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青悠悠的睁开了眼睛。然而,眼前除了无边的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我在哪里?”他迷茫地问自己,“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他竭尽全力去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然而头昏脑涨,嘴唇干裂,脑子里却好像灌了浆糊,什么也记不起来。他试图翻起身来,然而全身却是酸软无力,右腿处更是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彭江北紧靠在他身旁,呼呼的睡着了。地窖里空间狭小,几乎只容得他俩并肩躺下。也许是感觉到李丹青的动静,彭江北猛然睁开眼睛,轻声说道:“丹青哥,你终于醒了。”
“江北,你也死了?”李丹青挤出一丝苦笑,“不过这样也好,咱们兄弟一起上路,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彭江北连忙打断他,“丹青哥,你还没死,我也没死,我们现在躲在地窖里。”
“地窖里?”李丹青摸着脑门只觉得头疼欲裂,“炳和叔呢?他去哪里了?”
彭江北眼神一暗,“我也不知道,他将我们藏在地窖后,我就不清楚了。”他虽然隐隐猜到了后事,但此时却不忍心将残酷的真相告诉李丹青。
“江北,快扶我起来,我要出去找炳和叔。”李丹青激动地抓着彭江北的胳膊,然而,一不小心触碰到了伤口,他忍不住痛呼出声,“啊……”
“丹青哥,你别乱动……”彭江北憋住没哭出声,“团长交代我们在这里躲三天再出去,你现在身负重伤,如果贸然出去被鬼子发现,那岂不是辜负了团长的一番苦心。团长跟我说,等藏好我俩他就会突围,你就放心吧,团长那么好的功夫,应该没事的。”
李丹青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他并未怀疑彭江北的话,只是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地窖里不见天日,二人也不知在里面呆了几日,只觉腹中饥渴难耐。彭江北的干粮袋早就空瘪无物,幸而地窖上覆盖的砖石间有缝隙,尚能透进些许空气,二人虽觉胸闷,但也能呼吸生存。
“丹青哥,我们出去后有何打算?”彭江北打破了沉默,“是南下寻部队,还是北上找嫂子?”
李丹青毫不犹豫地回道:“先找到炳和叔再说。”这让彭江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
此时,李丹青试图翻身,却发现长时间未动的双腿竟没了知觉。他心中一紧,“江北,你掐掐我的右腿……”
“哎呀……”随着李丹青的一声惨叫,他感受到了右腿剧烈的疼痛,但这也让他稍感安心,至少腿部还有知觉。然而,伤口附近已结成大块的血痂,不时渗出粘稠的脓血,情况并不乐观。
二人所处的地窖仅容两人平躺,不能起身,活似一口棺材。彭江北躺久了也觉得浑身酸软不适。
“看来,我们可以提前感受死后躺在棺材里是什么感觉了。”李丹青打趣道。
彭江北却无心说笑,“你还有心情说笑,也不知过了几天,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他的声音中透露出焦虑和无奈。
“这可比当年我在上海提篮桥监狱蹲单间时好多了,至少还能平躺。”李丹青微笑着安慰彭江北,并开始讲述起他在监狱中的经历,试图用这些故事来打发时间,缓解他们心中的压力和恐惧。
又不知过了许久,地窖里变得湿漉漉的。彭江北昏昏沉沉的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全身衣服已被浸湿。他伸手摸索着两边的石壁,发现顺着地窖边上,不断有水珠往里边渗出。
“丹青哥,快醒醒!有水了!”彭江北激动地摇着昏睡的李丹青,声音中充满了惊喜。
两人迅速用水润湿了干裂的嘴唇,又侧身猛喝了几口。虽然水中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土腥味,但在这生死关头,它无异于甘甜的琼浆玉液。
然而,随着地窖里的积水逐渐增多,二人原本的喜悦很快被焦虑所替代。四周溢下的积水迅速上涨,不一会儿就已没过了拳头。他们意识到,如果继续等待下去,恐怕会淹死在这个狭窄的地窖里。
“不能再等了,先出去再说!”李丹青果断地说道。两人开始奋力向上掀动那块沉重的木板,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木板都纹丝不动。二人不知木板上覆盖着千斤砖块,再加上他们早已饥饿无力,自然是无法挪动木板。
彭江北开始慌了神,死亡的恐惧笼罩着他,使他拼命地捶打着木板,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李丹青却保持着冷静的头脑,“诶,省点气力吧,你就是把手捶烂了也出去不了。多动动脑子,用这个凿开木板。”说着,他掏出了随身的飞镖递给彭江北。
“我怎么没想到呀?”彭江北有些不好意思,接过飞镖猛凿了一通,又觉得不称手,便掏出自己的短刀在木板上使劲的雕凿。
随着时间的推移,木板终于被凿开了一个大洞。地窖里的积水也快没到了他们的脖子,情况变得越来越危急。
彭江北把木板上面的砖石一块一块掏出,并顺到地窖的空隙里。忙活了小半天,地窖里也堆满砖石,二人几乎没有容身之地,积水也漫到了口鼻处。
当彭江北又取下一片青瓦后,缝隙里透出一丝光线,刺的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这微弱的光线对他们来说却如同希望的曙光让他们心中一阵窃喜。他们手忙脚乱地伸手用力掀开了木板,终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彭江北紧紧衬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两腿不停地发抖,几乎不听使唤。而李丹青仍是躺在地窖里不能起身,嘴里已经呛了几口积水。彭江北急忙伸出手,用尽全力将他从地窖中拉出。直到两腿的酸麻感渐渐退去,他才扶起虚弱的李丹青,两人相互搀扶着爬出了厨房。
天空下着大雨,到后来竟如同瓢泼一般,雨点打在瓦片砖墙上“啪啪”作响。二人站在雨中,仰头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展开双臂任由豆大的雨点冲刷脸庞,有一种涅槃重生的感觉。
