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误入匪窝

七日后,李丹青终于踏上了涞源县的地面。整个县城位于山中盆地,地势由东向西逐渐走高。涞源和灵丘都同属于太行山系,境内多高山峡谷,所以火车只修到了易县便断了头。

进入涞源便进了山西门户,进入了黄土高原。黄褐色的山丘平地拔起,满山遍野的沟沟壑壑一眼望去,正如老人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写满了故事。登上一处山顶,这种如同猪大肠般层叠褶皱的山峦,却是一望无垠的铺展到了天边,显得独特而壮阔。

穿梭于山间马道上的乡民们来来往往。他们牵着骡马、赶着山羊,头上还扎了一根显眼的羊角头巾,但那头巾却在前额打了结,宛如两只突起的羊角,不像河南人把结儿挽在了脑后。并且他们张嘴一口独特的山西腔调,也和河南人大不相同。

县城的土墙垛子沿着县城一字排开,枯黄的杂草合着黄土,层层叠叠的堆了两人来高。不过,那土墙当中好似垮塌了两处,一些穿着黄皮军装的二狗子正押着百十来个民夫,来来回回地挑了黄土去堵那缺口。

城门关处,鬼子伪军荷枪实弹,严阵以待,闪亮的刺刀在阳光下泛着青光,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杀气。

“快点!背篓里装的啥玩意儿?”一个满脸横肉的二狗子凶神恶煞地冲着一位壮实的民夫喊道。

“八嘎,你的土八路……”另一个小眼睛的鬼子更是直接给那民夫扣上了帽子。

“诶,太君,额(我)可是良民,背篓里不过是些山货,给城里亲戚送的。”那民夫一边陪着笑脸,一边挣扎着想要解释。

“老总,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他话音未落,就被几个二狗子粗鲁地抓住,像赶牲口一般往那垮塌的城墙方向推搡走去。

“我不进城啦,你们凭什么抓额……”民夫挣扎着,但声音很快淹没在城墙边的嘈杂声中。

“别他娘的鬼叫,修好了城墙就放你走……”二狗子们不耐烦地呵斥着,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挥舞,发出“嗖嗖”的声响。

“丹青哥,咱们还进不进城?”彭江北看见城门处一片混乱,担心自己也被抓了壮丁,缩着头战战兢兢地往前挪着步子。

“进,咋不进?”李丹青几人已排在进城的队列中,身边都是端着刺刀的小鬼子,此时想要回头,只会更加引起日本人的怀疑。他说话间,抬腿抠下千层底上的一块泥巴,又往脸上横抹了一把。

幸亏几人在北平城里办了良民证,有了这东西证明身份,城门处的伪军打量了高个的李丹青一眼,见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也没有过多刁难,挥挥手放他们进了城。

涞源县城里一片破败凋敝,相较于一路过来的易县、涞水等县城,这里简直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或是被野猪翻过的庄稼地。沿街铺子全都关门闭户,随处还可看见被烧毁的店铺残骸和被炸塌的断墙残瓦。空落落的大街上,仿佛连风都感到了寂寞,它疯狂地卷起屋檐下的酒旗,摇晃着几处阁楼敞开的木窗“哐当”作响。只等那木窗突然静止无声,穿街而过的妖风又卷起黄土,在街心诡异的打着璇儿,竟有些阴风习习的感觉。

“哎呦,这地方真是活见鬼啦,人都跑哪儿去了?”彭江北忍不住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这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却没有人回应。只有街角几个裹着破布棉袄的乞丐,他们缩成一团,蹲在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用那空洞的眼神冷冷地瞥了彭江北一眼。

“走吧,别在这傻站着了。”李丹青一把拽过还在四处张望的彭江北,指了指背街巷子里,一个提着包裹匆匆而过的身影。

那人身形略显佝偻,但是脚下的步子却如同鼓点一般密集而急促,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尾随而来的李丹青几人。

彭江北步伐轻快,紧随其后,终于在那人推开木门的瞬间,抢先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哎呀妈呀,这是要干嘛呀?”中年人被吓了一跳,紧捂了随身的包袱,脸上写满了惊恐。

