发现站在一旁的彭江北,她忸怩的红着脸从李丹青怀里钻出,“丹青哥,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呀?”
“哦,这是彭江北,他的家人在东北都被小鬼子杀害了,这次就跟我们一起回来。”李丹青拉过彭江北介绍道,“这是你嫂子,于慧。于东没你大,所以晓兰就是你的弟媳了。”
有外人在,于慧和晓兰都收起了那些说不完的亲密话,冲彭江北礼貌的点点头,热情招呼着:“都别站着了,快到里屋坐吧。方林婶,今天包饺子……”
一行人欢快地进了屋。热炕前,一位和蔼可亲、身材微胖的大婶正抱着李于敏。于慧连忙为大家介绍:“丹青,这是新来的庆荣婶。”
李丹青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迫不及待地上前看望还在抱毯里的女儿。
庆荣婶轻轻揭开李于敏头上的方巾,细声说道:“小姐刚吃了奶睡着了。老爷要是想看她,得等她醒来才行。”
李丹青爱怜地在她红扑扑的脸上亲了一口,惹得还在睡梦的李于敏吐了吐小舌头,一脸厌恶的别过头去。
几人围坐在桌旁,轻描淡写地聊了些东北的风土人情,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他们只字未提,毕竟女人们在场,说了也只会让她们徒增担忧。桌上放着北平地道的二锅头,还有香喷喷的饺子,李丹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感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千里迢迢,任务完成,他终于平安回到了家。
当晚,李丹青被老婆嫌弃地逼着洗了个热水澡,小夫妻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道不尽的相思之苦。
第二天一早,李丹青便带着于东出门找了家理发铺子,把自己上下打理了一番。然后他们去了于航那里,把这次的护送任务从头到尾详细汇报了一遍。
于航听后甚是满意,不住地点头称赞。李丹青又把彭江北的事情告知了他,于航听后思索了片刻,最终决定把彭江北暂时安排到交通站来。毕竟他一个大老爷们,住在家里都是不妥,而且现在家里还雇请了佣人,总是有些不便。
下午,趁着去接彭江北去交通站的空档,李丹青顺道带他来了前门大街。正如同上海的南京路,广州的长堤码头,前门大街自明朝嘉靖以来就是北平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也是老北平人和外来旅居客最喜欢逛街和购物的地方。
望着大街上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店铺林立,各式摊贩游走叫卖,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彭江北这个连铁岭都没去过的小伙子,仿佛尺泽之鲵,伸直了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
不过,对于李丹青这种老北平而言,还是那些老字号的饭馆更有吸引力。前门小馆的爆三样、地三鲜、咯吱盒,再配上一壶二锅头,那才是他心心念念的味道。最后出了门,他们又在门外的小摊上吃了一碗正宗的大杂烩和卤煮火烧,李丹青这才心满意足地摸着滚圆的肚皮,感觉真真的回到了北平。
此后两月,李丹青总算有了些闲暇,整日里除了逗弄小于敏,便是无所事事。那小家伙生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就像是嵌了两颗晶莹的葡萄,很是可爱。并且她很快就熟悉了爹爹的气息,李丹青抱了一段时间后,这小家伙居然连亲娘和保姆都不要了,整天就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李丹青身上,甩都甩不掉。
彭江北住进交通站后,于航也大方的给于东放了个长假,让他安心在家陪着即将临盆的晓兰。
李丹青来北平已经快满三年,自打在上海给薛义叔寄出那封信后,家里的情况他就一无所知。趁现在有了空闲,他便提起笔来,给家中叔伯写了书信。至于赵炳和,他现在部队上,也不知道驻扎在哪个犄角旮旯,只能托了赵炳忠代为转达。
那个叫安特生的洋鬼子来过一次,提了大包小包的礼物亲自登门造访,直把开门的于慧吓了一跳。这次接触,李丹青才知道这安特生是正儿八经的瑞典矿物学家、考古家,来了中国几十年了,还为周口店北京人遗址的挖掘工作立下了汗马功劳。听说他前阵子跑到吉林去挖宝贝,大概是怕在山海关被日本人截胡,所以才走了石河渡这条路。