然而,当他们环顾四周时,却发现后院里已经变得一片狼藉。正房和厢房都被炸塌,砖瓦碎石堆了一地。雨水冲刷在垮塌的砖瓦上,那汩汩水流中,竟夹杂着一丝丝殷红的血迹,仿佛在诉说着后院里曾经发生的惨烈战斗。
李丹青让彭江北刨开砖瓦,很快,川军士兵的尸体就被一具具地抱了出来。总共有六具尸体,他们都是赵炳和身边警卫连的亲兵。这些士兵的死状惨烈无比,有的头部中弹,有的胸膛被刺刀捅了个大窟窿。而临近正屋中心爆炸点的两个士兵更是肢体残缺,手脚等人体器官散落一地,现场惨不忍睹。
李丹青拖着伤腿、趴在地上不断的翻找,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地上的砖瓦逐渐被清理,中心爆炸点的位置露出一个深约半米,直径两米的大坑。大坑周围的砖石上粘黏着一些血肉模糊的人体组织。突然,砖缝里一把熟悉的金锁呈现在他的眼前。
“炳和叔……炳和叔……”李丹青颤抖地拿起金锁紧握在手里,心中悲痛万分。泪水混合着雨水滑过他的脸颊,他泣不成声地一遍遍呼唤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只要没找见尸体,团长可能就还活着。”彭江北轻声宽慰着。然而,在这片废墟之中,希望似乎变得非常渺茫。
李丹青痛苦地摇了摇头,心中已经明了,赵炳和已然牺牲。现场的六具士兵尸体都在,赵炳和若是要撤退,绝不会独自逃生。而那把在砖缝中发现的金锁,更是让李丹青确信,炳和叔已不在人世。那金锁,是他留给儿子的唯一念想,若他有意逃生,又怎会将它遗留在此?炳和叔定是在最后关头,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他的身躯,已然在那场爆炸中化为碎片。
此时,已是赵炳和牺牲后的第四天,三月二十日。日军在三月十七日就占领了藤县,他们经过一天的休整,三月十九日主力就已经南下临城。藤县只留下了一个日军小队驻守,还有一队沦陷区的伪军也开进了县城,帮着日军维护秩序、搜捡尸体武器。
城中的空气,弥漫着枪炮的硝烟味与尸体的恶臭。尽管如此,城外的百姓还是陆续回城。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日本人不肆意杀戮、放火焚烧,他们便无法割舍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
日本人扼守着藤县南北两处城门口,而其他两处城门则堵了砖石封闭着。然而,由于兵力有限,几处倒塌的城墙处暂时还无人把守。彭江北就是趁着夜色,背着负伤的李丹青,从北城一处破损的城墙处逃了出去。
赵炳和的牺牲、川军728团的全军覆没,让李丹青的心中充满了茫然与悲痛。然而,他知道,他不能就此沉沦。他必须前行,前往北平,寻找他的妻女。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信念与动力。在这场浩劫中,他失去了亲如兄弟的战友,失去了情同父子的炳和叔,但他不能让自己的家人再受到任何伤害。
沿途城镇都已沦陷,所到之处都是废墟断墙,道路旁不时都能看见围了苍蝇、爬了蛆虫的尸体。各处集镇路口都有鬼子伪军把守盘查,二人不敢走大路,在路边尸体上扒了两身百姓衣服,挑了偏僻小路绕道而行。
两人就这样往北磕磕绊绊地走了约50里路。起初,李丹青还能扶着彭江北自己走两步,但他受伤后,大腿伤口处一直未作处理,弹片扎在皮肉里,伤口已发炎化脓,肿得跟个馒头似的。到后来竟是不能挪步。
更要命的是,李丹青这烧也发起来了,整个人都有些迷糊,但他仍咬牙坚持着,并且他也明白,这种灌了脓血的伤口要是拖着不处理,轻者断腿截肢,重者小命不保。现在尚在逃亡,也指望不上别人,只能靠自己了。于是,他让彭江北点燃了一堆柴火,然后让他拿出短刀在火上消毒后,准备把伤口的弹片取出。
彭江北虽然平日里胆大,但取弹片这事儿以前也从未做过。他轻轻扯开缠粘在李丹青大腿处的麻布,看着溃烂化脓的伤口,拿着短刀有些畏畏缩缩,不敢下刀子。
“彭江北,你怎么像个娘们,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李丹青轻啐了一口,两眼一瞪,“来,就跟你刨熊皮子一样,麻利点儿!”
被李丹青言语激励,彭江北一咬牙,锋利的刀尖挑开伤口。李丹青腿上一共有两块弹片,其中一块深入皮肉有两寸许。彭江北这家伙笨手笨脚的,弄了好半天才把弹片给取出来。这期间,他也没给李丹青找根木棍什么的咬在嘴里,害得李丹青只能紧咬牙关硬挺着。等他取出弹片,李丹青全身已被汗水湿透,疼的早就晕死过去。
可是伤口处理还没算完,李丹青再次醒来后,又让他取出子弹壳,将火药撒在伤口处,引燃了消炎杀菌。于是,可怜的李丹青在彭江北这个“赤脚医生”手里,硬是生生的疼了两回、晕了两次。
在藤县县城里,彭江北从城隍庙的几具川军士兵遗体上搜捡了几个干粮袋。虽然粮袋早已干瘪,又被雨水冲刷殆尽,但贴着布袋总算还能刮下些面糊。两人就这样将就着对付了一日,走到现在又是断了几顿,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走路都有些打飘。
在这沦陷区里,鬼子伪军烧杀劫掠,四处作恶。一路上十室九空,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彭江北知道他们还没脱离危险,只能硬撑着背起李丹青,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北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草丛里露出一截向阳的断墙,一缕青烟从瓦砾废墟中冒出来。彭江北早已饿得眼冒金星,不由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朝着冒烟处走去。恍惚间,他看见墙角里用了三块石头支起的一口破烂铁锅,铁锅下的柴火窜出红艳艳的火苗。锅里煮着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
此时,彭江北有些痴呆麻木,呆滞的眼神直愣愣的盯着那口铁锅,好似全世界就只剩那口锅了。他随手把昏迷的李丹青往地上一放,便径直走向断墙,根本没有注意到铁锅边赤着上身,双手环抱,蹲在地上的三个瘦得跟竹竿儿似的男人。
彭江北也不管那三个哥们儿一脸懵逼的表情和那滚烫的沸水,直接伸手就从锅里捞出那黑乎乎的玩意儿,看也不看就直接往嘴里塞。
“嘿,你他娘的是谁呀?敢抢我们吃的!”那三个哥们儿哪儿见过这么不要脸面之人,关键是彭江北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他们一眼,简直把他们当了空气。
