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北平寻妻

几人避开熙攘的集镇,选择了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径,蜿蜒前行。一路上荆棘遍地、又赶上连日的阴雨绵绵,使得原本就崎岖的山路变得泥泞难行。脚下的鞋子沾裹着泥土,每一步都显得湿滑而沉重,密密的雨丝顺着额头流下,浸湿了衣衫,更显狼狈不堪。

他们原以为小翠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这个女人竟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坚韧。尽管冷雨扑面,疲惫不堪,可她却冷峻的咬着牙,任由枝条荆棘划破衣衫、割破脸颊,好似唯有折磨自己才能减轻她内心的痛楚。

悲苦如同无尽的黑夜,带着绝望与凄凉笼罩着她。小翠眉眼里始终压着一抹阴云,有时走着走着,她会突然毫无征兆的蹲伏在路边,嘤嘤哭泣。一夜之间亲人尽逝,这种痛苦深入骨髓、刻骨铭心,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无以承受。然而,一切都已无法更改,心灵的创痕只有交给时间慢慢治愈。李丹青和彭江北只能尽力安慰,期待她能早日走出阴霾。

原本预计十来天的行程,几人因为绕了山路,整整走了二十天才到达平原县境内。这时,李丹青的腿伤和左臂的伤口都已经痊愈,他们也不再需要躲躲藏藏,于是沿着大路加快了脚步。

然而,沦陷区的物价飞涨,让人咋舌。在泗水城地界,老百姓还认银元,一块银元能买下不少东西。但一进入平原县境内,日本人和汉奸们就强迫当地百姓使用华北联合银行的钞票。这种一元钞票上印着一条腾飞的巨龙和一个不知名的老头。起初,一元纸钞还能兑换两块银元,但没过几天,半块银元就能换上十元纸钞。

看着纸钞迅速贬值,百姓们纷纷捂着银元不愿兑换,更别提拿家里的粮食来换了。李丹青身上所带的钱粮也所剩无几,即便手里还有几块银元,在集市上也买不到粮食。

两个大老爷们饿上几顿倒也无所谓,可现在却让小翠跟着一起遭罪,这让李丹青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天际线上,映入眼帘的一座高墙大院显得突兀而熟悉。

“叶家庄!”李丹青眼前一亮,心头一阵惊喜。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皮,不由加快了脚步。

想当年,他曾在这里开仓放粮,虽说帮着燕子山的土匪打下了这个庄子,但是也从土匪手里救了叶家老小的性命。现在,他也不确定叶承德这老儿还买不买旧账,但眼下几人已经断粮两天,李丹青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庄子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讨些人情,筹点粮食。

庄子前苔痕新绿、红灯高挂,那朱漆的大门如今已粉饰一新。只是那高大的青砖城墙上,还依稀可见凹陷的弹坑,似乎在诉说着往日的战火。大门两侧,威武地站着两个背着汉阳造的青衣汉子,一副严肃的模样。

“劳烦二位大哥通报一声,故人李丹青求见叶老爷。”李丹青依着江湖规矩,对着门卫拱手说道。

一个瘦高的汉子上下打量了李丹青一眼,只见他头发乱如鸟窝,胡子拉碴,一身破旧的衣衫散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酸臭味。那汉子顿时露出了嫌弃的白眼,“哪个叶老爷?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们这里是付家庄。”说完,他抬手指了指门上的牌匾,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李丹青愕然地抬头看去,只见门梁上的黑木牌匾上,赫然写着“付家庄”三个镶金大字。

“二位,这里不是叶承德老爷的庄院吗?几年前我还来过这里。”李丹青心中满是疑惑,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你给我听好啦!这里一年前就不是叶承德的房子了,也不叫叶家庄了。现在是我们付老爷的庄子,叫付家庄。”那瘦高汉子没好气地解释道,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

“可是……”李丹青还想说些什么,但门卫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们摆手示意他走开,“走走走,别在这儿碍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此刻正是四月天,田野间一片生机盎然。老农们紧锣密鼓地拉开了春耕的序幕,他们熟练地驾驭着犁头,深耕在这片肥沃的黄土地上。犁头划过,翻起一道道新鲜的泥土,蓬松而柔软,就像被层层切开的蛋糕,又像新鲜出炉的面包。

李丹青在庄子前碰了壁,但他不死心,转身就找了位附近的老者打听情况。老者一番讲述,才让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叶承德的儿子好赌,一年前竟然把偌大的叶家庄和几百亩良田全都输给了城里付老爷的儿子付关生。叶承德一气之下上了吊,叶家也搬出了叶家庄,从此家道中落。

“重过阊门万事非,乱世沉浮雨打风……”李丹青摇头叹息,感慨世事难料。想当年,那叶承德可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节衣缩食,几代人好不容易攒下这份家业,最后却落得上吊自杀的下场。