于慧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学毕业生,对史学国粹颇感兴趣,跟那洋鬼子聊得不亦乐乎,从大英博物馆的《女史箴图》聊到了虎食人卣。李丹青对那些破瓦罐文物也没啥兴趣,但他有一个原则:外国人保护也好、研究也罢,看了也别惦记。咱们老祖宗留下的物件,必须原物不动的留在中国地界上。
听那安特生说,他正在筹备一个远东博物馆,打算把在中国挖到的宝贝都放进去,等中国战乱结束后,再完璧归赵。李丹青听了这话,心里才算舒坦了点,这洋鬼子倒也算是有点良心。
七月间,晓兰顺利产下了一名男婴。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的,眉眼像娘,额头和下巴则随他爹。看着这个新诞生的小生命,一家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于东让李丹青给取个名字,李丹青也没推辞,稍加思索便说道:“就叫于思北吧,寓意着不要忘了收复东北。”于东和晓兰听后都很满意。
北平的夏季干旱少雨,胡同里,那转角的青砖墙下,一株石榴树顽强地从砖缝中蹦出,嫩绿的枝叶随风轻舞,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奇迹。
这日,厚厚的云层遮住了烈日,给酷热的北平带来一丝久违的凉爽。在红墙灰瓦的四合院里,晓兰和于东手忙脚乱地给儿子换着尿片。小家伙调皮地左右扭动着,让初为人父的于东忙得满头大汗。
院子里,于慧正耐心地扶着刚学会走路的女儿,沿着墙角一步一步地练习。小姑娘摇摇晃晃,尽管每一步都是惊心动魄,但她那胖嘟嘟的小手上下挥舞,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给这古朴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生气。
而此刻,李丹青则站在一旁,手持长竹竿,全神贯注地捣弄着榆树上那只聒噪的鸣蝉。他眼神犀利,动作敏捷,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只可惜,他那一身好本事在那会飞的蝉虫面前,似乎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轻响,于东提着一袋水果走了进来。李丹青见状,立马放下竹竿,一脸戏谑地迎了上去,“哎哟,大舅哥,今儿个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啊?”
在李丹青眼里,于东这个大舅哥可真是有些“不近人情”。合着自家亲妹子、亲兄弟都住在这一个院子里,可他呢?三个月里,除了于思北出生时露了一面,平日里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李丹青也少去交通站,要是于航没有特事召唤,他也不去点那个卯,惹那些事儿。在他看来,没事在家偷着乐不好吗?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过,于慧和于东心里都清楚,哥哥在交通站工作那是危险重重,他来得少,也是为了保护他们。听到李丹青那张大嘴又开始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于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领着哥哥就进了屋。
李丹青被晾在了院子里,他挠了挠头,屁颠屁颠地跟在众人身后进了屋,嘴里还嘀咕着:“爹亲娘亲,还是不如娘家人亲啊……”
于航这大忙人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进屋便乐呵呵的逗弄着两个外甥,但眼神闪烁间显然还有其他要事。李丹青心里门清,进了屋子就跟个闷葫芦一样片言不发。
于航逗完孩子,见李丹青盘坐在炕头不冷不淡的剥着花生仁,嘴里也不和他搭话。他眉眼一挑,索性放下了大舅哥的架子,直接一把将李丹青拉到院坝中郑重说事,“丹青,入党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刘清阳可专程写信来要你啦。”
李丹青这才猛然想起他和刘清阳的约定。北平的日子平顺安逸,竟让他把这事儿全都忘在了脑后,“刘清阳来信了?”
“嗯!”于航点头说道,“刘清阳同志在信里夸赞了你一大堆好啦,点了名要你去关外。组织上没啥意见,就问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你若是要去关外,必须入了党才行。”
“这还有啥好说的?”李丹青皱着眉,有些不满地说,“我们家都是党员,就我不是。难道我觉悟还不如于慧?你们共产党该干的事情,我哪件没干过?我怎么就不算党员了?”