其中一个男人终是憋不下恶气,一脸愤懑的站了起来。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却由大变小,眸子里眼神也由惊愕、愤怒变得恐慌不安。最后,他又抱着头,哆哆嗦嗦地蹲了回去。
彭江北嘴里费力的咀嚼着那黑乎乎的玩意儿,直到后来才吃出了树皮的味道。他拧着眉,似乎苦到了嗓子眼。他右手间不知什么时候还多了一把短刀,握在掌里晃悠着,血槽里还有暗红的血斑。
“喂!”彭江北用刀尖指了指那人脚边的破碗,又向着锅里咧了咧嘴,腮帮鼓动着,依旧还在咀嚼着那块黑乎乎的东西。
看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青光,那人只好乖乖地拿了碗在锅里舀了一碗滚水,还体贴的在嘴边吹了吹,然后战战兢兢的递到彭江北手里。
彭江北接过破碗,也没说话,就着一碗热水把喉间那块嚼烂的树皮狠命整吞了下去,然后伸了脖子,仿佛吞了块石头一般难受的样子,看得地上那三个人都觉得嗓子眼儿里堵得慌。
彭江北可是吃过榆树皮的,那是在东北的时候。三月里,仓里没余粮,地里野菜草根都没影儿,村民们也会刨了这些树皮来填肚子。不过,他们的吃法要比这样精细了许多。榆树的皮厚,得先把外层的老皮剥了,再取里层的嫩皮晾干,碾成粉末,然后用铁锅煮熟,口感要比这种生吞活剥好多了。
突然,彭江北瞪了眼,似乎在锅里看见了肉星子。两只褐红的蛹虫肥滚滚的在锅里翻涌出来,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几个哥们儿心疼得要命,可彭江北一把捞起蛹虫就往嘴里塞。那舒爽爆汁的感觉只让几人舔唇咂嘴。
勉强填饱了肚子,彭江北只觉身上又续了些气力。他留下半锅子树皮给那几个眼巴巴的哥们,背着李丹青继续上了路。前行半里地便到了一处岔路口,一边宽阔平直,一边崎岖蜿蜒,连着左侧起伏的山丘。
彭江北可不想碰上鬼子伪军,于是闷头便沿了崎岖难行的山路走去。道路两边长了一片高大的杨树,一群乌鸦“哑——哑——”的惨叫着从二人头顶掠过,然后蹲在前方枝头愣愣的看着二人,好似在等着不久的一顿大餐。
这条道儿好似很久无人行走,四处布满荆棘和蛛网。越往丛林深处,四周赫然耸立着一片片孤零零的野坟。
此时,李丹青抬了抬眼皮幽幽醒来。这两天他粒米未进,虚弱的身体已到了极限,浑浑噩噩的时醒时睡,也不知道还能撑到几时。
“江北,水……水……”李丹青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丹青哥,你醒啦!”彭江北听见声音,立时将李丹青放下,拧了水壶往他嘴里咕咚灌了几口。
“嗯……”李丹青一直高烧未退,随着一口清水入喉,勉强恢复了神智,“我们这是在哪儿?”
“好些了吗?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是哪儿……”彭江北有些无奈地回答。
李丹青无力的瞥了一眼旁边垒砌的坟头,脑海中却突然想起了不知是谁写的一句诗文,“古墓花影白杨树,满是生死离别处。”他眸间闪过一抹黯然,心想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归处吧,自己磊落一生,想不到到头来竟然死在一个不知名的野坟岗子。
“江北,你自己走吧,就把我放在这儿。”李丹青心中涌起一阵凄楚,“回头要是能找到你于慧嫂,告诉她我在这儿……”
“不!丹青哥,你一定会没事的。”彭江北急忙打断他,“我们只要找到一户人家,让你安心修养几天,你一定就能痊愈。”
“我好累啊……我想睡了……”李丹青说着说着,眼皮又沉沉地垂了下来。彭江北看着他这样,心里焦急万分。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些什么,否则……他不敢再往下想。
李丹青再次醒来,只觉得四周漆黑一片,耳边响起“哑哑”的怪叫,那声音凄厉而阴森,只叫人毛骨悚然。突然一阵劲风袭面,一只大鸟扑腾了羽翅停在他的脑门上。那鸟的利爪勾住了他的口鼻,两只乌亮闪烁的小眼直勾勾的盯着他,如同死神的凝视。
“娘的,想不到老子今天竟然要葬身鸟嘴……”李丹青心中苦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最后的意识在脑海中回荡,“来生再见了,于慧……”
“嘿嘿,鬼东西,总算逮着一只。”一个声音从耳畔间传来。
李丹青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神的来临。昏昏沉沉间,他感觉眼前一阵扑腾乱叫,还有彭江北那兴奋而又略有些气喘的声音。紧接着,他干涸发裂的嘴唇被人扳开,一股温润粘滑而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腥臊味的液体缓缓的流入他的喉间。
原来这三月的林子里也没啥野物可寻,彭江北又不敢随意开枪,只能拿了李丹青的身体做诱饵,来套住这只贪嘴的乌鸦。得手后的他一刀剁了鸟头,然后倒提着爪子,就把殷红的乌鸦血灌进了李丹青的嘴里。而那死去乌鸦不多的二两皮肉,也被他拔了毛、掏了内脏,直接塞进了嘴里啃食。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丹青渐渐感到身边涌起一股暖意。他费力地张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右侧的灶洞里塞了几根柴块,那红红的火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又如春日里的暖阳,点燃了他心中那一束微光。
彭江北终是在偏僻的山坳发现了一处人家。自从那晚让李丹青喝了乌鸦血后,他就用树藤编了个担架,拖着李丹青在野林子里艰难地走了两天两夜。
途中,李丹青已经不省人事。彭江北只得抓了蜈蚣、蚯蚓,先在嘴里咬碎嚼烂后再吐了灌在他嘴里,帮他续着一条命。
这户人家男主姓江,单名一个斌字,年纪比李丹青大两岁。他说话不算利索,黑脸虬髯,迎人一脸憨笑,一眼便知是个矮壮直爽的汉子。江斌一家四口,除了妻子外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大的五岁,小的才三岁。
一家人独门独户,孤居在杨树岭的山坳子里,离了最近的西黄村也有两里地。江斌守着祖上留下的两亩薄地,还租了山沟里地主家的三亩水田。闲暇时,他也到杨树岭打些野物或是砍些木柴来贴补家用。家中虽不富足,但也能凑合着过去。
女主小翠温婉贤良,二十出头,苹果脸、麻花辫,宛如小家碧玉般可人。听说李丹青他们是在前线打鬼子受的伤,她心生怜悯,便收留了他们。为了款待这两位抗日英雄,小翠甚至把家里仅有的十来斤高粱米都熬成了粥。而她自己则带着两个孩子吃那难以下咽的枯树皮和野菜根。