附近的村子都被鬼子伪军搜刮了好几轮,能吃能拿的都已抢走,几人也不好去老百姓家里蹭吃蹭喝,只得勒紧了裤腰带,往平原县城去碰碰运气。

走到城门口,只见城头上高高的飘扬着小日本的太阳旗,城门处设了关卡,还拉上了铁丝网。等着进城的人群排成了长队,几个鬼子伪军正在逐一盘问搜身。

李丹青看了一眼进城的关卡,只觉得这场景像极了几年前的关外。那时候,日军的铁蹄还未曾踏入这片土地,可哪想半年不到,鬼子的兵马已经闯进了山海关,越过了古长城,就连这中原腹地也挂上了“膏药旗”。眼见着华北大地相继沦陷,他蹙眉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痛与酸楚涌上了心头。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彭江北早将二人身上的枪支都埋在了城外。李丹青则在地上抓了一把黄土,抹在了小翠的脸上,最后竟还不满意的将自己的白汗褂扯了一半,罩在了她头上,遮住了口鼻只剩下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露在外边。

“哐……哐……平原城的乡亲们听好了,从后天起,凡是进出平原城都要上缴城门税,一次一元……”城门处的二狗子敲了两声铜锣,扯着嗓门开始吆喝起来。这声音在空旷的城门外回荡开来,让人听了心生厌烦。

李丹青几人混杂在进城的人群中,随着队伍缓缓前行。当他们走近城门时,就见城门楼子上垂挂着一根麻绳下来,末端吊着一个竹笼。那竹笼里装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披头散发的也看不清面目。小翠只匆匆一瞥,便吓得差点失声尖叫。也许这颗人头让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男人,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全身如筛糠一般剧烈颤抖起来。幸亏彭江北眼疾手快的一把将她扶住,才没有跌倒。

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周围挤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李丹青也是不怕事的人,他让彭江北和小翠继续排队,自己则好奇地上前瞧个明白。

告示上画了个头像,方头阔脸的有些面熟,然而,当他再看下面的文字时,却是心里一惊。只见布告上赫然写着:查燕子山土匪秦坤等人勾结抗日分子偷袭皇军运粮队,扰乱治安,为祸乡里,现已伏法。为示惩戒,特悬挂匪首秦坤人头一颗。凡有仇日、抗日言行者,同此下场。

“哎,这燕子山的秦坤,虽然是个土匪,但他从来不抢过往的平民百姓,有时还会接济附近村里的穷人。”一个中年人偷偷瞟了不远处的鬼子一眼,低声叹息道。

“哼,不管他是不是土匪,只要敢抢日本人的东西,那就是条汉子,就是义士!”另一人攥了拳头,愤然说道。

“嘘——你小声点,不要命了!”旁边的人赶紧提醒他。

李丹青认得此人就是几年前与他一起打下叶家庄的燕子山秦大当家。想那秦坤也算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虽然落草为寇,但是他杀富济贫,从来没干那欺负忠良、残害无辜的勾当,在平原县一带颇有义匪之名。可惜如今就这样惨死在鬼子手里,不免让人痛心。

很快就轮到他们几人过关检查了,一个伪军上下把打头的彭江北搜了个遍,打量了两眼问道:“你是哪个村的?良民证拿出来看看。”

彭江北一时傻了眼,好在身后的李丹青反应快,他立马上前,带着一脸憨笑回道:“老总,我们三个是付家庄的。今天走得急,没带良民证,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伪军挑了挑眉,又问:“进城干啥去?”

“进城走亲戚,嘿嘿……还请老总行个方便。”李丹青躬身回话间,已经瞟了一眼城门口鬼子的站位,一把飞镖抖入手间,以防万一。

伪军撇了撇嘴,说道:“既然是付队长老爷子庄上的,我也不为难你,下次记得带上良民证。”

“是是是,下次一定带上。”李丹青连声答应,心里暗自庆幸,想不到随口编的一句谎话还真蒙对了。他回头抹了一把额头的微汗,拽着彭江北和杨小翠快步进了城门。

平原城里较几年前萧瑟了不少。城门洞子边也没有卖儿卖女的生意,沿街的小摊贩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嚣。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来往路人大都寡言少语、步履匆匆。

李丹青回望了一眼那黑漆漆的城门洞子,脑子里还痴痴的遥想着当年大闹燕春楼的往事。彭江北却一眼瞅见街口一家店铺的蒸笼里缕缕冒着热气,一溜烟跑了过去。

可是彭江北拿出仅剩的两块银元向老板买几个馒头,老板却无奈的表示日本人不让收银元,让他到城中银行去换成纸钞。彭江北心头一沉,但肚子饿得咕咕叫,哪还有心思磨蹭。他赶紧跑到银行,用银元换了纸钞,并买来了十来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来来来,吃……哎哟……好烫……”彭江北嘴里叼着一个馒头,不忘把腰间的鱼肠带勒紧了一圈儿。

“你们多吃点,我吃半个就够。”小翠轻轻掰下了半个馒头放在了包袱里,低头细嚼着。

到北平还有几百里路程,而这几个馒头,就是他们最后的口粮了。李丹青摸了摸干瘪的荷包,就差把头埋进裤裆里,不想自己几时又变得这等穷酸破落,心里打定了主意,得想个法子再弄点钱粮。

