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衢第一代传人叶延寿论心病及脉案分析

在我的记忆当中，家里沿袭着家族的一个传统活动，这也是我小时候每天最为期盼的事。那就是晚饭后，大家收拾干净，搬着小凳子坐下，等着听我父亲讲故事。哪怕父亲白日诊务繁忙很是疲惫，哪怕是在极为艰苦的年月，这个传统都没有中断，一直延至今天。

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开始，到《医学三字经》《药性赋》《雷公药性解》《医宗金鉴四诊心法要诀》《濒湖脉学》等中医启蒙书本的内容，被父亲以一个一个的小故事，娓娓道来，让我感到非常有趣。在我幼小的心灵开启了一扇中医的大门。尤其时常讲到我们叶氏代代相传的祖上治病救人的事迹，让我油然而生一种对祖辈的敬仰之情。并悄悄在心里立下志向：要向我的祖宗学习，长大后要当好医生，多做好事。

听我父亲说，我们叶氏中医源远流长，因年代久远不可考，听他的爷爷叶维藩（我的太公）说，传到太太公叶延寿，为第十三代。我的太太公深得叶氏中医秘传，精通内、外、妇、儿各科，尤其对心脏疾病的论治更有独到之处。

我的太太公叶延寿出生成长于北京城，从小跟着父辈学医识药。出诊的时候也跟着，待回到家中，细说此次应诊病人的病情，如何组方遣药。经常有人慕名来家里延医。

太太公属于“大方脉”（即内科医生），但最为擅长的还是心脏病。在诊务之余，太太公勤于读书，总结治心脉案，并抄写成册留存。然而在晚年，由于社会动荡，带领家族举家离开北京城，一路南下，颠沛流离，携带的大量的书有所遗失。特别是日本侵略者到衢州，到了我们家，一把火把我们家的藏书、宗谱、卷宗等珍贵的资料烧掉了。书烧毁了，但烧不掉的是我们家口口相传的祖宗秘方，这是生生不息的火种，只要有适合的条件，自然会绽放出绚丽的火花，并延绵传承，永不熄灭。

一、论心温通说

我的太太公叶延寿特别重视心阳在人体生命活动中的作用，强调“心以温通为要”。他认为，心犹如天上之太阳，温煦大地，生长万物。正如《素问·六节藏象论》所云：“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为阳中之太阳，通于夏气。”心位居上焦，为阳脏，以阳气为用。心之阳气具有推动、温通全身血脉使心脉通畅、生机不息的作用。心主通明，心脉通畅需要阳气的鼓动和兴奋作用，心阳能使人精神振奋。若心阳气不足，温煦不及，导致脏腑生理活动减弱，则可见虚寒性病变，临床上表现为畏寒、四肢不温、体温低下等等。

导致心病的原因不外有二：一因寒；二因瘀。因寒，或因瘀，使心脉闭阻，发为心病，甚者为真心痛，可危及生命。

什么是寒？寒多起自内、外两种途径。外寒，缘自环境，每逢天气寒冷，或者保暖措施不及时，寒邪外侵，易导致心脉拘紧，血行不畅。内寒，多由肾阳亏虚，真火不助心阳，水气上犯于心，也可致心阳不振而血脉痹阻。内寒、外寒既可单独为病，也能交织为患，如此则病势危矣！治疗总以温通心阳为第一要务。

什么是瘀？瘀多责之于气与血。所谓“气”，即气虚及气滞。气虚通常是心气不足，血无助力，血行迟缓致瘀；气滞往往是情志不遂，气失调畅，血行不畅致瘀。故治疗上以活血化瘀为主，或助以补中益气，或辅以宁心安神。所谓“血”，即血寒及血热。血寒通常为寒邪凝滞血脉，血行受阻致瘀，治疗上以温里散寒为主；血热往往是心火过于亢盛，或由于肝气相助，或者天气炎热，煽动心火，血受煎熬，血液浓缩黏滞，致使脉道瘀阻，治疗上则当以清心降火为务。