这个简陋的家中一贫如洗,左右只有两间土墙房:一间卧室和一间搭了茅草的厨房。最初,江斌把李丹青和彭江北安置在厨房的柴火堆里,但灶膛里冒出的烟火熏得李丹青咳嗽不止。后来,他也觉不妥,便和彭江北一起在屋前搭了个草棚子,地上再铺了些干草,将就着让二人住了进去。
李丹青静养了几日总算回了阳,脸上恢复了几分生气。他深知,这都要归功于江斌一家的悉心照料。为了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他让彭江北拿出十块银元作为伙食费交给他们,同时吩咐他到镇上去采购些粮食。
江斌看着李丹青虽然伤口肿胀已消,但不时仍有脓血流出,还特意找了个郎中来替他医治伤腿。
乡里的郎中也不比部队里的军医。他留着一小撮俏皮的山羊胡,两颊如同刀削一般消瘦。他查看过李丹青的伤口后,竟是从布袋子里拿了一把小刀,熟练地刮去了伤口处的淤血和腐肉。接着,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搓了一些草根树皮,放在嘴间嚼烂成汁后,和着唾液淬在伤口处,再将嘴里的草根吐出敷在创面。最后,他竟然还取了一坨干牛粪,加水捣散后,一股脑儿地敷在草汁上。一番操作看得李丹青不明就里、目瞪口呆。
然而,不得不说,尽管这位山羊胡郎中医治的手法有些难以解释,但是疗效却有些神奇。没隔几日,李丹青伤口炎症已经得到控制,消了肿,退了烧,伤口处也不再有脓血流出。
山里的夜晚黑得深沉而纯粹,江斌一家为了节省油火,天一黑就早早地上了床。夜风凛冽,带着山间特有的潮腥味,透过草缝直往人心窝里钻。李丹青躺在床上,呼吸起伏间,伤口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思恋彻骨。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却感觉到彭江北轻轻地将上衣盖在了自己身上。
李丹青裹紧了单薄的衣衫,打心底里感激彭江北一路的照顾。尽管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家中的妻女,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伤势再也经不起长途奔波的折腾。如果强行赶路,只会成为彭江北的累赘。并且二人现在只怕已算阵亡名单上壮烈的战士,偌大的华北都已在日本人手里,就算他心中悲愤不甘,又能如何?他只能默默地接受现实,养好伤,等待着重返战场的那一天。
迫于现实的无奈,彭江北和李丹青二人只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暂时安顿下来。看着月圆转缺,不觉时日已过半旬,在江斌一家的细心照料下,李丹青不仅退了烧,伤口处也结疤恢复。
据江斌闲聊时透露,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泗水县的二旗山,距离他们离开藤县已经过去了两百多里。杨树岭山谷里空气清幽,人迹罕至,纵使山外兵祸连连,但山中却好似世外之地。十多日来,除了江斌的哥哥从西黄村来访过一次,山野里人迹难寻,空幽安宁。
彭江北主动帮江斌分担了一些农活,闲暇时也到山里打些野物,毕竟他本就是猎户出身,时不时二人还能碰上一两只山鸡野兔,正好剥了皮改善生活。
李丹青杵着拐杖,伤腿还不能走动,闲来无事就在家中当起了教书先生,每日里摇头晃尾的带着江斌的两个儿子“呀呀”的读诵《千字文》。
那五岁的大娃叫八月,虎头虎脑的还听李丹青这个教书先生管教,先生念一句,他便鹦鹉学舌的读一句。可是那三岁的小满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调皮鬼,小家伙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一对乌溜溜的招子满院子里东张西望,一个不留神,他便捡了一根木棍捣弄着地上的蚂蚁爬虫,惹得李丹青哭笑不得、一肚子挫败感。
春分刚过,江斌便带着彭江北扛着犁头下了山沟去翻地。而家里的妇人忙完了屋里的琐碎活,便收捡了一堆脏衣服,端起木盆,拿起锤衣棒准备出门。突然,一个刀疤汉子带着三个吊儿郎当的黄皮伪军大摇大摆的闯进了院子,两个孩子少见外人,被吓得立马躲到了母亲的身后。
“江斌,快给老子滚出来!”那刀疤汉子人还没进院子,粗犷的嗓门就在前方路上炸响。
进了院子,刀疤一眼瞥见了草棚里横躺着的李丹青,不客气地上前踹了他一脚,随即想是闻着了那一股子牛粪味和汗馊味,他瞪了眼,掩住口鼻,嫌弃的问道:“这谁呀?”
“不哭,不哭,娘在啦……”妇人轻声安慰过两个孩子,放下木盆。她眼神中闪现一丝慌乱,不过很快撩起眼前的一溜青丝掩盖过去。她横身挡在刀疤面前,轻蔑的说道,“蒋二狗,这是我堂弟,关你啥事?你不在山里当你的土匪,跑回村干啥?”
李丹青不料这山里突然会闯来二狗子,尽管腿脚不便,但他手里扣了一把飞镖,随时准备动手。听闻他们似乎认识,便侧卧着身子,静观其变。
蒋二狗身穿一身黑绸褂,看到小翠就像狗熊见到了蜂蜜,顿时把李丹青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嬉皮笑脸地凑近小翠说道:“小翠,皇军任命我当了保长,我蒋二狗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啦。只要你跟了我,以前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怎么样?”说完,他伸出手指轻佻地勾起小翠的下巴,神色间满是轻薄挑衅。
小翠瞬间柳眉倒竖,猛地退后一步,指着蒋二狗啐了一口:“呸!蒋二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就不怕江斌回来,再给你脸上砍上一刀?”
蒋二狗摸着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冷哼了一声,森森地说道:“江斌?那一刀,老子可一直记着,早晚弄死他!”
“你敢!”小翠怒喝道,“蒋二狗,我劝你少干些缺德事。人在做,天在看,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哼,报应?你看老子过得有多舒坦,现在整个泗水城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老子不高兴,全村人都别想过清净。哼,不识抬举!你两口子就给老子等着吧。”蒋二狗目露凶光,转过头朝了屋子里看去,“江斌呢?叫他出来!跟老子去西庄修炮楼!”