几人勉强填饱了肚子,正准备出城上路。突然,前面的大街上传来一阵喧哗声,人群疾走快跑地纷纷涌向前街。彭江北他们不明所以,也好奇地跟了过去看热闹。

不一会儿,人群就把马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不远处,一队鬼子伪军押着两个木笼囚车缓缓走来。只见那领头的伪军敲着一面锣鼓,大声地喊道:“平原县的乡亲们,都来看啊!皇军抓到了两名破坏‘大东亚共荣’的共党分子,为了肃清治安,现在要把他们押往菜市口执行枪决……”

随着囚车缓缓驶近,李丹青这才看清,前面一辆囚车上居然关押的是一名女共党,她的年纪与于慧相仿,也梳着齐耳短发,只是嘴唇干裂,面色清淤。她那瘦弱的身躯上布满了伤痕,手脚上套着沉重的铁索。显然,她之前肯定遭受了一番残酷的酷刑。

由于木笼囚车设计得过高,顶上的木板几乎卡住了她的脖子,她不得不垫起脚尖站在囚车上,脸庞憋得通红,仿佛随时都可能窒息。后面一辆囚车里关押的是一名男共党,他胡子拉碴,满身血污,手脚同样被铁链牢牢锁住。

沿途观望的老百姓心里都清楚,日本人说他们是扰乱治安的乱党,但这两个人却都是舍生取义、抗日救国的英雄。看着自己的同胞、民族的英雄,马上就要惨死在日寇的枪口下,善良的人们尽管不敢言语,更不敢施救,但他们的眼中都闪烁着泪光,鸦雀无声的悲目肃立着,默默地为这两位英雄送行。

这时,那名女共党扬起不屈的头颅,清纯而坚毅的眼眸深情的看向两旁的同胞,嘶哑的喊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你们不用为我哭泣,更不用为我难过。不就是一死吗?小鬼子杀的中国人还少吗?东北沦陷,华北沦陷,上海沦陷,同胞们,该醒醒了!再这样下去,中国人就要亡国灭种了!每一个有良知、有骨气的中国人都应该拿起刀枪和小鬼子干,把这帮强盗赶出中国去……。”

“你给我闭嘴,都死到临头了还不老实!”一旁的伪军见状,急忙爬上囚车,用布条粗鲁地堵住了女共党的嘴巴。

日本人本想拉了犯人游街示众,却不曾想到这一幕反而成了女共党宣传抗日的舞台。那位坚贞不屈的女性,用自己竭力的呐喊,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激起了每一个在场的中国人心中抗争的怒火。领头的小鬼子脸色变得阴郁了几分,不由催促着囚车加快了脚步,只想早点到达刑场。

街道两旁,人们的目光悲悯而崇敬。女共党的每一声呐喊,都如同一记重锤,敲击在人们的心头,激扬着勇气,澎湃着热血。李丹青站在人群中,听得热泪盈眶,双拳紧握。这一刻,他心中的愤怒与悲痛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冲破胸膛。但理智告诉他,眼前有二十多个鬼子伪军,又是在敌人的县城里,他不得不忍气吞声。他默默地跟着囚车来到菜市口,目送着这两位英雄走向生命的终点。

鬼子兵们挥舞着锋利的刺刀,将围观的群众拦在了刑场外围。几个皇协军士兵像拎小鸡仔似的将两个共党从囚车上拽下,麻利地绑在了那早已准备好的木桩上。木桩脚下的黄沙早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也不知凶残的敌人在这里杀害了多少抗日志士。

紧接着,那长得贼眉鼠目、一副奴才嘴脸的皇协军头子,先是装模作样的走到犯人身前验明正身,回头又满脸笑容的来到日本军官面前说道着什么。

日本军官瘪着嘴唇,露出一副傲慢不屑的模样,他双手拄着一把武士刀撑在地上,两眼凌厉的扫过刑场,紧接着用蹩脚的中国话命令道:“付队长,今天就由你来行刑,你要让中国人看看,这就是和皇军作对的下场。”

“嗨!”付队长低头应和,转身时脸上已是一副狰狞的面孔。他缓步走到刑犯面前,拔出腰间的配枪,拉动击锤,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容,“中国人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抗日分子的下场。”

“砰砰”两声枪响划破了寂静,两名刑犯应声倒下,子弹穿透了他们的胸膛。他们的身体在一瞬间失去了力量,软绵绵地瘫倒在地。然而,他们那睁圆的眼珠却仍死死地盯着那个伪军军官,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坚定,好似两把利刃,带着不屈与控诉,又似两把火炬,点燃了人们反抗的火焰。

“他娘的,早死早投胎,瞪我也没用。”付队长距离太近,开枪时竟是溅了一脸血浆,他一边掏出手绢擦拭着脸上的血迹,一边骂骂咧咧道,“真他妈晦气﹗把尸体扔到城外乱坟岗去。”

鬼子伪军随后一阵风的撤走,只留下两三个士兵将那囚犯的尸身扔上了一辆骡车。

李丹青三人早已消失在人群之中,鬼子的屠戮激起了他心中的杀意,虽然救不了两名共党,但杀了这个狗汉奸,为烈士报仇还是有机可乘的。

彭江北看着李丹青眼圈泛红,只是闷头默默的跟在他身后。他双手揣在兜里,紧贴着腰间的短刀,仿佛随时准备拔出。二人现在不用言语就已有了默契,他们就像两只尾随猎物的饿狼,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动手。