因此，主张用“益气温通”大法治疗心脏疾病。根据病邪的不同性质，病机的不同，有所侧重，标本兼顾，灵活选用益气通阳、温里通阳、活血通脉等方法。

二、治心病重在益气温通

我太太公所处的时代，清朝已开始没落，战争频发，导致社会动荡不安，人心惶惶。每逢社会动荡，民病以心病居多。

人过中年以后，体内的阳气逐渐衰减，而心阳渐衰，容易导致疾病的发生。针对中老年人“多虚”“多寒”“多瘀”的病理，主张以“益气温通”贯穿心脏病治疗的始终。他认为，单纯的活血化瘀，或有一时之效，但恐元气更伤，瘀阻更甚，非治本之道，故当以温通心阳、补益心气为要。

我的太太公特别崇拜医圣张仲景，当年从北京南迁，第一个目的地就是河南南阳，并在南阳学习交流数年。他反复研读《金匮要略》，对仲景应用黄芪桂枝五物汤治疗“血痹”非常感兴趣，深受启发。血痹乃阳气不足，营卫不和，复感风邪，致营血运行不畅，痹阻于肌肤所致。太太公认为“胸痹”“心痛”等病，其病理与“血痹”相似，乃阳气不足，感受寒邪，心脉痹阻而致，用黄芪、桂枝治疗胸痹心痛切实可行。故他继承医圣衣钵，在治疗中模仿运用，并加以发扬。

（一）益气健运，首推北芪

针对心病心气不足的基本病理，治当益气健运，我太太公首推北黄芪，且重用北黄芪。

黄芪，出自《神农本草经》，历代享有“补气诸药之最”“气中血药”等美誉。原名黄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耆，长也。黄耆色黄，为补药之长，故名。今俗通作黄芪。”关于黄芪，我父亲讲过一个令我非常感动的小故事。

相传在古时候，有一位非常善良的老人，精通针灸，待人谦和，为人厚道，喜欢帮助别人。但是某一次，这位老人在救助一个坠崖的小孩的时候不幸身亡。老人长得比较瘦，面色淡黄，人们尊称之“黄耆”。老人去世后，百姓为了纪念他，就把长在老人坟墓旁的一种味道有点甜，可以补气、止汗、消肿、生肌的一味草药称为“黄耆”，并用这种草药救治了很多病人，这味药及故事逐渐在民间流传开来。

历代擅用黄芪的医家代表有张仲景和张介宾。张仲景应用黄芪配伍桂枝、芍药、生姜、大枣，为黄芪桂枝五物汤，能益气通脉，用来治疗血痹。明代张介宾在《景岳全书》中以黄芪为主药的举元煎，则用来治疗亡阳垂危之证。

我父亲在传我这味药的时候，曾说过：“其根三色分三层，中央黄，次层白，外层褐。其根茎直上，独上独下。其味甘，其气微温，直入中土而行三焦。故能内补中气，中行营气，下行卫气也。能走能守也。”

我的祖宗传下的运用黄芪治疗心脏病，有三个特点：

第一，必用生黄芪。黄芪不仅补气，还能行营卫之气。经过直接加热炮制后，黄芪的行气作用则减弱，为取其行气之力，故必须用生黄芪。第二，必须选用北产的黄芪。因为内蒙古及以北地区产的黄芪，其根体虚松而有孔，味甘微温，具能走而不外泄的作用。第三，常与补气药协同应用。心脏疾病多有心脉瘀阻，治疗常用活血化瘀之品，活血化瘀之品易损伤正气，故常用北黄芪配太子参或党参，增加保护气血之力，祛邪而不伤正。

（二）温通心脉，首推官桂

针对心病寒凝心脉的病理，治当温通心脉，首推桂枝。

历代医家善用桂枝者，唯医圣张仲景是也。仲圣以“温阳、通阳”治疗心病，“通阳”正是桂枝功用的核心。如仲景用桂枝治疗心阳虚损，肾中寒气上冲心胸所致奔豚气，主要取其温通心阳、降逆平冲之功效。太太公用桂枝治心脏疾病，往往得心应手，其精妙细微之处，可见其深厚的功底，让听到之人不禁拍案叫好。