小翠冷漠的别过脸,“江斌不在家。”
“嘿嘿……不在家?”蒋二狗顿时露出淫邪之色,“你们几个,给我把门看好咯。”
“蒋二狗,你要干嘛……”小翠立时警觉起来,她刚一转身,却被蒋二狗猛地拽住了头发,往了屋里拉扯。
“你个天杀的!蒋二狗你不得好死……放开我……”
“嘿嘿,你个骚娘们,老子今天就要尝尝鲜……”
屋外,两个娃见自己的娘亲被人粗暴的拖进了屋,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而院子里,其余三个二狗子却是像看猴戏一样,满脸邪魅的坏笑。
“狗日的!”李丹青眼见着再不出手小翠就要受辱,暴喝一声从草窝子里扑了出来。
起初,几个二狗子见李丹青病恹恹的躺在草窝子里就如同一条死狗,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只等最近一人被一把抹了脖子,他们才瞪大了眼睛惊恐的后退两步,慌乱的拉动着手里的枪栓。
李丹青腿上受伤,左臂使不了劲,驳壳枪还被彭江北藏在了屋后的老鼠洞里。他心里寻思着,靠了右手两把飞镖对付三个二狗子,只得先行干翻一人再说。
“蒋保长……”两个二狗子惊叫起来,可是刚喊了半声,却发现了更加恐怖的一幕。眼前那瘸腿的汉子坐起身来,随着手间连番抖动,两把清冷锋利的飞镖精确地插在了他们的喉间。他们瞪了眼仁,不可思议的喃喃了两句,便倒在了地上。
“骚娘们,裤腰带系这么紧……”那蒋二狗一边按着扑腾的小翠,还没得手脸上已被抓了几道血印。恼怒间突然听见外边喊他名字,他回头下意识的应了一句,“啥事……”
蒋二狗连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他疑惑地皱起眉头,一把拽起衣裤,急匆匆地跨出门查看情况。可当他刚走到门口,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惊呆。
院子里,他那三个一向嚣张跋扈的手下,此刻像三根倒下的木桩一样,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坝里。而那个一直病恹恹、看似无害的年轻人,竟然趴在地上,手中紧握着一个二狗子的长枪,正拉动枪栓,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指向了自己。
蒋二狗心头一沉,神色骇然,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地缩回脑袋,转身就从屋后的窗户跳了出去,一边逃命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杀人啦!江斌家藏了抗日分子!”
自从日本人占领泗水城后,为了强化对沦陷区的统治,便召集原来的本土官员开会。那些日本人满脸“善意”的表示,希望这些官员能继续为“皇军”效力,和他们携手治理乡镇,为实现“大东亚共荣”而共同努力。许多不愿屈服的同胞立马被鬼子杀害,而一些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就顺势当上了乡长保长,成为汉奸走狗,帮着日军征粮拉壮丁,借着鬼子的威风,在地方上为所欲为。
蒋二狗就是其中臭名昭著的一个狗腿子。他早些年在村里就没少干坏事,偷鸡摸狗、调戏妇女,什么恶事都干得出来。后来,他更是纠集了几个当地的泼皮二杆子,就在二旗山干起了杀人越货的买卖。鬼子还没占领泗水城前,他就是被官府通缉的要犯。可鬼子一来,他立马就带着那帮土匪下山投奔了日本人,从土匪头子摇身一变,成了西黄村的汉奸保长。
蒋二狗脸上那道醒目的刀疤,就是当年他想占小翠的便宜不成,被江斌迎头砍了一刀留下的。虽然他后来进山当了土匪,但跟江斌一家的梁子也算是彻底结下了。
那蒋二狗大字不识一个,却是一肚子坏水。这家伙为了在皇军面前邀功,回村没两天,就主动带着炮楼里的鬼子伪军到村里拉壮丁去修炮楼。
并且这狗东西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不讨村里人待见,所以他就拉着小鬼子挨家挨户地抓人,想借此机会在人前立威。对那些和他沾亲带故的,他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走个过场;但要是碰上平日里和他有过节的,那可就惨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借了鬼子的手来打击报复,把人家家里的青壮老小全都五花大绑地押走。
江斌家独居在杨家岭,离了西黄村有两里地远。蒋二狗带着小鬼子进村拿壮丁,心里想起与江斌的过节,便叫上三个二狗子到他家抓人。可是哪知半道里却冒出个程咬金,坏了他的好事不说,还杀了几个皇协军。
看着蒋二狗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李丹青心里明白,这狗东西肯定是回村报信叫人去了。可他瘸着腿也追不上,只好杵着长枪回到屋里喊道:“小翠,快叫江斌出去躲一躲。”
小翠还趴在床边嘤嘤哭泣,听了李丹青提醒,她抹了一把凌乱的头发,猛然起身往了屋子外跑去,“丹青大哥,你也上半山腰的观音岩下躲一阵吧。”
李丹青本来想把两个哭闹的孩子一块带上山,但这两个小家伙却哭喊着追着小翠往山下跑去。
“哎……”李丹青一咬牙,却是连两个娃子也追不上,不由得扭头跑到屋后取出了驳壳枪,一瘸一拐的往山上爬去。
他摸爬着往山腰走了七八百米,山间一片巨石下,石壁上凿了半截观音像,石像前还摆了一盏缺了口的破碗,周边泥土里插了些断了半截的香烛。
李丹青心想,这里应该就是观音岩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坐下歇口气,彭江北就呼呼地追了上来。
“江北,江斌他们一家呢?”李丹青急切地问道。
“小翠让我先走,他们说要回屋收拾些衣物和粮食。”彭江北回道。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命啦?快,你赶紧叫他们上山来,别再磨蹭了!”李丹青有些恼怒地催促道。
“哦。”彭江北应了一声,又赶紧转身往了山下跑去。
然而,当彭江北气喘吁吁地回到江斌家时,却发现屋子里已经一片狼藉,江斌一家也不见踪影。
这次,进村抓壮丁的鬼子和伪军来了好几十人。那个矮个儿的鬼子军官,听完逃回的蒋二狗报告后,脸色骤然阴沉。他得知村里的抗日分子居然还打死了皇协军,愤怒地命令手下将全村人都集中到打谷场,打算给西黄村的村民们一个“教训”。
没过多久,蒋二狗得意洋洋地押着江斌一家人走了过来。此时,矮个儿鬼子军官已经站在了院坝中那棵巍峨的大榕树下。他滔滔不绝地用日语讲了一大通话,然后挥手示意旁边的翻译官进行转述。
“松岛太君说了,”翻译官开始传达,“日本人是来泗水城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是为了带着中国人过上好日子。从今往后,大家要效忠‘皇军’,争做顺民,捐钱捐粮,支持‘皇军’的大东亚圣战。今天为了表示中日友善,皇军还特意邀请了几位女士到据点去看戏。”
“看戏?看什么戏啊?”乡亲们纷纷议论起来,脸上满是疑惑和不安。
“哼,我看这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有人冷哼道。
“为什么只让女人看戏?俺也想看戏。”一个男人不满地嚷嚷道。
“放了我家男人!”几个被抓了壮丁的女人家属也开始哭喊起来。
“小鬼子这次不是来抓人去修那该死的炮楼吗?”蒋二狗一开始也摸不着头脑,直到他瞥见那鬼子军官一脸淫邪地盯着旁边的小翠,才算明白了鬼子的意思。
“都给我听好了!”蒋二狗大喝一声,带着一队耀武扬威的伪军把人群分开,“男人站左边,女人站右边,快点!”