付队长带着一群伪军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军营,整个下午都未曾出门。李丹青也不敢托大到冲进军营里动手,他不得不按捺住心中的冲动,选择在军营外静静守候。

傍晚时分,付队长终于带着五六个随从离开了军营。他们来到城中一家饭店,酒足饭饱后,付队长已是醉眼朦胧,起身歪歪斜斜地走出了店门。两个士兵将他送到了一处宅院,一个穿着绣花缎交领旗袍的年轻女子扭动着曼妙的身姿,将付队长扶进了院子。

过了亥时,街上早没了人影。小院对面的街巷里突然冒出了两个矫捷的黑影,李丹青和彭江北已在暗处蛰伏多时,他们安置了小翠后,便从两侧悄悄摸了过去。

两个站岗的伪军靠在门边吸烟闲聊,燃烧的香烟犹如黑暗中的两只萤火虫忽明忽暗,不知是讲了什么段子,其中一个士兵贼贼的发出几声奸笑。

可转瞬之间,他们的笑容便在脸上凝固。李丹青和彭江北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二人身后,他们扯过两个伪军,一把扭断了脖子,接着神不知鬼不觉地轻身一跃,翻上了墙头。

院舍里只有瓦舍四间,中间正屋里一盏油灯摇曳,人影闪动。二人贴着门缝处窥视,只见那女子已换下旗袍,穿上一身粉红锦缎睡袍。她拿着一方手绢轻吟浅唱,朦胧间峰峦叠嶂,一对风情万种的桃花眼秋波四溢。而那付队长则侧躺在床上,眯着小眼,右手敲打着床沿,一副安然享受的样子。

屋子里风月无边,惹得彭江北挤在门缝间看得两眼发直,他喉头鼓动,咽了一口唾沫,巴不得把眼珠子抠了放进去。

只怕那女子搔首弄姿间,待会少不了天雷勾地火,又要再候上半个时辰。李丹青想到这些,不由抖出了飞镖,做好破门而入的准备。可就在这时,侧屋里忽然亮起了灯光,只吓得两人赶忙缩进墙角,屏住了呼吸。

接着,一阵苍老的咳喘声从侧屋传来,估计是这家的佣人半夜里起夜。那佣人婆子在屋里窸窸窣窣地忙活了许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灭了灯,院子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李丹青可不想生出后患,等那佣人婆子睡下后,他便悄无声息地溜进屋内,一记手刀将她打晕。

再回到正屋外时,房中油灯熄灭,只听见墙头木床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

“妈的,动作还真他娘的利索。”李丹青心里暗骂一句,接着掏出飞镖,轻轻一撬,门栓应声而开。

两人如同鬼魅般潜入屋内,床上的两人还沉浸在欢愉之中,浑然不觉危险已至。李丹青一个猛扑,将狗汉奸掀翻在地,银晃晃的尖刀抵在他的面颊上,吓得他魂飞魄散,浑身哆嗦得像筛糠一般。

女人察觉到不对,刚要尖叫出声,彭江北已用枕头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挣扎了几下,终是昏死过去。

随着房间的油灯被重新点亮,屋子里丹楹刻桷、红锦罗帐,古色古香中却是别有一番温馨而不失典雅的韵致。那楠木家具和珠翠玉器在火光中闪着微微的光泽。李丹青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镂空雕花的三滴水牙床、云纹的太师椅、苏绣的如意屏风、龙纹的八仙桌,精美绝伦的各式家具器物不禁让人啧啧称奇。

“狗日的,还挺会享受啊!”彭江北嘴里悻悻的有些不平,扯了那妇人的裹脚布狠命的塞进了二人嘴里,随后又拉下床单盖住二人赤裸的身体。

付队长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情,浑浑噩噩神游了片刻,才看清眼前是人不是鬼。他稍稍定下神来,两眼惊恐的看着李丹青和彭江北,身子瑟瑟发抖。

“付队长,你可认识我吗?”李丹青眼里迸射出一股杀意,想起那付队长白天在菜市口杀害两名共党的残忍与冷漠,他只想一刀子扎进他的心窝子。

“嗯……嗯……”

看着付队长白胖的脑袋摆得跟个拨浪鼓,李丹青转念又不想太便宜他了,于是弯下腰,拿着刀子先在他两腿一侧拉上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顺着刀口一下就冒了出来。

那付队长已是痛得“呜呜”直哼,可是他嘴里塞着布条,手上捆着麻绳,只得蜷缩着身子,拼命地磕头求饶。

“付队长,付关生啊,你这老小子听说过啥叫失血而亡么?今儿个,我今天就要在你身上割上九九八十一刀,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的流完,慢慢的死去。”李丹青此刻拿着尖刀,在付关生那张油腻的脸上比划着,就如同猫耍耗子似的,也要让他尝尝临死前的恐惧和绝望。

