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史料中的铠甲

诸多史料中记录了汉军中使用甲胄的情况。《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中多记载军将在陷阵之前,披甲持戟。

楚汉争霸时期,项羽是反秦最重要的一支武装力量,其军队的核心主要是战国时期的楚人,项羽“长八尺二寸,力扛鼎,才气过人”(《汉书·陈胜项籍传》),其个人武技极高。刘邦与项羽在成皋之战中,对峙于广武,楚军不断在汉军阵前挑战,汉军的楼烦人善于骑射,挑战的楚军未及三合,被楼烦射杀于阵前,项羽听闻挑战的楚军阵亡,“羽大怒,自被甲持戟挑战”(《汉书·陈胜项籍传》)。楼烦本欲射项羽,项羽“瞋目叱之”,楼烦肝胆俱裂,手软不能持弓,退回汉军阵中不敢复出。“楼烦”系中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属北狄一支,楚汉双方都有楼烦人服役,因其人勇武善骑射,军中对善射的武将都称作“楼烦”,未必是楼烦人也。

汉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灌夫率领一千人随其父亲灌孟从军。灌孟战死后,灌夫本应送其父丧归,但是灌夫奋言:“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于是灌夫“被甲持戟”,领军中愿与他并肩作战的十余勇士直杀入吴军的将旗之下,斩杀吴军数十人,直至不能再进,又飞马返回汉军营地,所带去的勇士全都战死了,只身回营。灌夫此战重创十多处,亦因此战闻名天下。

东汉永平十七年(74),汉明帝派耿秉和奉车都尉窦固平定车师国,车师后王安得闻汉军至,深感“震怖”,带领数百骑迎接耿秉,但窦固的司马苏安想把全部功劳都归窦固,立即骑马去对安得说:“汉贵将独有奉车都尉,天子姊婿,爵为通侯,当先降之”(《后汉书·耿弇列传》)。安得于是返回去,改派他的部将迎接耿秉。结果,“秉大怒,被甲上马,麾其精骑径造固壁。言曰:‘车师王降,讫今不至,请往枭其首。’”(《后汉书·耿弇列传》)。耿秉为人勇敢,精通军事,行军过程中“常自被甲在前”,他扎营的时候不修营寨,远放斥候进行预警,一旦有警,军阵可以立刻成型,统军深得士卒拥戴,“皆乐为死”。

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曹魏阵营的曹仁领军南征,屯兵江陵,周瑜率吴军数万来攻,前锋数千人至江陵城下,曹仁部将牛金率三百人出城迎战吴军先锋,牛金部众杀入吴军后,曹仁与长史陈矫俱在城上,见牛金等人垂危濒没,左右之众皆失色惊惧。曹仁“气奋怒甚,谓左右取马来”,众人劝曹仁不要出战,曹仁不应,“遂被甲上马,将其麾下壮士数十骑出城”(《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第九·曹仁》)。曹仁与吴军距百余步之遥,迫近城沟,陈矫等人以为他只是在城沟上为牛金支持作势,谁料曹仁率骑兵冲入吴军重围,牛金等乃得救。但敌围之中有余众尚未尽出,曹仁复突入,将余兵从重围中救出,又杀吴军数人,击退吴军。

三国时期出现了较为明显的一种小规模精锐部队,全军人数不多,但是器甲精良,这些小股精锐部队往往作为军队的突击力量出现。吕布手下将领高顺掌握的“陷阵军”就是代表。高顺“所将七百余兵,号为千人,铠甲斗具皆精练齐整,每所攻击无不破者,名为陷陈营”(《三国志·魏书·吕布张邈臧洪传第七·张邈》引《英雄记》)。

汉献帝建安二十年(215)八月,孙权领军十万围合肥。东吴军的此次进攻曹操早有预见,他本人率兵征讨张鲁前,令护军薛悌给驻守合肥的张辽、乐进、李典送去一封信函,信函边还注明:“贼至乃发。”东吴军至,张辽与诸将打开信,曹操教曰:“若孙权至者,张、李将军出战;乐将军守,护军勿得与战。”曹操只在信中明确了三位将领的分工,完全没有提及拒敌的具体措施。因此,合肥诸将都感到疑虑,张辽指出曹操现下正在征讨张鲁,无法迅速回援合肥,认为应在还未被孙权大军完成合围之前,率先出击,挫其锐气,才能守住合肥城。李典支持张辽所言策略。当夜,张辽从军中募集八百敢战之士,杀牛以飨诸将士。次日魏军出击,“辽被甲持戟”,率先陷阵,杀数十人,斩杀吴军二将,高呼自己名号,直杀至孙权营帐前。孙权大惊,吴军被张辽一众的突击打乱了部署,陷入混乱。众人携孙权至一高坡,孙权“以长戟自守”,张辽便叱喝孙权,挑衅他下来对战。孙权不敢轻举妄动,随后孙权发现张辽所率领的士兵非常少,指挥部队将张辽部队重重包围。张辽见无法击杀孙权,率部“左右麾围,直前急击”,吴军的包围被打开后,“辽将麾下数十人得出”。然而,当时在东吴军队的包围圈中,依然有张辽军余众,余众大声呼喊:“将军要舍弃我们吗?”于是,张辽带领着破围的几十人,又杀入了重围前去救援。吴军皆望风披靡,士气为之所夺,从早晨战至中午,吴军“无敢当者”。史料中并未记载张辽的八百勇士是骑兵还是步兵,笔者认为张辽与八百勇士应都是骑兵,只有精锐骑兵才能保证突击的迅猛,而且此战过程中张辽及其部属都应该穿铁甲。三国时期高桥马鞍已经成熟,东吴丁奉墓陶俑显示,此时已经出现单侧马镫,但目前尚无马镫实物出土。马镫出现,魏军穿甲持槊或戟冲阵,张辽所率领的此军作用与高顺的“陷阵军”相同。