“老乡,别紧张,我们都是好人。”李丹青笑着拍了拍彭江北的肩膀,示意他让开,“我们从北平城过来走亲戚的,这涞源城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你们……真的是走亲戚的?”中年人听了这话,似乎松了口气,但那紧张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巷口,生怕有什么不速之客。

“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进院子里说。”他招了招手,示意三人跟他进去。

进入小院,中年人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述起涞源城的近况。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整理思绪:“你们知道吗?去年九月,那些小鬼子就占领了涞源,不过去年十一月,咱们八路军的115师又收复了涞源县城,还创建了包括灵丘、广灵、易县在内的好大一片敌后根据地,成立了抗日民主政府。那时候啊,大家都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可惜好景不长啊,今年四月,小鬼子又卷土重来,占领了灵丘、易县、涞源等地。前几天,一支游击队袭扰了涞源县城,所以这两天城里城外都戒备森严,昨天小鬼子还在菜市口杀了百多号人。现在城里的百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也不知道小鬼子还会不会发了疯的杀人。

中年人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们一家子也是怕得不行,正打算趁日本人开了城门,赶紧带上妻儿老母去乡下避避风头。这年头,保命要紧啊。”说完,他转身进了屋,忙碌的收捡着衣物行李。

李丹青看出中年人一家着急出城,又向他打听了通园路打铁巷的具体位置,接着便知趣的出了门,自行寻找。

穿过两条迷宫似小巷,李丹青看过巷口的门牌,确定是通园路打铁巷无误。这是易县交通站给他的地址,而涞源县交通站就在打铁巷的17号。

这条巷子背街而建,狭窄得只容两三人并肩而行。巷子一侧筑了三米的高墙,仿佛一道屏障,遮蔽了天日;而另一侧的土墙房则是紧闭了门窗,一只死鼠烂在水沟里,白肉上爬满了蛆虫,巷子里更显得阴森恐怖。

李丹青一脚踏进巷口便觉有些诡异,一股寒意直透背心。他望了一眼幽深的巷子,谨慎的留下了彭江北和杨小翠等在巷口,自己一人朝了巷子深处走去。

往前两百米左拐,一根电线杆前立了一人,背着身穿着一身黑布长衫。那人听见巷子里传来脚步声,转过头,压低的黑色礼帽下,一双阴沉的眼珠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眸光。

李丹青只看了一眼,便急急避开那人阴冷的眼神。和他擦肩而过时,李丹青只觉那人的一只手已经缓缓的伸向了腰间。再看前边三十米开外的水井边,两个歇脚的汉子包着羊角帕子、一身短打,蹲坐在石墩子上。他们身旁放着扁担和箩筐,手里掐着一根香烟一阵阵的冒着烟圈。烟雾缭绕中,有些看不清他们的脸庞,但是水井边却是摆了一地的烟蒂,显然他俩坐在这里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这些家伙鬼鬼祟祟的,究竟在这里捣鼓些啥名堂?”李丹青心里嘀咕着,瞟眼却看见巷子边一处阁楼的二层窗外,醒目的挂着一件桃红色的棉袄,而那一楼大门的门楣边正挂着“17号”的门牌。

那粉红的棉袄犹如一团盛开的桃花,在这阴冷潮湿的深巷里显得格外突兀。李丹青心头一阵窃喜,嘴里暗念道:“打铁巷17号,就是这里啦。”可在他抬腿正要上前拉响扣环时,余光里却感觉水井边的汉子似乎正直愣愣的盯着他。

“不好,有情况。”李丹青心里一惊,只往前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弯腰佯装卷起裤腿。他斜着眼瞥向身后,却见水井处的两人已经直起了身子,而那电线杆下的长衫也快步跟了上来,紧绷着脸,袖筒里露出半截黑漆漆的枪管。

“妈的,真还撞了鬼啦!”李丹青暗骂了一声,眼见对方来者不善,他也只有从地上迅速捡起两块石子,想着先下手为强。

“喂,干什么的……”长衫男子岔开腿,提着枪堵在李丹青来路。然而不等他问完,李丹青已经瞬间暴起,劈头一掌直向他的面门。长衫男子哪里料到李丹青竟如此勇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晕倒在地。