付关生闻言,低头看向身下流出的一滩血水,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就如同一头待宰的猪猡,嘴里“哼哼唧唧”的拼命的挣扎扭动。

这时小翠也被彭江北带进了屋子,她没想到平日里温良和气的李丹青竟还有如此冷血的一面,瞬时眼睛瞪了铜铃般大小,捂着嘴巴,颤巍巍的愣在一旁,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

“付队长好像有话要说啊?”李丹青嘴边勾起一抹清寒透骨的笑意,眼角玩味的一瞟,就像是在逗弄一只杂耍班里的山猴,“我可以给你个机会,但你要是敢大声喊叫,不等别人来救你,我保证把这刀子插进你的心窝子。”

付关生一听这话,赶紧点头如捣蒜,生怕慢了半拍就会丢了性命。李丹青见状,便轻轻松开了他嘴里的布条。

那付关生倒也识相,喘了几口粗气也没敢喊叫。他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里带着哭腔,“好汉饶命啊!饶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金条、银元……我全都给你,只求你饶我一命啊!”

“谁稀罕你的臭钱!付队长,你白日里不是挺威风的吗?怎么,现在就怂了?”彭江北斜睨着付关生,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笑意。

“啊……我不想死啊!”付关生见李丹青一脚踩在木凳上不以为意,而另一个冷面的汉子则轻言讥讽。他心中一急,以为自己的筹码还不够分量,痛哭流涕地继续说道,“好汉,我在平原城有一家妓院、三家赌场、两家钱庄,还有十几家店面,这些都是我的全部家当了。现在这些都是你们的,只求好汉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江北,你就别吓唬付队长啦,人家还是蛮够诚意嘛,这个主意不错,爷爷正缺钱用。”送上门的不义之财,不要白不要,李丹青瘪了瘪嘴,坏坏的笑了一声,“不过,他的那些店铺我可没兴趣,搬也搬不走,我只要现钱。”

“对对对,现钱!现钱!好汉放我回去,我立刻去取来,要多少都行。”付关生此刻只想保命,一听李丹青话里松了一线,连声附和道。

“你当我傻吗?放你回去?老子等着你来抓呀?”李丹青闻言,一巴掌打在付关生头上,痛得他直咧嘴。

付关生连忙改口道:“那……那我可以立下票据,好汉说个数儿,你明天派人到我钱庄去拿。”

“你的命值多少钱?自己开个价吧。”李丹青晃动着手中清亮的刀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付关生。

“三万银元,外加十根金条!”付关生表情真诚得如同一个即将破产的商人,眼中满是乞求。

“哼!三万?”李丹青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转头看向彭江北,挑眉问道:“你觉得这价钱怎么样?”

“还是继续放血吧,我还没见过这种死法。”彭江北哪里不知道李丹青的用意,他一脸坏笑的举起手里的短刀,作势又要扎下。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加钱……”付关生脸色苍白,急声求饶。

李丹青又是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叫你小声点,你这人咋就听不懂人话呢?这大半夜的,街坊邻居都睡熟了,吵醒别人怎么办?与没有公德心呀?”

看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就跟耍猴似的,白日里凶残的狗汉奸在他们手里竟是驯服得像只小狗小猫,小翠这才稍稍放下心,捂着嘴“扑哧”笑出声来。

那付关生脸上挨了一巴掌,半边脸颊瞬时肿了老高,可他现在却不敢有任何异议,连声应和道:“是是是,小声点,小声点……五万现钞,外加十五根金条,再多就要等我处理几家铺子再给,现钱的确没有了。”

“好吧,姑且相信你一回。明天若是在你钱庄取不到钱,我立马就宰了你。”李丹青收了笑容,脸上立时现出凶光。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付关生连声说道。

接着,李丹青便让付关生立下票据,盖上私印,随后将他重新五花大绑的捆上,塞上布条,一脚踢到了墙角。

当晚,几人就在屋里睡了一晚。空气中一股子胭脂水分的味道,彭江北这小子也不知是梦里见了啥美事,夜里抱着牡丹提花的绸被嘴里“吧嗒吧嗒”的直咂嘴。

晨曦初露,李丹青的身影已悄然出现在付记钱庄的门前。只等伙计开了门,他便背着手,气势十足的大步跨进了门槛,心中早已盘算好了一切。

钱庄的掌柜是个老江湖,一见李丹青面生,又见他来取如此巨款,便戴上了老花镜,仔细鉴定那票据的真伪。他推脱着说店里现金不足,需要时间去筹钱,便奉了茶让李丹青在后厅稍候。

李丹青哪里不知掌柜心中打的小算盘。他不动声色的翘起二郎腿,幽幽的喝了一口清茶,只等报信儿的两个伙计出了门,便一把将掌柜的拉进了后厅。

现在李丹青早习惯了用刀子说话,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刀子远比讲道理来的更快更直接。那老掌柜被李丹青逼着打开了库房保险柜后,就被一掌打晕。

望着眼前堆码成捆的一叠叠“紫飞龙”大票,李丹青不觉心花怒放。他也顾不得点数,胡乱抓了钞票塞了一大包袱,然后大大咧咧的出了店门。

付关生哆嗦了一个晚上都没敢睡觉,他本以为贼人拿了钱就能饶他一命,可是等李丹青进了屋,放下手里的包袱后,竟是拿着刀子满脸凶光的走了过来。

“贼人不会卸磨杀驴吧?说好的拿钱放人,怎么能不讲信用?我的娘诶……还有没有天理!”看着李丹青杀气腾腾的一把将自己提了起来,付关生心中大恐。

“付队长,你可还记得你昨天杀的那两个共党?”李丹青眼里蹦出一丝杀气,不等付关生回答,他便一刀扎进了付关生的心窝子,“今天我就替他们来取你狗命,当汉奸是没有好下场的!”