我父亲说，我太太公曾治一老叟，老叟患心痛病多年，长年延医看诊。前医多予温阳活血化瘀之品，效果时好时不好，逢生气或受寒则心痛发作。其家人听闻太太公医术高明，遂面带愁容前来延请。太太公应邀，立刻趋身前往老叟家中。但见老叟心痛发作，四肢厥冷，冷汗淋漓，呼吸微弱，面色苍白。太太公号脉之后，即开方子，嘱去药铺抓取三帖，煎服下。言三帖服尽，则病将去大半。三日后，老叟家人复来延请太太公，神情轻快。一问，知老叟服三帖后，果然病去一半。太太公治此真心痛案，和前医不同之处，就在于用了一味桂枝。

说到这里，我想起我父亲讲的一个关于西施和肉桂的小故事。

相传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抚琴吟唱自编的《梧叶落》时，忽感咽喉疼痛，遂用大量清热泻火之药，症状得以缓和，但药停即发。后另请一位名医，见其四肢不温，小便清长，六脉沉细，乃开肉桂一斤。药店老板对西施之病略有所知，看罢处方，不禁冷笑：“喉间肿痛溃烂，乃大热之症，岂能食辛温之肉桂？”便不予捡药，侍人只得空手而归。西施道：“此人医术高明，当无戏言。眼下别无他法，先用少量试之。”西施先嚼一小块肉桂，感觉香甜可口，嚼完半斤，疼痛消失，进食无碍，大喜。药店老板闻讯，专程求教名医。名医答曰：“西施之患，乃虚寒阴火之喉疾，非用引火归原之法不能治也。”

考桂枝，出自《神农本草经》。其味辛，性热，有毒。其气浮，阳中之阳也。其在下，气之厚者，曰肉桂，气厚则发热，故肉桂下行而补肾；其在嫩枝，气薄者，曰桂枝，气薄则发泄，故桂枝上行而发表。现代的肉桂，是指一般的普通药材，而我太太公用的是官桂，指的是供官之上等肉桂。如《本草纲目·木之一·桂》曰：“官桂者，乃上等供官之桂也。”

我们家应用桂枝治疗心脏病有两个特点：

第一，根据病情，灵机选用肉桂、桂枝。二者药源均出自樟科植物肉桂，能振奋心阳，温通血脉，但二者选用药材的部位不同，一为干燥树皮，一为干燥嫩枝，其发挥的效用有别。肉桂，能补火助阳，引火归原，散寒止痛，活血通经，若肾阳不足，寒水上凌心肺，选用肉桂；桂枝，能温通经脉，助阳化气，故见心阳不足，寒凝心脉，则选用桂枝。

第二，桂枝常搭配芍药，一散一收，相互制约为用。桂枝、芍药相伍，最早见于桂枝汤，该方为《伤寒论》第一方，被后世医家誉为“群方之冠”。我太太公传下用桂枝汤加减治疗真心痛的临床经验，可以说是继承医圣温阳通阳的理念并发扬应用的典范。

（三）活血通脉，擅用甲片

血瘀，是指血液运行迟缓或不流畅的病理状态。我太太公认为，心病多血脉瘀阻，故须活血化瘀，方能奏其功。针对瘀阻心脉的病理，当活血通脉，太太公擅用甲片。

甲片，为穿山甲的鳞甲经过炮制而成。穿山甲，始见于南朝齐梁陶弘景所著的《名医别录》，原名“鲮鲤甲”。写到此处，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我父亲活灵活现地说穿山甲如何食蚁的故事，画面感十足，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穿山甲的外形似鲤鱼，但是有四足。经常穴山陵而居，寓水而捕食。我父亲说，穿山甲是这样捕食的。在山岸间时，它打开鳞甲，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死状，令蚁入中，忽然鳞甲闭合，而入水中，在水中再打开鳞甲，这时候，蚁皆浮出水面，于是穿山甲就美美食之。吃了之后，再去山岸间打开鳞甲，趴着不动装死，等着蚂蚁爬上来，再入水食之。

为什么叫穿山甲呢？因为其性善窜，喜穿山打洞，故名穿山甲。

穿山甲，其味咸，性微寒，能通经下乳，消肿排脓，搜风通络。主要用于经闭癥瘕，乳汁不通，痈肿疮毒，关节痹痛，麻木拘挛。《本草纲目》记载：“古方鲜用，近世风疟、疮科、通经、下乳，用为要药。……谚曰：穿山甲，王不留，妇人食了乳长流。”