于航笑着解释道:“丹青啊,入党不是儿戏,得按程序来。既然你有这个觉悟,那我就做你的入党介绍人。这个月就提请组织考虑你和彭江北入党的事情。”
“彭江北那小子也要入党了?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儿吧。”李丹青一脸惊讶地问道。
于航笑了笑,说道:“江北同志这两个月在交通站进步得很快,是个好苗子。组织上觉得他可以发展为预备党员。他老家东北的,全村都被鬼子给害了,跟你一起去关外再合适不过。只是这事别怪我没提醒你,于慧那里你可得自己去做工作,到东北抗联可不是闹着玩的,条件艰苦不说,那可是九死一生呀。”
一想到才回来两个月,现在又要跑到关外去,李丹青心里就有点儿打鼓。这事儿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于慧开口。
“李丹青,收信了……”门外传来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李丹青打开门见是背了帆布包的邮差,手里举着几封书信。
“李丹青,是吧?来,签个字。”邮差说着递过签收单。
李丹青麻利地办完手续,接过信封一看,居然是四川寄来的。他激动地举着信,跑进屋里,“晓兰,快看,薛义叔他们来信了!”
两兄妹对中州的叔婶都非常挂念,自从他们来到北平后,便与家里失去了联系。如今再次看到来自四川的消息,他们自然是欣喜若狂。
这次,薛义叔、炳忠叔、炳和叔和马培元都来了信。李丹青也不避人,当了众人就拆开了信件。
薛义叔和炳忠叔在信中讲到,他们在中州一切安好。薛柔的离世对薛义叔打击很大,但好在这两年他已经慢慢缓过劲儿来。薛义叔也劝李丹青早日讨门媳妇,不用再为薛柔的事情内疚自责。(李丹青怕刺激到了薛义叔,所以前次写信之时并未提及自己成婚之事)。
炳和叔在信中说道,自中州团练局整编后,他就在军中任职,后经马培元介绍,又调配到孙震的四十一军,从营长干到团长,一路高升。现在他的部队就驻扎在四川江阴县。他前年就娶了媳妇,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热情地邀请李丹青得空的时候,一定要回老家看看。更豪气地表示,如果李丹青有意投身军旅,他手下的职位,可任由李丹青挑选。
马培元也在江阴县任县令,这还多亏了赵炳和把李丹青的近况透露给马培元,他这才知道李丹青已经扎根北平了。马培元在信中提及当年在中州剿匪之事,至今都对李丹青的才干夸赞有加。他觉得,以李丹青的能力如若不参军报国,实为可惜,希望李丹青能回川军发展。
马培元还提到,自33年那场“二刘之战”以后,现在四川的各路军阀都已经握手言和,停止了内耗。李丹青当年“私放赤匪”之事已无人追究。如果李丹青有意回川,他马培元愿意亲自出面引荐,为他铺平道路。
得知师傅师娘一切安好,薛义叔也终是走出阴霾,李丹青看完信后,心中甚是宽慰。只是炳和叔和马培元劝他回四川一事,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与其让他回川军,还不如留在东北打小日本来得痛快。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于航听说马培元让李丹青回川军,立马跟了一句,“你说什么?让你回川军,是谁的部队?”
“哎,四十一军,孙震的部队。”李丹青随手把信递给了于航,“你自己看吧。”
于航接过信件,看完若有所思。
……
夜色渐深,凉意如水悄然弥漫。女儿紧紧的依偎在他身旁,带着天真的笑容甜甜地进入了梦乡,而李丹青今夜却是心乱如麻,辗转难眠。于航今天来访,就是告知他准备动身去关外。要是一切顺利,恐怕月末就要动身。
然而,这事儿他从未向于慧透露过半分。如今箭在弦上,他又该如何向妻子开口?李丹青翻了个身,仰望着漆黑的屋顶,眉头紧锁,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虑。
于慧并未察觉到丈夫那紧锁的眉头下隐藏的忧虑,她轻盈地起身,细心地为女儿于敏掖好被子。然后,她轻轻地理了理耳畔的发丝,温柔地俯身在李丹青那坚实而宽阔的胸膛上,眼中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丹青哥。”她轻声细语,“你知道吗?你上次去东北的那两个月,我每天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有时候,我真的好想,如果你能每天都陪在我和孩子身边,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那该有多好啊!”