人群被迅速分开,这时,几个小鬼子开始在女人堆里挑挑选选,最后拉出了十来个年轻媳妇和黄花闺女。
“蒋二狗,你又耍什么花样!”有人愤怒地大喊。
“娘,我不要去看戏…”一个闺女带着哭腔呼喊着。
人群之中一阵嘈杂,但面对小鬼子手中明晃晃的刺刀,村民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这时,不知谁在人堆里嚎了一嗓子,“大家别被日本人给骗了,他们分明就是想糟蹋我们的女人!”
这一嗓子就像火星点燃了干柴,村民们立刻群情汹涌,对着小鬼子和蒋二狗破口大骂。两三个热血青年更是冲动地想要冲上前去夺回自己的媳妇。
江斌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前排,听到这话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之前在镇子里就听到过日本人糟蹋中国姑娘的传闻,现在终于明白,这帮鬼子哪里是要请女人们去看戏,分明就是想把她们拉进炮楼当慰安妇!
就在这时,“砰砰”两声枪响如同晴天霹雳,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年轻人身体猛然一颤,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鲜血从他们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他们的四肢不自主地抽搐着,眸子里映着惊恐与愤怒。
这血腥的一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心惊肉跳,愤怒与悲痛交织在心头,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哭泣声和哀嚎声在空气中回荡。
在以前,即便是抓捕了犯人,也得关押候审,等待秋后处斩。泗水城沦陷后,村民们虽然曾听说过日本人占据了县城后的种种暴行,但此刻亲眼目睹这血腥的场景,他们才真正意识到日本人的凶残与无情。他们被吓得连连后退,脸上写满了恐惧与无助。
“满斗!”一位年迈的老人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跌跌撞撞地冲向倒在地上的青年。另一位妇女则瘫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另一名青年的身体,哭得泣不成声,“青山!我的儿啊!”
矮个鬼子军官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生死、肆意践踏他人尊严的感觉。他环顾四周,看到村民们惊恐的眼神和瑟瑟发抖的身体,感到非常满意。
为了进一步达到震慑的效果,他一把拽过旁边的江斌,将其狠狠地摔在地上。江斌痛得呻吟出声,但鬼子军官却毫不理会。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军刀,嘴里叽里呱啦地讲了几句日语。虽然村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从他狰狞的表情和手中的军刀可以猜测出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身后的翻译官战战兢兢地翻译道:“皇、皇军说,村里居然有人敢反抗皇军,他、他要让你们看看,与皇军作对的下场!”话音刚落,鬼子军官便高举军刀,猛然向江斌砍去。
“啊!”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惊恐的尖叫,随即像一群被惊扰的麻雀“呼”的向后退出了三四米。只见刀锋划破空气,“嗖”的一声砍在了江斌的脖子上。
小翠原本还茫然不知那些小鬼子抓了自家男人说些什么,突然间,一道青光闪过,那把军刀从她男人的脖颈上狠狠砍下。一颗人头,伴随着血雾的喷溅,“咕噜噜”滚了两圈,最后竟然停在了她的脚边。
“啊……啊……啊……”小翠的尖叫声凄厉而绝望,划破了这片被恐怖笼罩的村庄。那鬼子军官,面带狞笑,举着血淋淋的军刀,竟一步步向她逼近,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军刀。
小翠身边两个年幼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他们哪里想到,这些来自地狱的魔鬼竟是如此的残暴和血腥。那恶魔终是残忍的一刀劈下,两个孩子嘴里只痛苦的喊了一声“娘……”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血流如注。
“畜生!”有人怒吼。
“这还是孩子啊……”老人们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小鬼子,蒋二狗,你们不得好死!”愤怒的男人们振臂高呼。
“西黄村的男人都死绝了呀……”女人们泪流满面。
“狗日的!老子和你们拼了!”一声怒吼,振奋人心。
女人们呼天抢地的哭声,像是一把火,点燃了西黄村乡亲们心中的怒火。那些先前被抓了壮丁、被押在侧面的青年人,此刻也挣脱了束缚,跟着前排的男女老少,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些鬼子。
鬼子军官眼见民怨沸腾,犯了众怒,他瞪着眼,挥舞着手中的军刀,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狰狞。而此刻,趴在高处的鬼子机枪手也“哗啦”一声拉开了机枪的保险,“哒哒哒”的枪声随即响起。
前排的村民顷刻间像被疾风吹过的麦地,成排倒下,空气中顿时血雾飞腾。
“蒋二狗,你狗日的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小日本,我操你祖宗﹗”
“啊……”那蒋二狗听着村民的谩骂,看着眼前血肉横飞,双手抓扯着头发,惊愕得张大了嘴巴。他也没想到事情到现在竟会演变成一场血腥的屠戮,更何况村民之中还有他家的三姑六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了那鬼子军官一个劲的磕头求饶,“太君,别杀了……别杀了……”
可是事到如今悔之晚矣,那鬼子军官一脚将蒋二狗踢翻在地,仿佛一头发了疯的猛兽,眼中几近癫狂,“米娜够诺西!米娜够诺西……”
……
从听到村子那头响起的第一声枪响开始,李丹青便觉得心跳加快,他连滚带爬的来到山下,耳边却传来了更加密集的枪弹声。
突然,山路上一个人影踉跄跑来,李丹青凝目看去,来人却是彭江北,只见他气喘吁吁,表情悲苦,嘴里抽泣着好像丢了魂似的。
“江北,江斌一家呢?”李丹青急切地问道。
“都没了……全都没了……”彭江北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鬼子屠了村,一个都不剩……”
原来,彭江北下了山后,蒋二狗已经抓了江斌一家,押往西黄村。此后,他躲在村头的一处房顶上,全程目睹了打谷场里的大屠杀,只是手里没有家伙,也阻止不了这场血腥的屠戮。
李丹青一瘸一拐的赶到村中。当他看到眼前的惨状时,顿时气血翻涌,脑子里一阵眩晕,差点栽倒。打谷场里早已血流成河,一百多位乡亲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泥土被血水染红,低洼处汇聚成一滩滩血泊。特别是江斌那死不瞑目的头颅边,蜷缩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小满俯身向下,卷曲的身子只有小狗般大小。八月仰面向上,惨白的小脸上嘴唇微张,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空洞的望着天空,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怨。
“小鬼子,我操你们祖宗!”李丹青嘴唇紧咬,两眼充火,巨大的愤怒仿佛要将他撕裂开来,嘴角流出了殷殷的血迹。
“蒋二狗,老子要活剥了你!”彭江北的怒吼声在寂静的村庄中回荡。他的目光在死人堆里搜寻,突然定格在一个熟悉的面孔上。
那蒋二狗,此时就像一条垂死的土狗,跪在地上,脑袋耷拉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彭江北冲上前,一把将他提起,冰冷的枪管紧紧抵住他的脑门,但他却毫无反应,仿佛已经失去了灵魂。
“慢着!”李丹青紧握的拳头拽得“嘎吱”作响,他强忍着怒火,低声问道:“小鬼子往哪里去了?小翠呢?”