传统意义上，此药似乎与心脏病药物相距甚远。但我太太公在治疗心脏病中对穿山甲的运用独树一帜。他认为：此物穴山而居，寓水而食，出阴入阳，能窜经络达于病所。心病之用穿山甲，唯取其穿透之力。“穿透之力”，一是指穿山甲很强的活动之力，二是指穿山甲能够“打通”心脏传导组织的能力。故甲片乃活血之首选、通脉之圣品。

三、叶氏脉案及分析

脉案1：真心痛（寒凝心脉）

真心痛是一种危急重症。其发病特点是：第一，发病急。临床表现为心胸猝然大痛，痛引肩背，且持续时间长。第二，病情重。临床表现为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手足青冷、脉微欲绝，病势危重。真心痛为胸痹进一步发展而来，与年老体衰、阳气不足、寒邪侵袭、血脉凝滞等因素有关系。发病的基础是正气不足，如心阳气不足；发病条件是邪气作用，邪气可以因于寒，或因于瘀，而导致部分心脉突然闭塞，气血运行中断，心胸猝然大痛，而发为真心痛。真心痛分为急性期与缓解期。

张仲景用薤白、桂枝治胸痹心痛，为后世医家指明了方向；明清时期，不少医家认识到真心痛并非不能救治，提出以温药为主，应用活血化瘀治疗真心痛的方法。我太太公擅长治疗真心痛，以温通、散寒为要，重视益气温通。急则标本兼治，加强补心之阳气及温通心阳之力。让我们对我太太公治疗真心痛一案来详细分析，领略其中的妙趣。

京城一老叟，患心痛病多年。前医多予以活血化瘀之品，效果时好时不好。因受寒心痛发作，病情危重，经好友引荐，延请我太太公。视治病如救火的太太公立刻趋身前往，但见：老叟心痛发作，四肢厥冷，冷汗淋漓，呼吸微弱，面色苍白。察舌淡紫，脉见微弱。我太太公认为，此为素体阳虚，胸阳不振，阴寒之邪气乘虚而入，寒凝心脉，血脉闭阻，发为真心痛。寒邪闭塞心脉，见心痛甚；寒邪进一步损伤阳气，温煦失职，见四肢厥冷，面色苍白；阳气大伤，不能固摄津液，见冷汗淋漓；气虚血行迟缓，心脉瘀阻，则见舌淡紫；阳气虚弱，鼓动无力，则脉微弱欲绝。此病情危重，当回阳救逆，强心通脉以救之。写方子如下：

北黄芪一两¹　香官桂一钱　干姜片一钱　生白芍三钱

穿山甲三钱　淡全蝎二钱　当归尾五钱　紫丹参五钱

正川芎三钱　制乳香二钱　制没药二钱　广陈皮五钱

麝香一分晨服

三帖，水煎服。

本方重用北黄芪以益气扶正，为主药；香官桂、干姜片，与君药相须为用，增强温阳散寒之力；麝香，芳香温通，开窍通闭，辟秽化浊；穿山甲，开通心窍，配紫丹参、正川芎、当归尾、制乳没等药物，增强活血化瘀、通络止痛之力；生白芍，柔肝，息风镇痉，通络止痛，与桂枝相伍，一散一收，相互制约为用。配伍理气健脾、燥湿化痰之广陈皮于大量滋补扶正之品中，使补而不滞。观全方，具有复心阳、通心窍、散寒邪、化瘀血之功效。麝香的使用要注意：不宜久服，当患者自觉心悸、胸闷、心痛消失，即停止服用。

三日后，其家人复来延请我太太公。见老叟精神好转，自诉服药两天，心痛明显缓解，出汗即止，呼吸渐有力，三帖服尽，四肢渐得温。但见头晕重，胃纳差，食少，多食则胃脘胀不适，舌淡白，脉弦细。此邪去正虚，胃气不足，肝风欲动之征象。方子如下：