李丹青听着妻子的倾诉,心中的忧虑更甚。他深吸一口气,抚摸着于慧的秀发,轻声安慰道:“慧儿,你丹青哥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别担心,为了你们母女,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其实,李丹青之前已经在心里排练了好几套说辞,准备向于慧摊牌即将去关外的事情。但此刻,听着于慧情深意切的话语,那些准备好的言辞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暗自决定,还是再过些日子,找个更合适的时机告诉她吧。
这事儿就这么拖着,直到几天后,于航带着彭江北再次找上门来。李丹青本以为他们是来催他动身去关外的,当下心虚的避着于慧,先把大舅哥喊到了隔壁屋子说话,没想到于航一开口竟把他吓了一跳。
“丹青啊,”于航说道,“你的事情我跟组织汇报了。考虑到我党在川军中的地下工作比较薄弱,组织上决定利用这次机会,让你去四十一军做情报收集和统战工作。你看咋样?”
“啥?”李丹青瞪大了眼睛,这事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你们怎么都不先问我一声?我不同意!回川军能干啥?今天张大帅打李大帅,明天刘督军又打陈师长,一帮人只知道窝里斗,多没意思。我就要去关外打小日本!”
李丹青说完甚至都没看于航一眼,气呼呼的别过了身子看向窗花格子。
于航看李丹青神色里有些恼怒和抵触,只得换个方式继续劝说道:“丹青啊,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党是干什么的,我们是要解放全中国,带领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新中国。打跑日本侵略者只是我们任务的一部分。你想打小日本固然没有错,但是眼下,党需要你到川军中工作。”
见李丹青依旧没吭声,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的老家四川,那里也有不少受苦的百姓,被地主土豪、土匪军阀欺负得够呛。他们也需要咱们去团结、去唤醒、去解放。你到川军里头去宣传党的政策,多拉点支持和同情,再摸摸川军的底,尽量别让他们和红军内耗,一起枪口对外,这也算是为抗日立的大功一件啦。”
“别给我扯这些大道理,老子还不是共产党呢。”李丹青一听这话,直接横眉站了起来,“我的事,我说了算。你们爱去不去,反正老子不回四川。”
“你无组织无纪律!”于航此时也动了肝火,一掌拍在桌子上,“就你这觉悟、这脾气,还想入党?门儿都没有!你信不信,我今天就上报组织,取消你的预备党籍。”
李丹青也不是吃素的,一听这话,更来气了,“你以为老子稀罕啊?求之不得!”说完,他起身就摔门而去,留下于航一脸惊愕。
“李丹青,你什么态度……”于航吼道,但李丹青已经走远了。
“丹青哥……怎么好好的就吵上了……”这时于慧和于东也听到这边的动静,紧张的走了过来。
“李丹青,你给我站住,别想溜!”于航大喊一声,看着妹妹却突然想起了一招釜底抽薪,忙让于慧把他拉回屋里,“今天于慧、于东都在,你也听听他们的意见如何?”
于慧看着满脸怒气的于航,心生疑惑,“哥,你们这是在争什么呢?”她还真没见过这郎舅俩甩了脸皮、闹得这么僵。
“妹妹啊,丹青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于航解释道,“一是去东北跟小日本干仗,二是回四川参军。他现在正纠结着呢,你来帮他出出主意。”
“咱俩说事,你让他们姐弟掺和个啥?”李丹青眼睛瞪得像铜铃,显然没想到于航会这么直接地把事情抖出来。
“这事我怎么从没听丹青提起过?”于慧一脸惊愕,目光看向李丹青时,却被他故意避开。
于航看出李丹青心虚,心想总算摸着妹夫软肋,当下继续拱火道:“东北抗联的刘清阳都写信来要人了,想把李丹青调过去。不过我可得提醒你,那东北可是敌占区,每天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啥时候人就没了。另一边呢,组织上想把丹青派到川军去做宣传统战工作,可他就是不愿意,非得去东北。何去何从,你帮他拿个主意吧?”