水井边的两个汉子察觉不对,慌乱中想从腰间掏出家伙。可他们不及拉开抢机,眼神余光中却见来人两臂甩动,破空袭来的两粒飞石已经结结实实的打在他们面门。只听接连两声闷响,一人眼球爆裂、血浆飞舞;另一人的脑门上则凹下了一个坑,想是已经伤了头骨,他嘴里闷哼一声便栽倒在了水井边,手里的王八盒子也“啪嗒”掉在了地上。李丹青进城之时将随身的飞镖藏在了城外,可是关键时刻,石子也能当了飞镖。

“哎呀……来人……快来人啊……”身后传来惊悚的嚎叫声,李丹青跑到转角处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只见17号的大门“哐当”打开,屋里瞬间冲出了几条黑衫大汉。他们手持刀枪,气势汹汹地朝李丹青追来。

“快跑!”李丹青拉上巷口的彭江北二人撒腿就跑,出了巷子就直奔城门口而去。他们知道交通站已经暴露,只有趁城门未关赶紧出城。此行虽然没有打听到想要的消息,但他们现在也别无选择,只有到灵丘县再想办法。

数日后,一行人辗转跋涉,来到灵丘城下。城门口依旧挂了鬼子的膏药旗,城门外的黄土里还埋了四五个人,露出血淋淋的人头冒出地面。听说这些都是前两日抓获的抗日分子,直接让小鬼子挖坑活埋了。

那几颗埋下的人头,就像几个褐黄色的土坛子,矗立在路边,进出城的百姓一眼就能看见。鬼子有意把人埋在路边,警示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其中一个怒目圆睁,好似死不瞑目的样子,看得小翠心惊肉跳。

城内的气氛冷清而压抑,但与涞源县城的死寂相比,这里似乎还多了几分生气。街上虽然行人稀少,但总能看到几个匆匆赶路的身影。

一行人没有拿到灵丘交通站的详细地址,只能进城后慢慢打探。三人坐在路边的茶摊上,一边品味着凉茶的苦涩,一边冷眼观察着城内的动静。

山西人大都平嘴圆脸,额骨高凸,长得一双半月牙眼睛,显得几分凶悍。然而,他们的皮肤黝黑,一身尘土,一个个像是刚从土里掏出的大土豆。连县城里的房屋也是一片矮趴趴的土坯墙,颜色褐黄,像是尘封在岁月里的一坛子烧喉的老酒。

此时,一伙穿着黄皮军装的皇协军叫嚷着出现在街头。街上的行人本就稀少,见了这队二狗子更是抱头躲闪,犹如避着瘟神一般。

为首的瘦高个梳着三七分头,戴着墨镜,身穿青衣黑褂。他霸气的迈着外八字,一摇一晃的甩动着衣袖走在前面,神情甚是得意嚣张。

“街上的铺子,都给我听好了!皇军有令,从今日起,所有店铺都必须开门迎客,所有生意买卖一切照旧。哪个不开门的,就是窝藏抗日分子,到时候可别怪皇军不客气!”那瘦高个的二狗子说完,便领了七八个伪军沿街挨家挨户的砸门检查。

说是搜查抗日分子,实则借机敲诈揩油,哪个店铺要是不交两个钱了事,这伙人就随便找个理由把人抓了,等进了大牢里再想把人捞出来,可就不是一两个钱就能办到。

一时间,清寂的大街上开始嘈杂起来,这帮二狗子所到之处,鸡鸣犬吠、哭嚎哀求声不绝。

这伙伪军离茶摊越来越近,那戴墨镜的“分头”刚从茶摊边的油坊走出,便一手攥着一叠钞票,手指在舌头上蘸了一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的数了起来。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将一叠钞票在手间潇洒地一弹,随后把票子塞进鼓囊囊的裤兜里,吹起了口哨。