北黄芪七钱　嫩桂枝三钱　穿山甲二钱　当归尾五钱

延胡索三钱　紫丹参五钱　明天麻三钱　石菖蒲三钱

炒苍术三钱　炒白芍三钱　焦六曲五钱　正川芎三钱

广陈皮五钱

七帖，水煎服。

服前药七日后，老叟病去八九，心痛止，精神好转，能进饮食，食之有味。宗前方加减，继服以收功。写方如下：

北黄芪七钱　嫩桂枝三钱　穿山甲二钱　当归尾五钱

延胡索三钱　紫丹参五钱　明天麻三钱　石菖蒲三钱

炒苍术三钱　於潜术三钱　正川芎三钱　广陈皮五钱

七帖，水煎服。

老叟后来与我太太公成了好朋友，经常向人感叹太太公医术之高妙，病情危重，亦能应手而救；更妙的是，服药不足二十日，老叟多年的心痛病竟然痊愈，后未再发作。

本案为胸阳不振，寒凝心脉，血脉闭阻，而发为真心痛。

针对心气虚，太太公益气健运，选用北黄芪，用量较其他药大。初诊北黄芪用量一两，病去大半后，北黄芪虽减为七钱，但用量亦较其他药大。

针对心阳不足，太太公选用桂枝汤化裁治疗。初诊病情危重，故选用上等的肉桂（官桂），以温肾助阳。姜不用生姜，而选用干姜片。干姜无阴液的牵制，其性从微温变成热，除入肺、脾、胃经外，较生姜多入心、肾二经。二者相伍，温阳散寒，回阳救逆。

白芍生用，其性微寒，味酸苦，用在此处意义有三：其一，以其寒凉之性，制约辛热之桂姜，勿使温热太过；其二，其味酸收，能滋阴敛汗，勿令汗出不止，使阴液亡脱；其三，生白芍养血柔肝，息风镇痉，通络止痛。二诊诸症缓解，邪去正虚，脾胃未复，肝风欲动。故去辛热之肉桂、干姜，选用嫩桂枝，以通阳散寒。白芍炒用，缓和其寒性，以防损伤脾胃。

针对瘀阻心脉，太太公用具有穿透力之甲片以活血通脉。配伍紫丹参、正川芎、当归尾、制乳香、制没药，以增强活血化瘀、通络止痛之力。二诊病去其半，则减轻破血之力，甲片用量减一钱，减去制乳香、制没药，用延胡索活血行气，止痛。

於潜术，是产于浙江於潜一带的野生白术，一名“天生术”，气清香，甜味强而辣味少。一般认为於潜白术的品质较新昌白术为佳。我父亲说过，白术为补脾胃之要药，与他药搭配运用，能补益五脏。

广陈皮，主要产于广东新会、四会。橘禀东南阳气而生，故以广东产的陈皮疗效最佳。广陈皮常三瓣相连，形状整齐，厚度均匀，为治疗脾胃气滞湿阻，痰湿壅盛之要药，具有理气燥湿、疏肝散结等作用。普通陈皮，主要产于福建、四川、浙江等地。我们家既用广陈皮，也用产于浙江本地的普通陈皮，不一而论。

太太公叶延寿治疗真心痛，注重防患于未然。

一方面，防止肝风内动，抽搐。初诊用淡全蝎、生白芍，以息风镇痉、通络止痛，防止昏迷抽搐。二诊用明天麻、石菖蒲，以安神定志，息风止痉。

另一方面，顾护脾胃之气。初诊病急，当先回阳救逆，仅用一味陈皮，理气健脾，燥湿化痰，兼顾脾胃。二诊病缓，则用炒苍术、焦六曲，增强燥湿健脾和胃之力。三诊健脾燥湿，苍术、白术同用。此二术专入脾胃中焦，是我们叶家用来调理脾胃常用药对。

我父亲讲这个案例，要我和哥哥们记住一点：“我们家传的秘方是可以救命的，一定要牢牢地记住！一定要积极地去救治病人，把方子用活了，并且还要传承下去，不能让祖宗的东西在你的手上失传了。”如今，仿佛能体会到我父亲当时对中医未来的一些担忧。