“到了阴曹地府,你也别说我李某人不讲信用。这钱可不是你的赎金,是我自己抢来的,嘿嘿。”看着付关生在痛苦中抽搐着,李丹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拽起床单擦拭了刀尖的血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此时,屋里的女人已经醒来,她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望着李丹青离去的背影。李丹青没有理会她,只是让小翠和彭江北收拾了细软,便准备出城而去。

等到中午时分,平原城的伪军在院子里发现了付关生的尸体。而李丹青他们一行,早已在二十里开外了。

平原城的百姓听说付关生被杀,纷纷暗中拍手叫好。家家烧了香跪拜神灵,感谢不知哪一位好汉替平原城除了这个汉奸恶霸。

……

此时正值春回大地,天空里纯净蔚蓝,遇上了一抹舒柔的阳光,云层便被泼洒成了线形。麦田新绿,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开满了山坡,天地间仿佛一张春意盎然的画卷。几人刚在平原县里除了汉奸,遇上了这风和日丽的晴天,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生机勃勃的喜悦之中。

在这美好的春光里,杨小翠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一般逐渐明媚起来。离开西黄村已有一月有余,她心中积淤的悲苦也好似被这温暖的阳光一点点驱散,眼角唇边也展颜带笑。她嚷嚷着要让彭江北教她用枪,誓要亲手为死去的丈夫和儿子报仇雪恨。

李丹青想也没想,便将从付关生那里缴获的那把王八盒子递给了杨小翠。这枪虽然威力不大,但胜在小巧轻便,正适合女子使用。

彭江北和杨小翠这两人,一个死了媳妇,一个死了男人,两人命运相似,年龄相仿,走在一起竟是天意造化一般。李丹青心里有意撮合二人,便独独的走在最前,将二人拉了一大截。

三人沿着铁路线一路北上,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特意装扮成流民乞丐的模样。衣衫褴褛,破碗木棍在手,小翠剪了头发扮作男装,李丹青更是夸张地将裤腿扯烂,露出光溜溜的腿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满脸鄙夷。

几人风餐露宿的赶到北平城外,早已是蓬头垢面的看不出个人形。一身汗褂子裹满泥浆,看不出底色,只跟当年从“蓝提桥”监狱出来一般,伸手随意在身上一挠,便能挖出个大大的泥蛋子。就连杨小翠这么个俊俏的小媳妇也是一身的尘土污垢,好似刚从泥沼里捞出来一般。

如此装扮走在路上,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到了城门关前,他们自称是出门走亲戚避了兵灾的难民。再加上李丹青说出城中的房宅地址,那把关的伪军并未为难,一番搜查后便放了他们进城。

卢沟桥事变后,中国守军与日军在冀北、南苑和廊坊打了几仗。尽管戍守的官兵奋起抵抗,但终究扛不住日军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在这场悲壮的战斗中,29军副军长佟麟阁和132师师长赵登禹先后壮烈殉国,29军最终全线败退,平津两城失守。

然而,在这片烽火连天的大地上,北平城竟如一位静谧的隐士,奇迹般地未受炮火侵扰。紫禁城的朱墙宫阙依旧屹立不倒,街道两旁的平房也安然无恙,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这座千年帝都,再次成为了华夏民族屈辱与血泪的见证者。圆明园的桃杏依旧争春斗艳,未名湖的柳絮漫天飞舞,昆明湖的杨柳也是枝枝生绿。然而,这江山已易主,纵使春光和煦,却拂不走人们眉宇间的愁云惨雾。

“花还是那年的花,可咱们,却成了亡国之人。”街头的老者叹息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悲凉。

那些有些家资的北平人,大多选择了举家南迁,逃离这战火纷飞之地。而留下的,只能在夹缝中苟且偷生。这些卑微低贱的生命,浑浑噩噩的只为每日里那两个馒头半碗小米粥活着。他们早已无暇顾及城头上飘扬的是哪国的旗帜,是青天白日旗,还是那如同膏药般刺眼的旭日旗。

大街上满是巡逻的日伪军,他们趾高气昂,满脸都写着侵略者的嚣张与高傲。胡同巷尾较沦陷前冷清了不少,偶尔有一两个车夫,挽起裤腿,响着铃铛,拉着黄包车在胡同里穿梭。一群骑了大马的日军从大街上疾驰而过,路面上扬起了一阵烟尘,卷起去年的黄叶漫天飞舞。