“兄弟们,走,喝碗凉茶去!”伪军头领发现了街边的茶摊,招呼着手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旁桌的四个汉子见了伪军,急忙起身结了账要走。李丹青早已警觉的注意到这几个汉子有些不大对劲。今天午时一过,日头就钻进了云层里,天空阴沉得就如同泼了墨汁一般。但这几人却不合时宜的扣着一顶草帽,还刻意压低了帽沿,坐在角落里也不说话。特别是其中一个穿着白褂子的汉子,他鹰眼赤眉,身板结实,皮肤黝黑,坐在桌子边,腰间的家伙抵着褂子,一脸煞气,怎么看都不像是田间种地的农人。

一伙伪军说笑着便坐了下来,茶摊老板一边招呼着,一边殷勤地用抹布搽拭着座椅。

几个汉子本已走开几步,但那为首的“分头”却突然揭开墨镜,眸子里露出一丝疑惑,他眉头微皱,抬眼对着几人喊道:“你们几个!给老子站住!”

几个汉子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装着没听见似的,加快了步伐想要逃离现场。

“嘿,我说你们几个,耳朵聋了还是怎么着?”分头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茶碗都跳了跳。

“站住!他娘的,活腻歪啦!”伪军们得了令,也是端起枪迅速将几人围住。他们挑眉瞪眼的甚是神气,只把灵丘城当了自己的地盘。不过,在这灵丘城里,除了小日本,他们的确也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不然怎么叫二鬼子呢?

“他妈的,敢不把我庬三放在眼里,你们胆子够肥的啊!”分头起身淬了一口老痰,大步走到白褂汉子面前,一把扯掉了他头上的草帽,横着眼骂道:“少给老子装聋扮哑,你这小子见人就躲,八成心里有鬼!”

“军爷,实在对不住,我还以为军爷是叫别人呢。”白褂汉子低头作揖,但他脸色阴冷、飞眉豹眼里却有一股傲气,只看模样便知不是善茬。

分头显然也从这几人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同于常人的味道,他的狗鼻子对于牛粪似乎天生就有非同一般的敏锐。他皱了皱眉,心中暗自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这几个不速之客。

只见分头眯着小眼,围着汉子转了一圈。他上下打量一番后,却突然揪起白褂汉子的手掌,扳出那人的手指查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怪不得你他娘的跑得跟兔子似的,看这食指上的老茧,没少摸枪吧?”

“军爷,可不能乱说呀,我就是城外兰溪村的农民,常年种地砍柴,手上哪能不长茧子。”白褂男子一脸无辜的解释道,眼角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却是比哭还难看。

“少给我来这套!我庞三看的土八路多了,看你几个就不像好人,你骗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住我这火眼金睛?”分头一挑眉自信地说道,接着他挥了挥手,招呼着手下,“兄弟们,把这几个家伙给我押回宪兵队,好好审一审!”

几个伪军听了命令就要上前拿人。这时,白褂汉子却是瞬间撩衣拔枪,分秒之间竟是一气呵成。就在众人愣神的功夫,他已经拉开机头,扬手两枪就干掉了最前的两个伪军,嘴里喊道:“娘的,几个二狗子也敢欺负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枪声一响,剩下的伪军们如同惊弓之鸟般四散而逃。混口饭的差事,谁也不会傻到卖命。

茶摊上其余的顾客也是抱头狂奔,一时间混乱不堪。由于还未付茶资,顿时气得摊主跺脚大骂。

唯独李丹青端坐原处,眼神里却是惊讶无比,他倒不是惊叹于那白褂汉子迅捷的身手,只是那人手里的一把铁枪短小怪异,枪管上泛着黄锈,就像刚从土堆里刨了出来。

他记得,这是1898年式夏洛拉-阿尼图亚手枪,原产于西班牙,口径5毫米,弹匣容量6发。这把枪在当年可是极为稀有,总产量不过3000支,李丹青也仅在日本的军事博物馆里匆匆瞥过一眼,放到现在已是殿堂级的古董,市面上更是难得一见。

白褂汉子一枪又撂倒了一个逃跑的伪军,也许是心疼子弹,他便将那枪重新插回了腰间。5毫米的子弹可是打一发少一发,换了其他子弹也配不上用不了。

那庬三刚才还威风凛凛,此刻却夹了尾巴躲在桌子边,想要趁乱开溜。哪料白褂汉子竟是盯上了他,待其余伪军都撅屁股跑人,他却抢先两步,拦住他的去路。

庬三腰间也挂着一把桃木枪盒,但他一时情急,只顾着逃命,哪里还顾得上掏枪。他连忙钻到桌子底下,颤声求饶道:“各位好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饶了小人一命。”