对我父亲说的话，我铭刻于心，四十多年来治病救人，不敢有丝毫懈怠。我动笔写这本书，把叶家祖传的治心脏病经验、秘方公布于世，也是因为我父亲的话。要知道中医后继并不乏人，我们要谨防的是后继乏术啊。

脉案2：心悸（气虚血瘀）

太太公论心以温通为要，治心病重在益气温通，不仅体现在真心痛，亦体现在心悸的论治上。心悸多因虚、因惊、因瘀而生。虚，乃禀赋不足，或久病体虚，或劳欲过度，耗伤气血，心神失养而惊悸；惊，乃惊恐恼怒，动摇心神，致心神不宁而惊悸；瘀，乃气血不足，气血运行滞涩，心脉不畅而发为心悸。临床表现多为虚实夹杂之证。我太太公以益气温通，活血通脉，宁心止悸为治心悸之法。

太太公曾治衢州一老翁，老翁年少时家境殷实，交游甚广，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百姓，均相交甚好。后来随着社会的动荡不宁，家境日渐破落，忧郁日久，身患心悸病。年逾花甲，心悸日渐加重，听闻我太太公擅治心疾，遂派人前来同德堂药店延请。太太公背着药箱应邀前往，见老翁形体消瘦，面色不华，气短，语声低微。老翁自诉心慌心跳，胸闷痛，静时尤甚，夜间常因心悸不安而寐差，且夜寐梦多，多言或稍动则神疲乏力，察舌淡白，脉细弱。老翁又身患消渴病多年。我太太公认为，此心悸乃气虚血瘀所致，故以补气宁心、活血通脉治之。开方子如下：

北黄芪九钱　穿山甲二钱　淡全蝎一钱　大蜈蚣二条

当归尾三钱　於潜术三钱　霍石斛二钱　天精草三钱

生姜片三片　辰茯苓五钱　胡芦巴二钱

五帖，水煎服。

本方重用北黄芪以益气扶正；穿山甲，开通心窍，配伍淡全蝎、大蜈蚣、当归尾增强活血化瘀、通络止痛之力；於潜术、生姜片，顾护脾胃；辰茯苓，宁心安神健脾；霍石斛、天精草，益胃生津，滋阴清热；胡芦巴，温肾祛寒，还有一定的治消渴作用。全方具益气养血，宁心定悸，活血通脉，化瘀止痛之功。

五帖服尽，老翁病去大半，家人陪同前来药店求医。老翁的语声较五日前增大，诉心悸、胸闷、气短诸症消失，精神好转，夜寐安稳，二便调，察苔白，脉细。效不更方，宗前方加减，继服七帖。方子：

北黄芪七钱　穿山甲二钱　当归尾五钱　辰茯苓五钱

酸枣仁五钱　抱茯神五钱　霍石斛二钱　广陈皮五钱

生姜片三片　天花粉三钱　煅磁石五钱先煎　天精草三钱

七帖，水煎服。

服前药七日后，心病告愈，纳食可，二便调，精神佳，脉力渐强。继以益气健脾、调理气血之品，继进七帖。方子如下：

北黄芪五钱　穿山甲二钱　太子参五钱　当归尾五钱

辰茯苓五钱　麦门冬三钱　广陈皮三钱　酸枣仁五钱

嫩桂枝三钱　天花粉三钱

七帖，水煎服。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老翁因家道中落，时常感怀，情志抑郁而致心悸。我太太公每于老翁看诊开方之余，均会聊及所遇到的趣事，时常逗得老翁乐不可支，慢慢地也想开了。后来随访多年，心悸未见复发，宿有的消渴病竟然也好了。

本案乃素体虚弱，气阴亏虚，致心失所养，心动失常，发为心悸。

针对心气虚，太太公益气健运，选用北黄芪，用量较其他药大。初诊北黄芪用量九钱，二诊病去大半后，北黄芪减为七钱，量较其他药大；待脉力由弱渐强后，北黄芪则减为五钱，即便北黄芪的用量有减少，但在本案所开的处方中，仍属最大用量。

针对瘀阻心脉，太太公用甲片以活血通脉。配伍淡全蝎、大蜈蚣、当归尾，以破血活血化瘀，通络止痛。二诊病去大半，则减轻破血之力，去淡全蝎、大蜈蚣，以防止化瘀太过而伤正。