汉朝史料多记载军中装备“玄甲”。汉武帝时,霍去病死后,武帝深为哀痛,“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东汉中兴名将“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祭遵“至葬,车驾复临,赠以将军、侯印绶,朱轮容车,介士军陈送葬”(《后汉书·祭遵传》)。《东观汉记》对祭遵下葬作了更详细的记载:“遣校尉发骑士四百人,被玄甲、兜鍪,兵车军阵送葬。”此种玄甲送葬的制度,是汉朝对功勋卓著将领葬礼的极高荣誉。

东汉永元元年(89)车骑将军窦宪率军大破北匈奴,此役后,匈奴脱离了漠北高原,自西远遁。汉军的统帅窦宪为了留念这一场重要的战役,命班固在燕然山刻石勒铭纪念此役,史称《封燕然山铭》。《封燕然山铭》被记载于《后汉书》,其中描述了汉军的威武:“……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绛天。”这说明东汉军中大量装备了“玄甲”,“耀日”是说甲叶光亮,可以反射日光,可见此类甲叶表面非常光亮,应是铁甲。

汉匈战争中,相当一部分汉甲遗落在匈奴地区,近年俄罗斯考古出土了一些匈奴箭镞,是用汉军铁甲甲片制作而成(图1)。2017年,中国内蒙古大学蒙古学研究中心与蒙古国成吉思汗大学合作,前往杭爱山实地踏察,判断杭爱山立摩崖石刻即班固所书《封燕然山铭》,《封燕然山铭》被认为是我国有史记载的“边塞纪功碑”的源头。

魏文帝黄初六年(225),魏王曹丕至广陵故城临江观兵,做马上诗曰: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从横。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

古公宅岐邑,实始翦殷商。

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

充国务耕植,先零自破亡。

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

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

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据记载,此次广陵阅兵“戍卒十万余,旌旗百余里”。可见曹魏军中装备“玄甲”的数量庞大。

《史记正义》中说:“玄甲,铁甲也。”杨泓先生认为“可能因为铁是黑色金属,所以铁铠就称为玄甲”。笔者认为此种解读不完全准确,首先要确定汉代的“玄色”,《周礼·考工记·锺氏》载“五入为緅,七入为缁”,郑玄注:“凡玄色者,在緅缁之间,其六入者与?”“玄色”是黑里带微赤的颜色。笔者认为铁甲叶出现这样的颜色,只能是髹漆才能达到。另外一种可能性是,汉朝时期铁甲甲叶表面进行了某种氧化处理,致使甲叶呈黑亮色。这两种工艺形式使甲片呈现玄色,因此大量的汉甲根据其颜色被命名为“玄甲”。

汉朝除了铁甲胄还有皮甲胄,《居延汉简》也常提到“革甲鞮瞀”《肩水金关汉简》显示戍边汉军装备有“革甲鞮瞀”“铁甲鞮瞀”。《居延新简》有“白玄甲十三领,革甲六百五十,铁铠二千七百一十二”的记载。这里的“白玄甲”中的“玄甲”可能是代指甲的形制。

三国时期铠甲的种类有了新的发展,曹植《上先帝赐铠表》中,就列举了曹魏的几种铠甲:黑光铠、明光铠、两当铠、环锁铠、马铠。蜀汉地区制作了“筒袖铠”,蜀汉军中装备的“筒袖铠”常被称为“诸葛亮筒袖铠”,杨泓先生推测,“可能是由于三国时期,诸葛亮在蜀汉很注意军事装备的生产,曾经制造过比较精坚的钢铠,后来就把这类铠甲冠上了他的名字”(杨泓《中国古代甲胄(下)》,《考古学报告》1976年第2期)。《南史·殷孝祖传》中记宋武帝刘裕曾经赠送给殷孝祖以名贵的铠甲,就是“诸葛亮筒袖铠、铁帽,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诸葛亮《作刚铠教》曰:“敕作部皆作五折刚铠,十折矛以给之。”“五折”是指汉锻造兵器中的折叠锻造工艺,折叠锻造是为了将铁中的杂质挤出,这样保证金属组织致密。蜀地善造兵器,是因为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将赵国卓氏迁入蜀地临邛,卓氏本是冶铁世家,蜀地的钢铁冶炼技术由此提升,西汉时期就在蜀地设立“蜀郡工官”,是汉代设立最早的工官之一,曾生产“五十湅”铁剑。

三国时期的马甲也是军中铠甲的重要组成部分。战国时期出现的马甲多为皮革制作,曾侯乙墓的皮马甲就是典型。燕下都考古有铁马甲出土,但因朽烂严重,其形制不得而知。曹操《军策令》曰:“袁本初铠万领,吾大铠二十领;本初马铠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见其少遂不施也,吾遂出奇破之。是时士卒精练,不与今时等也。”曹植表曰:“先帝赐臣铠,黑光、明光各一具,两当铠一领,环锁铠一领,马铠一领,今世以升平,兵革无事,乞悉以付铠曹。”(《太平预览·卷三五六·兵部八十七》)笔者推测三国时期马铠应该是延续战国风格,只是目前尚无考古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