三个汉子看着庬三狼狈的样子前后判若两人,不禁叉了腰,朗声大笑。其中一个汉子更是像拖死猪一般,将庬三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那庬三却是抱着桌子腿死活不肯放手,连带着桌子都被他拖拽了几米远。

白褂汉子双手抄在胸前,傲然地站在桌前,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他斜睨着眼前的庬三,声音冷冽地说:“你的眼光倒是挺毒辣,老子就是干那刀口舔血的买卖。今儿个,不妨就送你上路,也做件杀汉奸的好事。”

话音未落,远处警哨声尖锐地响起。一队鬼子伪军朝这边跑来,卷起一片尘土。

“老大,鬼子来了,咱得撤了!”旁边一个汉子急忙提醒,眼中闪过一丝紧张。

“急什么?等老子宰了这狗汉奸不迟!”白褂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他一脚踩在庬三的脸上,只把他的嘴鼻都挤成了一团,“庞三,你这双招子倒是看得准,可惜不亮啊。惹到你‘震三川’爷爷头上,只能怪你倒霉了!”白褂汉子说完,牙关一咬,沉下手一刀捅进了庞三的身体。那庬三疼得张大了嘴巴,两手拼命的拍打着地面。

这‘震三川’也是个狠辣的角色,下刀之后,他眼也不眨地又是连捅几刀,直到地上的庬三彻底断了气,才收起短刀,在庬三身上擦拭了血迹。他转身离去,步伐沉稳,仿佛刚才只是宰了一只小鸡仔。

“杀人啦!杀人啦!”那茶摊摊主一直躲在远处,见白褂汉子走远才敢出声叫喊。

几个汉子敢大白天里在这城中杀汉奸,这勇气可不是常人能有。李丹青本有意结交这几位英雄好汉,可惜他们走得急,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白褂子”就跑得没了影儿。

这时,鬼子汉奸也已经跑步过来,街上顿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李丹青为了不惹麻烦,也只得跟着人流快步离开了茶摊。

当晚,县城里闹翻了天,鬼子汉奸满大街的搜捕可疑人员,李丹青他们住的小旅店也被来回捜查了两次。

李丹青他们一女两男,随身又带有良民证,声称是到灵丘县走亲戚的,所以鬼子伪军也没起疑。但李丹青不禁为那几个汉子捏了把汗,不知他们有没有逃出城?

此后几日,灵丘城里戒备森严。鬼子伪军四处抓人,弄得人心惶惶。那些临街店铺,迫于鬼子淫威,也只得在上午开门营业,午时一过便匆匆关门打烊。城中百姓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被二狗子抓了,当做抗日分子充数交差。

眼见城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李丹青料想继续待在旅店也打探不了消息。于是,他和彭江北商议决定出城打探情况,约定好十日后再回这里汇合。

三人出城后便在城门处分了路,李丹青出城往北,彭江北和杨小翠则往南而去。

灵丘县坐落于太行山旁系的余脉之中,这里群山环抱、此起彼伏,山势虽然整体不高,但相较于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这里的交通却显得格外不便,崎岖的山路顺着山势,在山谷间蜿蜒打转。

多年来走南闯北,李丹青也算去过雪原、见过大海,可唯独这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地貌却是独此一家。

广袤与峻峭,刚烈与浑厚,在这黄土间展现得淋漓尽致。那山,他堆积千年,沉淀的泥土厚重得如同一本千年史书,记录着岁月的痕迹;那人,他直白而热烈,不屈的脊梁托起日月山河,几经千年万世,前仆后继,用血肉和汗水肥沃着身后的黄土,孕育了中华民族的古老文明。