于慧算是彻底听明白了是由,一边是九死一生的东北战场,一边是千里之遥的西南边陲。作为妻子,她自然是哪边都不愿让李丹青去,但若真要选择一处,她心底还是有所偏向。毕竟,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去冒险呢?
于慧看了李丹青一眼,神色凄楚的说道:“丹青哥,无论你想到东北也好,四川也罢,我和女儿都会紧紧相随。若你为国捐躯,我也绝不独活。只是,可怜了我家于敏……”说到这,她轻轻扯着衣角,低声啜泣起来。
妹妹这招真是绝了,于航看着李丹青脸色焦虑、心烦意乱,心中暗自窃喜。要说如果李丹青在这世上还有克星,那就一定是他兄妹俩,这就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丹青岂能不懂于慧的用意,她虽未明说,却以大义和温顺之态坚决支持他的决定,给足了男人面子和尊严。而后,又搬出自己和女儿,用楚楚的眼泪攻击他最薄弱的地方。
“真是怕了你们了!”李丹青无奈地叹了口气,余光中却瞥见于航和彭江北嘴角那稍纵即逝的笑意,“行了行了,我回四川还不行吗?”
想要说动李丹青这根硬骨头可不是件易事,于航松了口气,接着一锤定音,“那就这么说定了!我马上向组织报告,安排你的行程。彭江北同志可能也会跟你去四川配合你工作。”
李丹青没好气地瞪了于航和彭江北一眼,心中暗自发狠:今后有你们好受的!
三日后,于东亲自将李丹青带到了交通站。于航说得很正式,任务已经板上钉钉,他和彭江北即将奔赴四川,加入四十一军。鉴于这次任务的特殊性,他二人入党的事情暂缓,待入川一切稳定后,再派人和他单线联系。
李丹青虽然对这个安排心存抵触,但已当众应承下来,回家后便即刻提笔通知马培元和赵炳忠,表达自己愿意前往川军,即将启程回川的意愿。
临行前,于慧又有了身孕也算意外之喜。考虑到入川路途遥远、颠簸疲累,李丹青只得决定,等自己入川安顿下来,再接她母女过来。
夜色深沉,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卧室内。这对如胶似漆的小夫妻,面临即将到来的分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于慧躺在床上,心乱如麻,眼泪不知不觉已湿透了枕巾。一想到接下来漫长的岁月里,两人将相隔千里,相思无望,她心中便涌起莫名的悲凉。
然而,离别的时刻终是来临,“哒哒”的时间不会为谁停下脚步。窗外一声嘹亮的鸡鸣,划破了长夜的寂静,也唤醒了沉睡的世界。于慧微微侧身,眼眶还有些红肿,她凝视着身旁还在熟睡的李丹青。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丈夫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好似要留住那一丝丝温存的气息。
李丹青睫毛微眨,一伸手抓住了于慧纤细的手腕。他睁开眼,眼中闪烁着无尽的柔情,“慧儿,你有孕在身,现在要照顾好自己。你们就在北平安心住着,等我安顿下来,就来接你们母女。”
听到丈夫的话,于慧微微嘟起嘴巴,撒娇的钻到李丹青的怀中,“丹青哥,你还没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啦?”
