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陆沧浪曾为草泽医

说起诗画名家陆洙，乡里无人不晓，但说到他行医诊病，则鲜为人知。

陆洙生于明成化年间（约1465—1487年），字沧浪，以字行，号似水，又号秋水，是明代兴化文人画的杰出代表画家。虫鱼鸟兽无品不精，尤以人物为佳。兴化民间歇后语“陆沧浪嫁女儿——画（话）多”流传至今。相传兴化东岳庙珍藏其精品力作《东方朔》，每年只在农历四月十四（吕洞宾诞辰）在吕祖殿展现一次，盈丈人物神采奕奕，目光炯炯，造型逼真，线条流畅自然如行云流水，传神阿堵呼之欲出，一时观者云集，盛况空前，凡入坛烧香礼拜的善男信女，不管你站在哪个方向，画像上亲切而睿智、澄澈而深邃的目光都似乎注视着自己，一时被人们称为“神画”。里下河地区至今还流传着很多陆洙神笔作画的传说。兴化四牌楼悬挂的“诗画名家”牌匾，就是为了纪念陆洙、李沂、顾符稹、陆震、李鱓、王国栋、顾于观、李恢、李光国、魏标、黎体淳、顾锡爵等十二人为代表的兴化书画家群体而立的。

陆沧浪的作品《东方朔》以传神著称。中国画讲求意境，追求“意在笔先”的写神、写意的境界，“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世说新语·巧艺》），传神写照、迁想妙得、悟对通神、以形写神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美学思想。“粗守形，上守神”也是中医经典《内经》的核心理论之一［1］。陆洙以其丰厚的学养、旷达的气质、浪漫的诗情，倾注在他的笔墨之中，创造了气韵生动、神采飞扬的艺术佳构，引领了兴化绘画的风尚。

陆沧浪又是诗人。正德年间以诗闻于上，待诏金马门，晋工部侍郎（属正三品）。陆沧浪诗画与高邮王磐齐名。王磐（1470—1530年），字鸿渐，号西楼，明代散曲家兼画家，南曲的领军人物之一，且通医学，与陆沧浪为挚友、知音。高邮也流传着一句同样的歇后语，“王西楼嫁女儿——画（话）多银子少”，至今耳熟能详。一个秋夜，王磐邀陆沧浪泛舟湖上，欣喜地写下一曲：“画船儿满载诗豪，问先生何处游遨，水晶宫中闻品箫，广寒乡尽回头棹，分付鱼龙稳睡着，等闲间休放波涛。老夫今夜弄风骚，搜诗料，翻动水云巢，一天星斗都颠倒，爱银蟾水底光摇，我这里用手捞，不觉的翻身落，也是俺形神俱妙，飞上紫金鳌。”（王磐《秋夜同陆秋水湖上泛舟》）［2］诗人的洒脱豪放真性情，跃然纸上。王磐更有一首名曲《朝天子·咏喇叭》以讥讽时政流弊、鞭笞宦官劣行而名噪天下，写得痛快淋漓、入木三分：“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陆沧浪与王西楼志趣相投，诗风相近。曾以一首打油诗写一窝猪（朱），其中有“朱安不安，朱宁不宁”两句，讥讪朱明王族的权利之争，嬉笑怒骂，幽默诙谐。《明史》载，正德元年（1506年），年仅15岁的武宗即位。人称“八虎”的宦官八人，围绕武宗放鹰斗狗，杂伎百戏。刘瑾，身为“八虎”宦官之首，气焰嚣张，炙手可热。陆沧浪对这伙宦官的飞扬跋扈、倚势弄权、为所欲为、草菅人命的恶行十分痛恨，怒斥“杨果不果，刘瑾不瑾”。当时，茶陵诗派领袖李东阳（1447—1516年，字宾之，号西涯）入阁为相，对刘瑾俯首帖耳。陆沧浪不媚权贵，不阿宦官，直言无忌，以七绝一首直投李东阳，诗云：“才名直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又西。回首湘江春草绿，鹧鸪啼罢子归啼。”（见：明·谢榛撰《四溟诗话》）指责李东阳才高德亏，形象有如宋朝孙近，在秦桧面前“漫不敢可否事”，被时人嘲为“伴食中书”，又奉劝他“行不得也”“不如归去”，回乡以全名节。此诗传遍朝野，李东阳羞愧不已，“由此避路去”，无颜再见旧日诗友。