李丹青冥思间,一轮朝阳钻出云层。那裸露的岩壁、峭石,被晨光晕染得一片赤红,渐渐的又变成古铜色,与绿的树、红的云互为映衬,显得分外壮美。

就在这时,一位六旬老者挑着担子、牵着孙儿从县城走完亲戚,正沿着山路赶回石庄乡。老者与李丹青同路,两人很快便聊了起来。老头今年六十有一,头上包着羊角帕,皮肤褐黄亦如脚下的黄土,额头上皱纹深如刀刻,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憨厚淳朴。

老者很是健谈,他听说李丹青来自遥远的北平,更是热情而自豪的翻出了灵丘县那些尘封已久的典故。

“咱这灵丘,别看城池小,却有着上千年的历史。”老者笑眯眯地开始了他的讲述,“早在春秋时期,这里就是赵国的城邑了。那时候,这里山青水秀,风水好得不得了,所以战国的赵武灵王死后,就把自己的墓冢选在了这县里。灵丘,也就因此而得名。”

对于春秋战国那千年之前的事情,李丹青也是当年在大夏大学的图书馆里,跟着于慧翻看过史书,略知一二。提起赵武灵王,也算乱世里的一代雄主,他在位期间革新图强,在内推行胡服骑射、移风易俗,在外攻城拔寨、开疆扩土,使得赵国由弱变强,最终成就霸业。

说起主辈的荣光,老者容光焕发,侃侃而谈。他自称姓赵,也是赵王旁系子孙,并且他还骄傲的告诉李丹青,武王一脉至今都还世居在石庄乡的赵家庄。

李丹青跟着胡侃了一番,便主动和老头聊起灵丘县的抗日部队。

“大爷。我听说,灵丘县里还有咱们的抗日队伍。”李丹青轻声道,“去年9月,八路军还在平型关打了一场大胜仗啊。”

老者闻言,脸上露出了更加激动的神情。他瞪大了眼睛,仿佛自己身在那炮火连天的战场:“我知道,那一仗是在白崖台干的,打得真是痛快!当天下着小雨,八路军部队提前埋伏在乔沟和老庙山一带。只等小鬼子钻进了口袋,路边的战士们便一起喊杀着冲下来,一口气消灭了沟里的一千多鬼子,真是给咱中国人长了脸啊!”

老头话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惊雷般从身后传来。李丹青反应极快,一把推开老者,抱起身旁的小孩,一个驴打滚躲过了飞驰而来的马蹄。

老头猝不及防,仓促间后退两步,和那马头只隔了半个身位。虽然避开了飞扬的马蹄,但那马腹的铁镫子却将他刮倒。

这时,一位身穿艳红骑装的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她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大马,殷红的裙摆在风中翻飞,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她的面容洁白姣好,宛如精雕细琢的瓷器,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她穿着一件窄袖水红缎裙,外套银鼠短袄,腰里系着一条蝴蝶结长穗带,挽着发髻坐在马上,裙摆丝带随风猎猎飘动,更显英姿飒爽。

见自己撞了人,女子连忙双手勒住缰绳,慌乱中一声娇呼“吁——”那马儿在老人几米前扬起前蹄,马嘴里打了个响鼻,终于停住了脚步。女子身后的几名随从也急忙勒住马匹,停在原地。

李丹青抱着孩童缓缓起身,一眼恼怒的看向女子,却被她惊艳俏美的风姿所震惊,恍若九天仙子落于凡尘,美得令人窒息。直到听见老者痛苦的呻吟声,他才回过神来,冲着女子大声责备,“你是怎么骑马的?路是你一家的呀?”

女子策马回转几步,闪亮的眸子在见到高大帅气的李丹青时也是一怔,但随即恢复了傲慢不逊的眼神。她从兜里摸出几块银元,不屑地扔到几人面前,“今日本小姐有要事在身,你们拿去找个郎中看看。”说完,她转身一甩马鞭,策马疾驰而去。

“小蹄子!”也不知遇了哪家的刁蛮公主,李丹青看着女子身后扬起的尘土,愤然的喊道,“有钱了不起呀?撞了人还这么狂!”