李丹青怔了一下,随即宠溺地揉了揉于慧的头发,“女孩就叫李如慧吧,希望她像你一样漂亮聪慧。如果是男孩……就叫李破虏,希望他以后能像他爹一样,精忠报国,杀破日寇。”
在于慧和晓兰依依不舍的眼眸中,李丹青和彭江北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火车一声长鸣,车底的轮子缓缓转动。隔着车窗玻璃,李丹青轻轻的挥手告别,直到于慧抱着女儿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眼前,他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匆匆一别,哪想夫妻再见却是数年之后。
辗转月余,李丹青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故土,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起点。正所谓“近乡情更怯”,那久别的乡音,像一曲悠扬的小调,让他倍感亲切。自东门码头拾阶而上,那突兀悬立的吊脚楼、那破损风化的城门洞子,一切都还是他多年前离乡时的样子,仿佛时间在这里静止了。
薛义叔和久香婶还住在东城的十字街老宅,门前那一株枇杷树,如今已是枝繁叶茂,仿佛是岁月的见证,静静地守候着他的归来。推开大门,走进熟悉的小院,一股久违而又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种满了各色的鲜花,内院里传来小孩铜铃般的笑声。
少年出川,还乡时已变得成熟稳重,也懂得了些人情世故。李丹青手里提着些礼品盒子,都是于慧特意准备的北平土特产。
跨过垂花门,一个少年在院子里跑着放风筝,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在后面欢快的追赶,嘴里喊着:“哥哥、哥哥,我要风筝。”
少年见了李丹青,停在原地,好奇地问道:“你找谁?”
“你是顺子吧?都长这么高个了。”李丹青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一下叫出他的名字,却让他有些惊讶。
此时,薛义叔坐在院坝边的台阶上,背着身正在磕弄着烟枪里的渣滓。听见顺子和人说话,他转身一看,眼角的鱼尾纹立时挤在了一块,激动的喊道:“哎呀,丹青……是丹青回来啦!信中听你说要回来,也不知是哪一天,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李丹青看着眼前的薛义叔,虽然他的步履依然稳健,但眼角已经爬上了几道皱纹,两鬓也染上了岁月的霜华。这一幕让他不禁热泪盈眶,手中的提包掉落在地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薛义叔,丹青对不住你,没把薛柔带回来……”
薛义没想到李丹青一见面就提这事,这可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连久香婶都不敢轻易触及。一时间,薛义的心头悲意翻涌,他一面双手微颤地将李丹青从地上扶起,一面老泪纵横的哽咽道:“丹青,叔不怪你,只怪我的女儿和他娘一样命苦啊。”说完二人抱头痛哭,泪水交织。
彭久香也从屋里出来,牵着乖巧可爱的小儿子,跟着抹着眼泪。
许久,薛义平稳了情绪,轻轻擦拭掉眼角泪痕,拍着李丹青的肩头,摇了摇头说道:“等哪天,你带叔去看看薛柔,这女娃一人在上海,也怪可怜的……”
李丹青点点头,却仍是泣不成声,“叔,当时我在上海受了枪伤,日本特务又满城追捕,我真的是没办法,只能把薛柔妹妹安葬在上海。”
“什么都不说了,这都是她的命。今天咱们不提这事了。”薛义慈爱地看着李丹青,这些年,他早已在心里把李丹青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来,让叔好好看看你。”
李丹青抹了眼角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任由薛义那粗糙的手指在自己脸上划过。那久违的亲情与温暖,如同暖流般在他心中涌动。
“嗯,壮实了,也黑了。”薛义说道。
“你们俩叔侄五年多没见了,快进屋聊吧。还有客人啦。”久香婶笑着提醒道。
薛义这才注意到,站在李丹青身后的彭江北。
李丹青事先已经和彭江北说过家里人。此时,彭江北恭敬地走上前,对着薛义和久香婶深鞠了一躬,“彭江北见过薛义叔、久香婶。”
“哎呀,是丹青的朋友吧?到了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束。”薛义热情地招呼着。几人说说笑笑地走进了屋里。
薛义刚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催促久香婶去隔壁请赵炳忠。但李丹青却站起身来,表示他既然回来了,就应该亲自去师傅家拜访,以尽弟子之礼。于是,他和薛义叔一同步行到了隔壁的赵炳忠家。
赵炳忠家是一处独门独院,紧挨着薛义老屋的菜地而建,院子虽小,却显得格外幽静。人还未进屋,薛义叔就朝着里屋大声喊道:“炳忠大哥,快看谁来了!”