蒋二狗声泪俱下,他颤抖着双手,竟是一把抓住彭江北的枪,扣动扳机想要自杀,“二叔……四喜……都是我害了你们……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啊……呜呜……”
“哼!想死?没那么容易!”彭江北一把将蒋二狗摔在地上,冷冷地说道:“告诉我小鬼子往哪个方向跑了,我给你个痛快的。要是你还有点良心,就快点说,不然晚了村里的姑娘就救不回来啦。”
“你们要救人?”蒋二狗抬头瞟了一眼二人,似乎有些不信,“西庄据点出来的鬼子伪军有十七八人,就你们两个,去了也是白白丢了性命……”
“这个你就别管了!”彭江北一脸不屑地打断他的话,“七尺高的汉子,就是搭上老命也要杀几个鬼子!你认得路就赶快带路,老子暂时留着你小命。”
“娘的,老子今天也豁出去!小鬼子六亲不认,我蒋二狗也做回英雄!”蒋二狗说到此处,眼里却蹦出一股子山匪的狠劲,绿着眼起身朝了一处屋子走去。
李丹青没有阻拦,等蒋二狗出来时,却见他背了一把太平刀,手里提了五六盏马灯。他狠狠地将马灯砸在地上的棉袄上,然后将那件夹着玻璃渣子的棉袄套在身上。隔了老远也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煤油味。
“走!”蒋二狗虎虎地走在前面,一副拼命的架势,“我给你们带路。”
李丹青负伤行走不便,彭江北只能背着他,紧随在蒋二狗身后。他们两人身上揣着两把盒子炮,三十多发子弹,另还有两颗手榴弹。刚才热血上头不计后果,现在走到半道,凉风“嗖嗖”地灌进怀里,才让人感到一阵寒意。李丹青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该对付这帮鬼子。
他瞅一眼在前带路的蒋二狗,看他那决绝的架势,怕是要和小鬼子拼命。然而,李丹青心里明白,就蒋二狗那怂样,只怕关键时刻也指望不上。他转过头,皱眉打量着周边的玉米地,寻找着可以利用的地形。
“丹青哥,我们该咋办?”彭江北背了人,嘴里呼呲呼呲的喘着粗气,语气中带着一丝心虚。
“还能咋办?老子动不了,就算咬也要咬死他们!”李丹青岂能不知彭江北的担忧,但箭在弦上,这个时候也不能有半点胆怯。他心想,今天要是撩在这儿,就他娘的当是死在藤县没跑出来。男人只要站着就该活口气,窝窝囊囊的看了小鬼子糟践自己同胞姐妹,屁都不敢放一个,还叫啥爷们。
估摸走了一个时辰,蒋二狗带着他们抄了近道,终于抢在前面截住了鬼子伪军回据点的必经之路。路边有颗大榕树长得格外粗大,树干足够五六人合围,枝丫伸展,枝繁叶茂,树冠覆盖了十来米宽的路面。道路两旁的环境也十分有利,一边是高粱地,一边是个小土坡,非常适合隐蔽埋伏。
“别走了,就这儿!”李丹青见地形有利,果断叫停了二人,“蒋二狗,你上树去。彭江北,你守住那个小土坡。”
“啥?”蒋二狗瞪了眼,不知李丹青的用意。
“叫你上就上,哪来那么多废话!”彭江北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催促着他赶快行动。
“你不是要做一回英雄吗?待会见鬼子走到树下,你只管跳下来,用你的太平刀狠狠招呼小鬼子。”李丹青心想,既然蒋二狗一心寻死,那就让他给鬼子们来个中心开花,也算是为自己赎罪。而他与彭江北则分别埋伏在高粱地和小土坡上,左右夹击。能否对付得了这几十个鬼子伪军,是生是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小鬼子的队伍终于出现在了土路上。一个骑马的矮个子鬼子军官领头,身后跟随着三个鬼子、四个伪军以及一个翻译官。队伍后面还有四个鬼子和六个伪军,他们中间押着十来个被绳索绑成一串的女人。
自从日本兵占领泗水后,他们几乎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因此,这帮畜生一路上都显得十分放松,嘴里哼着小曲,队形也是稀稀拉拉。
鬼子军官和翻译官还在说着什么,叽里呱啦的,全然没有察觉到眼前的危险。当队伍走到大榕树下时,李丹青率先瞄准了鬼子军官,五十多米的距离对他来说并不是问题。即便是受了伤趴在地上,他也是一枪将军官撂下马来。彭江北随即开火,一枪干趴了鬼子机枪手。
枪响后,李彭二人并未停手。他们趁鬼子发愣的功夫,手里的二十响连续击发,“砰砰”几声枪响过后,又有三个鬼子应声倒下。
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栽倒在地,小鬼子这才回过神想起反击。他们慌忙趴在地上,各自朝着高粱地和小土坡射击。
彭江北在小土坡后打得很鸡贼,他狡黠的放了两枪后,便迅速窜到了几米开外。等露头打死一个鬼子,他又迅速躲开,让小鬼子根本无从判别他所在的方位。他本想扔颗手榴弹,无奈这么近的距离,只怕误伤了村里的女人,犹豫片刻后只得作罢。
相比之下,李丹青躲在高粱地里就没有这么从容。由于他无法跑动,只得在自己身前垒了石块作掩护。他人躲在石块后,可是暴露了位置,鬼子们的子弹如雨点般打在石块上,碎屑四溅,逼得他不敢冒头。
眼见小土坡那人太过于难缠,鬼子们留下几人应付,剩余的人便向了高粱地靠拢。其中一两个鬼子甚至悄悄的摸出了南瓜手雷,准备先给高粱地里轰上一遍。
“蒋二狗!”李丹青眼见鬼子们围攻而来,自己却无法露头反击,情急之下大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蒋二狗挥舞着一把大刀,直接将一个鬼子的脑袋劈成两半。
“小鬼子,我操你八辈祖宗!”蒋二狗瞪着眼睛,挥舞着太平刀在鬼子堆里横冲直撞,嘴里狂笑着,“哈哈哈……来呀,你蒋二爷在此。”
这种太平刀又称朴刀,柄长刀厚,使用者双手握刀,挥舞开来霸气十足,两米之内无人能近身,清末年间不知有多少红毛鬼子都葬身于这种刀下。这些小鬼子仓促之间也未及上军刺,转眼之间,又被他接连砍翻了两人。
“蒋二狗,你疯啦!”一个伪军认出了他,言语里有些惊讶。
“老子没疯!”蒋二狗怒吼着,分神之间却被一小鬼子打了冷枪。他身上的煤油瞬间点燃,整个人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
“小翠,我对不住你,你男人的命……还你……”蒋二狗扑向了两个鬼子兵,与他们翻滚在一起。在一阵惨绝人寰的鬼叫声中,现场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
小鬼子现在已完全乱了方寸,左右皆有埋伏,甚至连头顶上都还有人杀出。
彭江北趁机打死了最后两个鬼子兵。李丹青也敞开嗓子躲在高粱地里叫喊道:“二狗子投降不杀!”