索性老人只是擦破了皮并无大碍,李丹青骂了两句后,便扶起老者继续上路。然而,那女子的身影却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来到一岔路口,老人指着前面的直道,“年轻人,我们要往北树沟去了,那边没有你要找的八路军。你若是想寻些线索,不妨去赵北乡碰碰运气。那地方,西边连着浑源县,北边则是广陵县,三县交界,地广人稀,前阵子听人说在太白山一带撞见过抗日队伍。”

李丹青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拱手向老人道谢:“多谢老人家指点迷津,我这就前往赵北乡。”说完,他迈开大步,踏上了前往赵北乡的路途。

又走了两三个时辰,绵延的山势至此变得更为高大,山坡上的植被也开始长得丰茂翠绿,山间风貌和石庄乡光秃秃的黄土山包相比,却另是一片天地。

拐过一道弯儿,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沟里潺潺流淌而下,溪水清澈见底、人影可见。李丹青忍不住弯腰捧起一把溪水,饮入口中,顿时感觉一股清凉直透心底。

就在这时,林子里一群飞鸟窜出,紧接着传来刀剑相碰的打斗声。

李丹青心中一惊,几步跨过溪沟,循声跑去。只见丛林深处,一群身着破旧衣衫的人正与另一伙人打斗混战。他们手中拿着刀枪棍棒,将七八人围在中间。虽然外围之人人数众多,但这些人出手却不得章法,纯凭蛮力,拼杀间已处下风,横七竖八地倒下了几个。

李丹青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人——正是前几天在灵丘县城见过的那位名叫震三川的白褂汉子。虽然今日他换了一身黑布衣衫,腰间扎了牛皮板带,但两撇飞扬的黄眉在人群中却是显得十分突兀。

震三川此时正被人前后夹击,左挡右闪间身形已乱。他的手下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对方几人挡在身外。显然对手是想要擒贼擒王,先将震三川这个领头的一举拿下。

再看交手的另一边也是熟悉,是那刚才在半道上遇到的红衣女子。她骑着她那匹大白马,手持长鞭,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甚是威猛。而她那几个手下都像是练过些拳脚功夫,手里拿着刀枪剑戟等各式武器,人数虽少,但七八人游斗于众人间,仍然不落下风,游刃有余。

江湖儿女,自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李丹青思虑间,不由得挽起了衣袖,准备上前帮帮场子。但随即他又收回了拳脚愣在原地,眼前这混乱的局面让他有些犹豫不决。出不出手?出手帮谁?

回想起震三川昨日在城里杀了二狗子,应该是忠义之士。而那红衣女子衣着华丽、骄横无礼,手下兵将凶悍异常,绝非一般人家。

“罢了,就帮震三川一把!”李丹青本着朴素的阶级情感出发,几个大步跑上前去,随即加入了混战。

此时,震三川在两人夹击下,败相已露。他肩头中了一掌,踉跄着后退几步,仓促间便要掏出腰间的“阿尼图亚”。可还没等他拿出“古董”,对方一人见势不妙,握着手里的雁翎刀猛地一把掷出。

刀尖“嗖——”的破空而出,转瞬即至,直奔震三川胸间而来。震三川抬眼看见,却是躲闪不及。他身形呆立,嘴里只剩念叨着“阿弥陀佛”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半空中白光一闪,紧接着“哐当”一声脆响,那飞向震三川的雁翎刀被一枚突如其来的柳叶飞镖击中刀身,瞬间偏离了轨迹,跌落在震三川身前。

这一变故让围斗的三人皆是惊愕不已。震三川捡回一条性命,庆幸地拍打着胸口,心里暗叫着“菩萨保佑,菩萨显灵!”。而围攻他的两名武者则是面色大变,警惕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出那个暗中出手的“高人”。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身后一道白色人影快如闪电,恍惚间,一支沾了黄泥的黑布鞋底儿已迎着面门而来。

只听“啊呀”一声惨叫,其中一人喷溅了一口鲜血,身子腾空飞出。而他身形还未落地,另一名武者也是一声闷哼,一只硕大的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击在他的额头上。他眼前一黑,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李丹青动作太快,直到围攻震三川的二人倒了地,震三川才看清了出手相救的高大汉子。他感激的向李丹青点了点头,随即大喝一声,提着砍刀杀向其余六人。

李丹青加入打斗后,战局随即逆转。红衣女子的手下们开始节节败退,转眼间便有四人相继倒地。剩下的两人背靠背站在一起,被众人团团围住。

其中一名青衣女子提了一把柳叶剑,面色通红、柳眉倒立,显然已经拼尽了全力。她眼见形势不利,冲着场外的红衣女子大喊道:“三小姐,不要管我们,快跑!”