在这纷乱又凄凉的北平城里,李丹青带着二人穿过了僻静的胡同,一路回到了朝阳门外自家的宅院。他们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却在这死寂般的胡同里异常刺耳,仿佛是乱世中的一声叹息。

忽然,远处传来了几声悠扬的吆喝:

“诶……混沌……开锅混沌……”

“大糖葫芦……长串儿……”

那京味儿十足的吆喝声,声调前缓后急,再有一点悠长的尾音,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历史尘埃,直抵人心。听着这熟悉的叫卖声,李丹青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亲切感。

眼前,那扇朱红的院门依旧屹立,一切还是去年离开时的样子。李丹青抚摸着院门上的铜锁,手上一片冰凉,而落手处已是一抹厚厚的尘灰。他抬头望去,那斑驳的白墙、残破的屋檐,还有那墙面上疯长的紫藤和爬山虎,许是已经空置了许久。

李丹青一个纵身便翻上了墙头,院子里早已人去楼空。他四顾所及,唯有满目衰草与回廊间缠绕的蛛网。也不知谁家的狸花猫“嗖”的蹿上了房梁,李丹青惊愕之余,摇摇头,脸上只多了些无奈与凄楚的笑意。

他走到隔壁几处街坊询问于慧一家的去向,但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和茫然。于东家房门紧锁,空无一人;就连于航开在天桥的杂货铺也早换了蜜饯铺子。并且那蜜饯铺子里瞎了一只眼的掌柜,根本就没有听说过于航这个人名。

寻访了半日却劳而无果,李丹青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了朝阳门。一进门,小翠已在家中收拾了几间住处。厨房里锅碗瓢盆都有,床单被套都是现成的,只需从衣柜里搬出,铺了床铺就可以住人。

“丹青哥,你回来啦?嫂子找到了吗?”小翠刚到北平城,眉眼中有些新奇,面对着不曾设想的三进豪宅,红扑扑的脸蛋更带了些兴奋和羡慕。

李丹青叹了口气,脸上满是阴霾:“唉,没呢。”他简单回应了一声,便一头扎进了屋里,瘫在了炕上。

刚套上的大红睡枕上绣着鸳鸯戏水,仿佛还能闻到于慧那淡淡的幽香。睹物思人,李丹青的心情愈发沉重,胸中好似压了一块巨石。他见小翠还在忙前忙后地擦桌扫地,不由得苦笑一声,索性一双大手蒙面,掩去了心中的烦闷与愁苦。

千里迢迢跑到北平寻找妻女,虽然心里早已料到了结果,但于慧就这么凭空消失,不留半点音讯,让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她们母女究竟身在何处?想到这些,李丹青只觉得心头乱如麻,仿佛被无数条丝线紧紧缠绕。

“唉,当时真是没想到日本人这么快就占了北平,不然怎么也要约定个联络传信儿的地方。”李丹青喃喃自语,语气中满是懊悔。

“丹青哥,万事不急,我们现在吃住不愁,慢慢找总能遇上嫂子的。说不定哪天她们就突然回来了呢!”小翠宽慰道。

“哥,我回来啦。”彭江北脚步轻快,与李丹青在胡同口分手后,一袋烟的工夫就拎着酒菜回来了,“丹青哥,这些都是你爱吃的,皇城根地道的北平美食——爆肚、褡裢火烧和羊杂汤。”

三人已经很久没有吃上一顿可口的热菜。彭江北上桌便呼呼的吃开,可是李丹青坐在桌边眉头紧锁,手中碗筷半天未动,搅得杨小翠也吃得索然无味。

“嗯……丹青哥,嫂子她们保准没事。”彭江北嘴里嚼着羊肚,还未及细嚼便一口咽下,含糊不清地说道,“家里啥都没丢,也不乱,显然是安排妥当后才走的。你就安心吃饭吧,明天我再到其他地方去打听打听。”说完,他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汁,一脸满足。

“对,人过留名儿,鸟过留影儿,咱多问几个地方,总会有消息的。”小翠小口慢嚼,吃的斯文许多,见李丹青闷闷不乐,她索性放下筷子劝慰道,“明天我也和你们一块去找。”

“哎,事已至此,只能这样想了……”

次日清晨,阳光洒满京城,李丹青带上彭江北和杨小翠,拿着家中房契去伪政府办理了良民证。有了这张小小的身份证明,他们在城里行走也少了许多麻烦。

彭江北以前在交通站呆了几个月,跟着于航跑了很多地方,肚子里装的联络点比李丹青还多。于是,他自告奋勇的带着二人在城里转悠了小半天,可是瞎跑了半日仍是徒劳无获。

李丹青对此也不觉奇怪,依着于航办事谨慎的风格,临走前自然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在他们撤出北平城后,于航一定会将所有的接头联络的地方全都掐断了线索。

三人几乎把能找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可惜所有线索都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得无影无踪。李丹青不觉有些灰心气馁,脑子里努力回忆着能联系上组织的地方,冲动之下,他甚至都想跑到上海交通站找老许,或是出关到通化找刘清阳。