针对阳虚，太太公先用胡芦巴温肾祛寒，配生姜片以散寒。后用嫩桂枝以温通心阳。

针对气血虚致心悸，太太公选用归脾汤以健脾益气，补血宁心。方子所用的北黄芪、当归尾、於潜术、抱茯神、生姜片、酸枣仁，为归脾汤的主要药物。

富人常见的消渴病，太太公认为多为阴亏燥热，故选用霍石斛、天精草、天花粉，以益胃生津，滋阴清热，安神定惊。太太公曰：霍石斛，生长于悬崖峭壁之阴处，常年受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古人称之为仙草。而石斛水，则被称为救命水。能入肾强阴，亦能入心安神定惊。天精草，为枸杞的嫩茎叶，味苦甘，性凉，入心肺脾肾四经，能补虚益精，清热止渴，祛风明目。对于消渴的病人，我常开的茶饮方就有用天精草煮汤，代茶饮之的。天花粉，出自《神农本草经》，“主消渴，身热，烦满，大热，补虚，安中，续绝伤。”

通过本案分析太太公治患消渴的心悸的特点：

首先，以治心悸为主，补气宁心，活血通脉。补气血，方用归脾汤加减；破血通脉，用穿山甲、淡全蝎、大蜈蚣、当归尾。兼以霍石斛益胃生津，安神定惊。

病去大半后，根据病情，减破血通脉之力，增大安神宁心之力，用煅磁石、酸枣仁。同时，用天精草、天花粉，兼治消渴。

心病告愈，则以益气健脾、调理气血之品，巩固疗效。具体为在补气通脉的基础上，加太子参、麦冬以滋阴养心。太太公加一味嫩桂枝，除以阳制阴，防止滋阴太过外，亦寓“阳中求阴”之义。另外，嫩桂枝性温，能温通心阳，使心阳不寒。

脉案3：心悸（血虚兼瘀）

我太太公叶延寿晚年时治一位王姓男子，曾患有心悸，如今年逾五十，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心悸加重，伴有胸闷、头晕不适等症状，身体的苦楚往往使情绪极易波动。在家人的反复劝说下，来同德堂药店求治。是时，太太公已把同德堂交给我太公叶维藩打理，但又时时惦记，故经常去药店帮忙。王某在家人陪同下到来时，恰巧碰到我太太公在药店，病人得知后，异常激动地请我太太公给瞧病。患者自诉心悸，胸闷，潮热，眩晕，神疲，寐差，纳差，小便数，大便秘干；脉沉涩，舌瘀紫。从证情分析，患者近来心悸，神疲，寐差，是血虚不养心，血不养神也；潮热，眩晕，为阴血虚而生内热，虚热上扰头目；小便数，大便秘干，内有热；脉沉涩，舌瘀紫，是内有瘀血；纳差，是脾胃失健；胸闷，气机郁滞耳。此属血虚内热，瘀血内阻。故治当补血活血，宽胸利气，健脾养心安神。处方如下：

养心草五钱　明天麻三钱　蔓荆子三钱　全瓜蒌五钱

辰茯苓五钱　夜交藤五钱　桃仁三钱　苏方木三钱

紫丹参五钱　白茅根五钱　鸡内金五钱炒　柏子仁三钱

苦桔梗三钱　川红花三钱　广陈皮三钱　麝香一分晨服

七帖，水煎服。

本方养心草养心安神；麝香芳香温通，开窍通闭，辟秽化浊；苏方木、紫丹参、川红花，活血化瘀，补血养心；桃仁，活血祛瘀，润肠通便；明天麻，又名定风草，为治风之神药，能止昏眩，疗风祛湿，治筋骨拘挛瘫痪，通血脉，开窍；蔓荆子，疏散风热，清利头目；全瓜蒌、苦桔梗，宽胸散结，润燥滑肠；辰茯苓、夜交藤、柏子仁，健脾养心安神；白茅根，凉血止血，清热利尿；炒鸡内金、广陈皮，健胃消食，理气燥湿。