里屋传来了赵炳忠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瞧你今天这么高兴,难道是丹青回来了?”
话音刚落,赵炳忠便走到了门口。当他看到站在院中高大挺拔的李丹青时,嘴里惊呼道:“哎呀,还真是丹青啊!秋月,快来看看,丹青回来啦!”说完,他快步迎了上去,与李丹青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时,秋月也从旁屋闻声而出。她笑盈盈地站在院子中,打趣道:“我说今早门梁上的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呢,原来是贵客临门了呀!”
李丹青随即退后一步,郑重的一头跪下,恭恭敬敬的对着赵炳忠和秋月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说道:“师傅、师娘,丹青有错,几年都没回乡看望二老。”
赵炳忠和秋月连忙笑盈盈的扶起李丹青,“哎呀,回来就好,哪还兴这些个规矩。”
李丹青站起身,一手紧紧的拽着赵炳忠,“当年我爹把我托付给二位,在我心里,你们早就已经是我的亲爹娘了。”
提起李丹青爹娘,赵炳忠动情的说道:“你爹娘死得冤,每年我和你薛义叔都回翠屏村祭扫你爹娘。我也没能为你做个啥子,还全靠你,我们一家才能搬到中州县城来享福哦。”
李丹青听他说起翠屏村,接着问道:“我大伯和伯母他们还好吗?”
赵炳忠摇了摇头,眉头皱起,“哎,都不长命哦。你走后没两年你大伯瘫痪在床就去世了,你伯母也没熬过一年,就跟你大伯去了,你还是自己回去看看吧。”
薛义见状,不想坏了气氛,说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回来了一家人就应该高高兴兴的。走,到我家吃饭去,久香应该快做好了。”
秋月也连忙接口道:“就在我家吃吧,我来做。”
“不用了不用了。”薛义笑着说道,“久香都快做好了,还分什么你家我家的,不都是一样吗?快走吧!”说着便拉着赵炳忠和李丹青出了门。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涌进薛义家,在欢声笑语中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李丹青兴致勃勃地向薛义叔和师傅叙述着他这些年在外的种种奇遇,而彭江北也讲到了东北的一些情况。话题不知不觉中转向了日本人,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狗日的日本崽子!”薛义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的满脸愤怒,“我女儿就死在他们手里,这个仇老子早晚要报!”
李丹青见状,忙打趣道:“薛义叔,现在可不比当年了。天上飞了飞机、地上架了大炮,恐怕还没等你那弓箭射出,日本人早开枪啦。”
薛义一听这话,顿时急了眼,不服气的嚷嚷着要去拿弓箭和驳壳枪出来展示一番,幸好被众人及时拦住。
“丹青,你薛义叔这两年功夫可没丢呀,照样可以杀死老虎。”说着他撸起袖子,露出一胳膊的结实肌肉,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谈笑间,薛义叔提起了当年白家劫来的那笔巨额财富。他解释说,李丹青离开后,赵炳忠即将赴军中任职,于是他们几人便商量着将财宝分掉。当时,赵炳忠兄弟俩拿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则留给了李丹青,至今还埋藏在正屋的地窖里。
李丹青压根都没想过这事,摆了摆手,大方地表示让他们把那剩下的一半也分了。但薛义叔和赵炳忠坚决不要,只说分到手里的银元每家都有一万多,已足够下半辈子的开销了。他们提议,如果李丹青暂时不需要那些钱,就还在那里放着,只等日后用时再取。李丹青也只好作罢。