刘瑾胡作非为，朝野敢怒而不敢言，唯南京御史蒋钦舍命弹劾：“刘瑾为悖逆之徒、蠹国之贼，一贼弄权，万人失望。乞听臣言，亟诛刘瑾以谢天下。”疏上，被廷杖入诏狱，出狱后又上疏：“臣与贼刘瑾，势不两立。臣诚不愿与此贼并生。”再被杖三十死于狱中。

如此形势之下，群臣皆噤若寒蝉。陆沧浪竟于群臣宴会觥筹交错之间，当场吟咏《感时诗》：“大宦宴罢出龙窝，杨柳春风满玉珂。正是太平无事日，醒醒人少醉人多。”正气凛然，掷地有声，让大臣们面面相觑，刘瑾脸色陡变，气急败坏。正德三年冬季，陆沧浪被敲掉牙齿，削籍流放。陆沧浪磊落不羁、恃才傲物、铁骨铮铮、刚正不阿的性格，注定他逃脱不了一个封建文人仕途上的不幸和悲哀。陆沧浪沿着屈原和王昌龄当年走过的道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走了近两年才到达流放地——贵州黎平。

黎平地处黔、湘、桂三省交界，唐代，黎平为龙标县治地，时称五垴寨。元世祖至元二十年（1283年），改称黎平。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建五开卫，素有“黔东咽喉，军事要塞”之称，为贵州东南重镇，也是历代朝廷发配充军之所。当时交通闭塞，文化落后。当地人除少数客家移民外，多为苗侗土著居民。陆沧浪栉风沐雨，往来其间，走访土著农樵于五溪十洞间，以草泽铃医的姿态施药治病，深得黎平百姓爱戴。

草泽医，多指民间医生，又称“走方医”“走方郎中”“铃医”。宋元时草泽医即盛行，用针灸、拔火罐和草药、单方、秘方为人治病，药物不取贵，以便验方药和医术为特色。《夷坚丙志·韩太尉》载：“迁御医王继先诊之，曰：‘疾不可为也，时气息已绝。’适草泽医过门，针其四体至再三，鼻息拂拂，微能呻吟。”可见，草泽医不乏身怀绝技者。

草泽医大多受人歧视，地位低下，生活艰辛，甚至无法养家糊口。正如清代赵学敏搜集铃医赵柏云行医经验结合本人临床资料编成的《串雅》所云：“人每贱薄之，谓其游食江湖，货药吮舐，迹类丐。”陆沧浪被流放至蛮荒之地，作草泽医当是无奈之举。他本来就通晓医学，不难由儒入医，而“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也是济世理想。“杂技擅岐黄，沉疴屡煦妪。”陆沧浪医术高明，每能药到病除，当地百姓竞相传颂着他治病救人、妙手回春的事迹。

陆沧浪“日和药济病”，灯下独处幽居，唯有寄情笔墨丹青，多少个孤寂的月光下，他回望故乡，不禁潸然泪下，写下一首首苍凉激越的诗行。他不甘心金剑沉埋、壮气蒿莱，也许那首《冬夜》最能代表他的心迹：“南山石烂夜漫漫，月转空林不忍看。远戍天涯衣未授，独吟霜下影俱寒。良弓有鸟伊谁挂，长铗无鱼只自弹。烧尽画屏金菡萏，白云如许宿檐端。”

陆沧浪走街串巷行医时，发现一群无所事事的少年围着一个乞丐打骂，便上前制止，孩子们在听完陆沧浪的教诲后竟然痛哭流涕地表示悔过。孺子可教，于是将主要精力转向教育，他开馆授徒，把满肚子的学问和做人之道悉数传授，绛帐春风，黎平人民至今感戴其开教之恩，公认陆沧浪先生开创了黎平教育文化之先河。

陆沧浪因为没了牙齿说话不关风，吐字不清晰，在教学过程中，这种漏风的口音也被子弟们学到，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不同于附近他处的黎平话。“黎平话就如同一个语言孤岛，被其他方言包围其中，却不受影响而岿然独秀。”［3］如：“吃饭”的“吃”读成“七”；“刮风”的“风”读成“烘”；“英雄”的“英”读成“因”；“男子”的“男”读成“兰”［4］。陆沧浪是“黎平话”的开启者。