这时,彭江北一拍脑门,想起城外还有一两个较为偏远的去处。他看了天色渐晚,又嫌带着小翠腿脚太慢,便和李丹青在“大栅栏”分了手,各自分头寻找。

杂货铺是于航离开北平城最后待过的地方,李丹青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小翠到天桥一带试着碰碰运气。

天桥是北平人闲逛找乐的地方,如今却如落叶飘零,萧瑟冷清。街头的喧嚣早已不在,行人稀疏,难觅往日的繁华与热闹。

耍把式的民间艺人碰上了兵灾人祸也不敢跑远,要是在这千年古都里都混不了一口吃食,其他地方就更别指望。滑稽戏的“云里飞”、耍大刀的张忠宝、舞中幡的“宝三爷”、还有那拉洋片的“大金牙”,一众知名的江湖名角依旧铆足了劲,挣那铜盘里的三五两子。

各处表演的场子里均有十来个穿了棉布大褂、头戴毡帽的汉子将手抄进了袖口驻足围观。只等街头的艺人卖力的表演了一轮,喝彩声却寥寥无几,打赏投钱的更是屈指可数。

李丹青前些年也见过几人的绝技,要是鬼子没有打进北平城,过了午时你就别想赶上云里飞的场,那家伙上午便挣够了银元,到天坛公园里遛鸟去了。还有那耍大刀的张忠宝,一天演出三场,只少不多,要是哪个看客敢出言讥讽小瞧了他,那大汉牛脾气上头,就是你搬座金山来,他也不会给你舞上一圈。

可如今世道变了,有钱的跑了,短命的死了,北平城里只剩下一群半死不活的贱奴穷鬼和一群助纣为虐的魑魅邪魔。

这些曾经的名角大腕为了一口吃食,累了一身大汗,却只赚了个瑟瑟的秋风;那些曾经的皇亲贵族、遗老遗少,即便是变卖了家产,当掉了字画瓷瓶,却依旧度日如年,挽不住晚年的落寞与凄凉。

“大清朝亡了!民国也没了!北平人丢了祖宗,失了灵魂!”李丹青听着耳边那“咿呀”的戏文,摇了摇头,只剩满脸的感慨与无奈。突然,他眉眼中绽出一丝惊愕,接着是一阵惊涛骇浪般的狂喜。于慧那齐耳的短发、清丽可人的笑脸、蓝衣褶裙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他恍惚间一伸手,等那女孩转身回盼,却惹得自己一脸尴尬。

“思恋成疾,丹青哥怕是魔怔了,哎……”小翠喃喃道。

彭江北一宿未归,害得李丹青和杨小翠担心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下午未时,彭江北才风尘仆仆地归来,进门时敞开的衣褂随着他急促的步伐翻飞,满脸汗水像刚出锅的馒头。

“有消息了,有消息了……”彭江北一进门就嚷嚷开来,端起桌上的一碗凉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

李丹青满眼激动,一手抓了彭江北却把他捏得生疼,“真的啊,她们在哪儿?”

彭江北抹了把汗,开始娓娓道来。原来他昨天去了外城寻找,可惜原先的联络点也已换了租客。但他并没有放弃,想起了之前送人去过的京郊“八仙庄”的一个农户家。那家农户是当地的堡垒户,家里有田有地,还有一家磨面坊,料想不会轻易搬走。于是,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趟京郊。

出城走了几十来里,不过这次瞎猫遇上死耗子,还真让他撞见了那位农户。彭江北说明来意后,农户声称自己这里只是一个临时交通站,一般情况都未启用,只是偶尔负责接送过往人员,并不知道北平撤退人员的具体去向。但他给了一个北平地下党现在的联络点地址,让彭江北找王掌柜打听。

昨晚到“八仙庄”时天色已晚,彭江北不得不在农户家住了一宿。今天早上,他天一亮就赶回了北平,按照新的地址找到了正阳门的“瑞云茶馆”,见到了王掌柜。

王掌柜告诉彭江北,于航带着于东和于慧,去年五月就撤离了北平,去了山西灵丘县。但组织有规定,交通站之间只能联系相邻的市县,所以王掌柜并不知道山西灵丘县交通站的具体地址和联系方式。不过,北平交通站统管着周边几个区县,王掌柜知晓平汉线沿线的几个县的联络方式,于是就开了介绍信让彭江北到高碑店县城找到三友剪刀铺张掌柜,然后再打听相邻的易县交通站,就这样一家一家打听下去,应该就能找到于航的消息。

那王掌柜还表示,他可以向上级请示此事,彭江北也可在家中静等音信。只是这沦陷区里交通不便,等上级查证后,再将于航的消息反馈回来,一来二去也说不准会耽搁多少时日。

北平到灵丘,可沿平汉线坐火车南下,然后在高碑店转车经涞水,到易县。在易县下火车后步行走涞源,过了涞源就是灵丘。一处接着一处找,办法虽然笨了点,但总比眼巴巴的干等好。

得知于慧的消息后,李丹青却是一刻也不愿多等。他心急火燎的第二天就带着几人锁了门窗,坐了南下的火车前往高碑店。

从高碑店交通站打听到涞水交通站消息后,他们又转了火车,马不停蹄的去了涞水、易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