皇协军本就怕死,见周边的日本兵都死得差不多了,便直接举了枪跪地投降。可是等李丹青和彭江北走了出来,二狗子们见对方只有两人,瞪了一双死鱼眼有些后悔。
三个人,两把枪,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就这样利索的消灭了八个鬼子和一个翻译官,皇协军里也死了三个,伤了两个。这场战斗可谓是大获全胜,李丹青长长地吐了口闷气,这一战,也算是为藤县牺牲的三千将士们报了仇。
战斗结束后,李丹青用枪指着几个抱头蹲地的皇协军俘虏,而彭江北则迅速为被俘的女人们解开绳索。绳索一松,七个女人瞬间委屈的嚎啕大哭。然而,另外四个女人却是愤怒地冲向鬼子的尸体,狠狠地踢打,甚至连那几个活着的皇协军也被女人们打得直叫爹娘。
“小翠……小翠……你看看我,我是彭江北啊。”望着眼前头发蓬乱,眼神呆滞的小翠,彭江北和李丹青无奈的相视一眼,只怕是她受了刺激失了心智。
然而,就在这时,小翠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猛地窜上前去,她抓起一块碗大的石块,狠狠地砸向那个杀害了她丈夫和孩子的鬼子军官。她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地猛砸下去,直到浑身力气用光,直到那鬼子不成人形。
……
此时的西黄村只剩一片血腥与悲凉,原本有百十来口的村落,现在只剩下十几个寡妇在嘤嘤的哭泣。她们看着满地的亲人遗体,心如刀割。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女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李丹青知道,日本人迟早会回来报复。于是,他决定在村口挖一个大坑,将村民们的遗体集体埋葬。夜幕降临后,他点燃了火把,带着女人们开始了这场沉痛的葬礼。火光映照在她们泪痕未干的脸庞,也照亮了她们坚定而悲伤的眼神。
“小翠,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往前走。你要看开些。”李丹青劝慰道,“出了这种事,谁都怨不上,只怨这世道不公,恨这杀人不眨眼的鬼子。我们准备明天一早就走,小鬼子很快就会杀回村子,你也跟着其他姐妹到别处避一避吧。”
小翠眼眶红肿,神色憔悴,木讷的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一弯腰突然“扑通”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妹子,你这是干什么。”彭江北连忙扶起她。
“我感激你们杀了鬼子,替我男人和两个娃报了仇。”小翠哽咽着说道,“要是没有你们,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
李丹青听出小翠话中有话,不禁皱起了眉头劝慰道:“妹子,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命只有一次,活着就要干点正事。我的妹妹和叔叔也是死在日本人的枪下;江北兄弟全家都被日本人杀了……难道我们就不活了吗?不!我们要活的更好!我们要留着命杀小鬼子!为我们的亲人报仇!为全中国那些惨死的冤魂报仇!”
小翠似乎被这番话打动,眼里有了光亮,她呆呆地看着两人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我也不想死了……今后就跟着你们打小鬼子!”
李丹青与彭江北惊愕地对视一眼,他们万万没料到小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今天这种情形,他们想要回绝,又怕她会想不开走了绝路,只得先答应了下来。
清晨时,山风呜咽,接着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李丹青戴着斗笠,静静地站在雨中,而彭江北则在一旁挥汗如雨地撅着锄头。遵照小翠的意愿,他们将江斌父子三人的遗体单独安葬在杨家岭。原本打算为他们打造几口棺材,但时间紧迫,只得给他们裹了草席,匆匆下葬。
小翠身着素衣白缟,跪在坟头低头啜泣。入土之时,纸灰随风飘散,残香袅袅升起,随着祭洒的酒浆遁入泥土,仿佛也将小翠那凄凄的眼眸带入了漆黑的墓穴。
七年的相守相知,如今却是阴阳相隔。双凫一雁,纠缠已空,这无尽的悲痛,如何不让人心如刀割?可怜一双幼儿尚未成人,却惨遭毒手,逝之东隅,怎不叫人肝肠寸断,坟里坟外何处话悲凉。
然而,世事无常、生离死别,李丹青已经看的太多。他默默地长叹两声,拄着拐杖与彭江北一同转身离去。
在村子里逗留了将近一个月,李丹青越发牵挂远在北平的妻儿。就在他们走到村口时,雨雾中,小翠挽着一个包袱真还追了上来。
于是,北上之行又增加了一位旅伴。彭江北步履轻盈地负责提包探路,小翠沉默寡言走在中间,而李丹青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最后。这一幕,像极了西天取经的师徒几人。他们历经磨难,却天南地北的走到了一起,走上了这条漫漫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