明嘉靖年间（1522—1566年），陆沧浪病逝于五开卫城，葬于北门的潭仓，坐南朝北。在他去世后不久，任黎平府司理的广西临桂人张凤鸣撰《祭沧浪文》悼之：“谅居夷兮不陋，奈白骨兮无归。望故乡而魂往，念先垅而心伤。”陆沧浪客死他乡，经年寂寂无闻。直至清康熙十年（1671年），高邮沈君官莅贵州，才无意间发现了一抔黄土，残碑曰：“明故淮南陆沧浪先生之墓”，这才知道他的下落。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黎平知府在其墓前5米处建华表两根以旌表。

《民国续修兴化县志》载贵州张贞《吊陆沧浪》诗：“嫉贤自古属貂珰，宴罢诗成谪夜郎。自问臣心清似水，才名终不愧沧浪。”诗句巧妙地嵌用了陆洙的字（沧浪）与号（似水）。又载贵州胡奉衡《谒陆沧浪先生墓诗》：“黎城东北隅，荒冢多无数。断碣掩苍苔，野草连烟雾。中有三尺碑，题云陆公墓……逸兴寄吟哦，悠永咸自足。载酒叩云亭，常满户外履。杂技擅岐黄，沉疴屡煦妪。日月不我居，美人欲迟暮……还看化鹤归，月照苍松树。”

《黎平府志》载：沧浪“磊落不羁……以诗讽逆珰刘瑾，瑾怒，中伤之，折其齿，流五开卫黄团驿。日和药济病者，且陶情诗酒，浩然长吟五溪十洞间。卒葬城北关外。”我们无法得知，陆沧浪当年是在怎样艰难的条件下施药诊病的。他身处逆境而志弥坚，茹苦若饴而不消沉，始终保持着宠辱不惊、豁达乐观的生活态度，令人油然而生敬仰缅怀之情。

数百年来，陆沧浪一直活在黎平父老乡亲的心中。现今的贵州黎平翘街历史文化街区，牌坊上有副对联“双凤朝阳诚州成德千秋开泰；五贤耀祖沧浪腾蛟万年文彩”，其中的“沧浪”指的就是陆沧浪。上联罗列了黎平古今的几处地名双凤、朝阳、诚州、成德，下联把黎平文化教育先驱陆沧浪、历史名人何腾蛟和朱万年以及侗戏鼻祖吴文彩巧妙地镶嵌其中。翘街牌坊已成为一道靓丽的文化景观。当地人说，这条像“扁担”一样两头翘的老街是有灵魂的，那就是：“担当、明理、守望”，而给老街注入灵魂、开启文脉的人正是陆沧浪。

有意思的是，翘街还有一道感恩陆沧浪的有名的美食。陆洙教书时，学生家长轮流供饭。因满口牙齿悉数打落，饮食不便，当地有一顾姓人家，就地取材，将本地特产香禾糯米蒸熟晾干，然后炒胀，用五花猪肉、花生米、香菇、核桃仁剁碎，再加入葱、姜、蒜等佐料与鸡蛋拌匀，用手捏紧打圆如核桃大小，然后蒸熟，揭盖时芳香四溢，食之既容易咀嚼消化，又利于滋补身体，深得陆洙欢心，也让他感到了温情和慰藉。这圆子被称做“沧浪圆”，如今仍是黎平餐桌上招待贵宾的一道佳肴。

2019年2月1日，中央电视台摄制的纪录片《记住乡愁》第五季第二十三集《黎平翘街——扁担街挑千家》于中文国际频道播出，讲述了陆沧浪的事迹。

参考文献：

[1]朱杰.论“粗守形，上守神”[J].中医药通报，2015，14（4）：39-42，45.

[2]谢伯阳.全明散曲[M].济南：齐鲁书社，1994：1048.

[3]刘崧.黎平话起源考[J].凯里学院学报，2016，34（1）：86-90.

[4]陈平.黎平话为什么叫“小北京话”[J].文史天地，2002（7）3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