七日后，我太太公专门去药店再诊，患者诉潮热、眩晕好转，心悸、胸闷、不寐减轻，开始觉饿，纳食尚可，二便已正常。太太公望其精神明显好转，舌瘀紫减退，脉沉。宗前方略事加减，续服十帖。处方：

养心草五钱　明天麻三钱　全瓜蒌五钱　辰茯苓五钱

桃仁三钱　苏方木三钱　紫丹参五钱　鸡内金五钱炒

柏子仁三钱　川红花三钱　广陈皮三钱　桑螵蛸三钱

十帖，水煎服。

患者第三次来药店，我太太公没在，是我太公叶维藩接诊的。患者本有顾虑，但听我太公解释，因为病情已稳定，只需再调一次方巩固疗效即可，顾虑方消除。见患者精神状态佳，诸症消失。前方出入继服十帖，以收功。

养心草五钱　明天麻三钱　全瓜蒌五钱　桃仁三钱

苏方木三钱　紫丹参五钱　鸡内金五钱炒　炒枣仁三钱

潞党参三钱　大红枣三枚　川红花三钱　广陈皮五钱

苦桔梗三钱

十帖，水煎服。

先后开方三次，服药不足一月，多年的心悸即告痊愈。几年后其家人因看其他病来同德堂，我太公叶维藩询问王某状况，诉其身体精神尚佳，心悸未再发。

如前文所述，我太太公叶延寿非常重视心阳在人体中的重要作用，提出心以温通为要，主张心病当以“益气温通”为治疗大法，但临证中，医者所面对的疾病千变万化，虚实各异，兼夹错杂，故非一法可以统之也。心病当中，除常见到心气虚、心阳虚之证，亦可见到心阴虚、心血虚之证，当病人出现热象明显时，就不宜用“温阳”“通阳”之法了。本案有内热之象，故不用温补之品，选用的是较为平和之药。下面我就其中几味具有叶氏特色的用药及炮制方法进行分析。

费菜，又叫养心草、救心草、景天三七等，为景天科景天属多年生草本植物费菜的根及全草。其味甘淡，微酸，性平，归心、肝、脾经，具有活血止血、宁心安神、解毒消肿作用，可以用来治疗跌打损伤、咯血、吐血、心悸、痈肿等。在本案当中，我太太公以费菜为君药，因其味酸，能滋阴养血，故能治心血耗损的心悸怔忡；酸甘化阴，滋养肝阴，性平不燥，滋阴平肝潜阳，故能治眩晕。

我父亲传我这一味药时说，名字叫费菜，自然是可以食用的草，一般人很少用来入药，但是我的祖宗既然选择了它作为药物来治疗心脏疾病，就不要小瞧了它。确实是，我在临床中对于心悸、胸闷、失眠的人经常使用费菜，屡用屡效，让我怎能不选用它？现代研究表明，费菜在防止血管硬化，降血脂，建立新的侧支循环，防中风等方面，都有很好的效果。

辰茯苓，是我家传下来的炮制饮片，方法是：取白茯苓净片，辰砂拌匀后用。这种炮制法叫拌法，俗称染衣，是中药配方临时将一种粉末状药物渗入或附上另一种药物表面的方法，能使主药兼具粉末状药物的功效，或协同增效，或减少其副作用。本案茯苓拌辰砂，能起到增强安神定惊、清心降火作用。辰砂，即是出产于辰州的朱砂。旧时以湖南辰州（今怀化市北部的沅陵县）所产最为著名，故名辰朱砂。

桃仁，一般都是自己在药房炮制加工。方法是：取桃仁置沸水中，加热煮至种皮微膨起即捞出，在凉水中稍泡，捞起，搓开种皮与种仁，干燥，簸去种皮，用时捣碎。这种方法炮制的桃仁，其功用与生桃仁基本一致，不一样的是后易去皮，除去非药用部分，从而使有效物质易于煎出。桃仁，味苦甘，性平，归心经、肝经、大肠经，具有活血祛瘀、润肠通便的作用。患者体内有瘀，大便秘干，选用既能活血祛瘀，又能润肠通便的桃仁是极为对症的。

红花，为鸢尾科植物番红花的干燥柱头，有活血化瘀、凉血解毒、解郁安神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