第二日,李丹青在薛义和赵炳忠的陪同下,回到翠屏村给父母上香。时光匆匆,一晃离开这个小村庄已经十来年了,村子里面孔大半都已陌生。看着儿时嬉闹的那个家,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杂草,李丹青心头一酸,热泪滚滚而下。大伯和伯母死后,那茅草房再无人居住,如今也已破败倒塌。几个孩童光着脚丫,鼻尖上挂着鼻涕,枯黄的小脸没有血色。他们好奇的跟在这群外来人身后,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这是城里哪家的少爷。
李丹青本想打听失散多年的弟弟,可却无人知晓。这年头,人死比草贱,过了一两年便无人提起。村里人的生活依如当年一样贫穷,云集镇上死了个白占奎,又会冒出个“王占奎”、“李占奎”,只要土地在地主手里,农民的命运就注定逃不过被剥削和压迫。
山里的天空沉闷而暗淡,而村民们依旧还是衣衫褴褛、一贫如洗。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让李丹青心生怜悯。他把村民们喊到一处,拿出两百银元分与众人,并拜托他们给父母以及大伯一家的坟头培培土,逢年祭扫一下。
翠屏村的乡亲哪里见过这般慷慨的人物?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终是想起了这是李祐堂一脉的后人,纷纷感慨不已。
弟弟现在是李丹青唯一愧欠父母的遗憾,临走之时,他便央着乡亲们留意一下弟弟的下落,村民们都感激的应承了下来。
回到中州,薛义又拉着他参观了他们当年共同修建的精忠中学。如今这里绿树成荫,书声琅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简陋的学堂。而薛义,虽已辞去实际职务,但仍挂着个名誉校董的头衔,对学校的事务依然上心。
刘坤还在警察局当局长,不过因为当年“徐秋瑾”的事情,李丹青和他有了间隙,这趟回来也没有去拜访。杨永泰膝下无儿无女,家里老母亲尚还健在,李丹青心中愧疚,也为她留了一些银元。
出门六年,一晃物是人非,翩翩少年已成过客。因为答应了赵炳和和马培元,李丹青便和薛义和赵炳忠辞了行,前往江阴县。薛义和赵炳忠知道李丹青有事在身,也没强留,只能依依不舍的将他送到了城门口,目送着他那高大身影渐渐消失在江中的薄雾之中,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而李丹青心头,那难以隔绝的乡情与思念,却如同这江中的迷雾,注定将一生萦绕在他心间,挥之不去。
四川山林丛密,道路险阻,交通远没有北方那般畅达。尽管过去数年,这里除了长江沿线支流可以坐船来往,其余地方几乎还是靠着双脚踏遍这片崎岖的土地。李丹青和彭江北乘坐小火轮抵达重庆,一下船,他们便踏上了徒步北上的旅程。
数日之后,李丹青终于抵达了江阴县,找到了马培元。马培元依旧健硕精明,当日就叫来了赵炳和在城中设宴款待李丹青。
席间,李丹青把彭江北介绍给了马赵二人,只说是在北平结识的兄弟,然后又讲起了当年在日本留学期间的往事,以及后来因在上海刺杀白川义则和炸毁日本海军陆战队军营,而被迫逃到北平避难的惊险经历。他讲得绘声绘色,却对于航及共产党的事情只字未提。
马培元和赵炳和听完唏嘘不已,直夸李丹青干了了不起的大事,当得起民族英雄的称号。三人频频举杯,那些过去的往事和心中沉淀的友情,随着醇香的美酒荡漾在每个人的心间。
马培元最后说到,他已给孙震去信引荐,不过孙震声称,军中营团级职位已无空缺,只能让李丹青在四十一军中任个连级军官,具体职位由赵炳和安排。
赵炳和闻言,眉头微皱。他之前在李丹青面前托了大话,如今却只能安排他做个连长,心中也有些尴尬和不快。
李丹青倒是自信的不以为意,“丹青初来乍到,孙军长不了解我,能卖个人情,让我做个连长也在情理之中。军中升迁以军功来论,我一定不会辜负马叔和炳和叔的希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知。你们就等着瞧吧!”
马培元和赵炳和见李丹青锐气不减当年,心中甚感欣慰,当晚几人更是喝得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