红衣女子骑着高头大马,身在外围,原本可以凭借马力轻松逃离战场。但听见青衣女子的喊声后,她却是义气地调转马头,挥舞着长鞭向被围的两人冲来。

李丹青一把抢过震三川手中的砍刀,疾步迎了红衣女子跑去。待女子策马临近,他就地一滚,躲过女子手中长鞭,同时刀背顺势砍在马腿上。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马儿断了腿,一下失了重心,嘶鸣着连同红衣女子一同滚落在地。尘土飞扬中,红衣女子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肩上已被数把钢刀架住。

其他两名手下见三小姐被俘,大喝一声,接连砍翻了几人,奋力向红衣女子这边杀来。震三川见状,直接从腰间掏出手枪,先是一枪解决了其中一人。而那名青衣女子则被他打伤小腿后,受伤被俘。

“老大枪法真准!”一人笑嘻嘻的上前讨好道,“拉线的消息果然靠谱,这趟买卖都是炮管子(枪)。”

说话间,身后几名手下抬着两个沉甸甸的长条木箱放到震三川身前。一人迫不及待地掀开木盖,拨开覆盖的枯草,露出里面十二只崭新的长枪。那枪身锃亮,散发着摄人的寒光。

“哈哈,好!现在我们太白山也有了炮管子,兄弟们不用再拿着烧火棍做买卖了。”震三川提了一把长枪在手里把弄着,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

“老大,这几个怎么办?”另外两人押了李丹青刚才打伤在地的几人问道。

“男的都砍了,花子(姑娘)绑上山。”震三川眼也不眨的说道,人命在他手里好似一文不值。

“马儿啦马儿,我不是有意的……”李丹青还在一边查看大白马的伤情,心想着能不能医治好,自己也能白捡个坐骑。

然而,当他抬眼看到震三川的手下高高扬起朴刀,准备对那几名俘虏下手时,他心中一紧,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住手!别杀人……”李丹青大喊道,但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一闪,六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滚落到了地上。血腥味瞬间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不寒而栗。

李丹青站在血泊之中,目送着那六具惨死的身躯,心中气血翻滚。他紧握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发出“吱吱”的轻微声响。

“啊!六叔……岗子……”

“你们这群土匪不得好死!我爹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红衣女子和青衣女子被绑得如同粽子,接着又被人装进麻袋,扔到了马背上。她们的哭喊声撕裂着空气,如同尖刀割在李丹青的心头。

李丹青听了女子口中“土匪”二字,顿时心里咯噔一惊,抓头懊恼不已。他明白,自己今天好心办坏事,一时鲁莽,却害了红衣女子手下六人,全都惨死在土匪手中。

“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李丹青猛地抬起头,心想着自己已经铸成大错,只能将错就错,先救回两位女子再说。

然而,眼前这些土匪有几十人之众,手里有刀有枪,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无疑是以卵击石。李丹青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明白,要想救出女子,必须智取,不能硬拼。

这时,震三川大步走了过来。他伸开虎臂一把拉住李丹青,那嘴里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他脸上,“哈哈哈……兄弟,今天多亏有你出手相助,救了我震三川性命,还没请教义士高姓大名?”

李丹青嘴角微微抽搐,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大哥严重了,小弟李丹青,路见不平,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

“好,我震三川今天就交下你这个朋友!”震三川拍了拍李丹青的肩膀以示亲切,“小兄弟就跟我们一起回太白山,我定有重谢!”

“重谢就不必了,今天有幸认识震三川大哥和太白山的兄弟们,大家痛痛快快的喝一场,不醉不归。”李丹青为了救回女子将功赎罪,便答应了下来。

“好!丹青兄弟爽快!”震三川又是几声大笑,“哈哈哈……今晚我们就不醉不归!”

接着,震三川在众土匪簇拥下,带着两个被绑的女子和李丹青踏上了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