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星月悬天。
赵振吉站在鸿胪寺门前,飞檐上挂着的鲛绡灯笼,将他的影子照成脚下小小的一团,飘摇不定。
鸿胪寺大门打开,收了赵振吉祟银的小吏抬头盯着檐上的灯笼,对门后探出来的半个脑袋视而不见。
小沙弥单手朝赵振吉行了个佛礼。
“善客请回吧,我师父今夜随佛子入宫去了。”
赵振吉快步上前,脚下踉跄,一不小心撞到小沙弥,又不小心把一锭祟银落在了小沙弥的僧袍里。
“小师父,能托您替我带句话吗?”
“善客但说无妨。”
“若班卓禅师得空,还请您差人到东和坊赵家知会一声,小老儿心向白莲,到时好请禅师为我讲经度法。”
小沙弥先是一笑,立刻又变得懊恼起来。
“破戒了,罪过罪过。”
他拉过赵振吉的手,将怀里的祟银递了回去。
“这是小事,不足挂齿。小僧正在守戒,不能收这身外之物。”
赵振吉老脸一紧,犹犹豫豫地把祟银收了回去。
鸿胪寺的大门沉沉关上,赵振吉像是突然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眨眼间就垮了下去。
本以为班卓禅师找上门来,是儿子成为序列者的机缘。却不料机缘未到,儿子却先疯掉了。
要是发疯的消息传了出去,武良肯定会被当做邪祟附体抓走。自己已经没了一个儿子,绝对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
赵振吉恨恨地看向鸿胪寺的大门,下定决心。
要是班卓禅师见死不救,那自己就把他指示儿子害人的事情都捅出来!
大门里,小沙弥停住了脚步,又忽然笑了起来。
大门外,小吏把赵振吉给的小块祟银拿在手里,迎着灯笼的光细细打量。
“这祟银可真是好东西,不知道交给主客司的大人们后,会不会赏我个边边角角?”
小吏长叹一声,又把祟银揣进怀里,看着消失在街道尽头的身影嗤笑一声。
“怎么总有人要自作聪明呢?真以为和尚都是慈悲为怀啊?”
“你少说两句吧,这种事情不是咱们这种人该考虑的,小心祸从口出。”
......
黄粱司。
冯进看着眼前多了杂质的情欲露,嘴角都快耷拉到地上去了。
情欲露能唤起序列者逐渐衰弱的情绪,是比祟银还珍贵的硬通货。如今多了杂质,立刻就变得一文不值。
他无奈捧起盛着情欲露的玉盘,垂头丧气地走进马监事的值房。
“监事,今天的情欲露出问题了。”
冯进把玉盘放在马监事面前的书桌上,然后老老实实地低头站在一旁等着挨骂。
马仁杰转头看向玉盘,本来应该是清澈无色的情欲露里,此时多了一丝极显眼的黑色。
他端起玉盘,将掺有杂质的情欲露顺手倒在了桌角处的青色莲花上。
情欲露先是落在莲花青色的花瓣上,又顺着莲花流进青瓷坛中,还有几滴落在荷叶上,滚成一个个亮晶晶的银珠。
马仁杰难得没有发火,只是将玉盘递回,挥手让冯进出去。
“去吧,后半夜辛苦点,再多收些情欲露回来。”
直到抱着玉盘走出值房,冯进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平日就算是情欲露收得少了一点,都免不了被马监事训斥,自己这次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竟然就被这样放过去了。
冯进走进值房前,都做好了被扣俸禄的打算了,没想到就这样被马监事高抬贵手放过了。
冯进拿着玉盘躺到自己的床榻上,不到三息就沉沉睡去,魂魄带着玉盘一同入了黄粱梦乡。
冯进去年才从序列9【说书人】晋升到序列8【小周公】,他如今在黄粱司的职责是进入黄粱梦乡采集情欲露。
他仔细地控制着元炁的消耗,穿行在黄粱梦乡中,全神贯注地用玉盘收集着美梦消散后遗留下来的情绪碎片。
喜悦、满足这类的情绪会在玉盘中凝成清澈的情欲露,而恐惧,怨恨则会变成黑色的杂质。
“真是奇怪,按道理讲,只有边缘处那些没有枕中符护持的梦才会产生杂质,我明明是在梦乡深处收集的情欲露,怎么会有杂质呢?”
“难道是有人美梦突然变成噩梦了?”
冯进摇了摇头,把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想法甩出脑袋。
“没想到黑老马也有通人性的一天,那我以后还是不在背地里偷偷骂他了。”
皮肤黝黑的马仁杰正坐在值房里,温柔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青色莲花,眼神里充满了某种坚定的渴望。
直到东方既白,冯进收集的情欲露在玉盘里也只是浅浅遮住了底。
交差的时候依旧没有被骂,这让冯进非常好奇,马仁杰到底遇见了什么样的好事,竟然能让他一整夜都保持好心情。
难道是要晋升了?
路过东和坊时,冯进正好见到有人在打糍粑。
刚蒸熟的白玉糯米还冒着热气,整屉倒进米臼里,男人移植了狼妖的右臂,兽爪抓起木槌抡得虎虎生风。
老板娘正沿街卖力吆喝,“卖糍粑咯!上好的扬州白玉糯米,还有新县的桂花蜜。快来瞧快来看呀!”
桂花蜜闻着确实香甜,冯进掏钱买了两块,提着糍粑正打算走,就看见有个无忧国的和尚招摇过市,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冯进并不关心,他继续提上糍粑往外走,和周游一前一后出了门。
周游提着糍粑走出东和坊,然后一路小跑往平遥巷去,等进门的时候,手里的糍粑还冒着热气。
“钰姐,我给你买了桂花糍粑,你快趁热尝尝。”
张宝钰最近有些害喜,也就桂花糍粑这种甜丝丝的东西勉强能吃得下去。
“还是热的呢,真好吃!”张宝钰拿起一块糍粑放进嘴里,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都快会试了,这两天你就好好看看书,不用担心我。”
说着又把剩下的一块糍粑推给周游,“快,你也尝尝。”
吃过糍粑,周游便回到房间,把玩着书桌上的青瓷镇纸,回忆在东和坊的见闻。
赵家大门紧闭,周游从附近大娘们的闲谈中拼凑出了事情大概的经过。
昨夜赵家先是突然传出尖叫,然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还有人看到两个人提着灯笼悄悄从侧门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就是刚才,一个无忧国的小和尚敲开了赵家紧闭的大门,被恭敬地迎了进去。
昨夜原本只是想先找赵武良收点利息,没想到反而是打了赵武良这丛草,惊出了一条叫禅师的蛇。
看来原身之死,赵武良顶多是个害人的伥鬼,那个所谓禅师才是真正吃人的老虎。
还是太弱了,自己要尽快成为序列者才行。
周游把手里的青瓷镇纸在书桌旁放好,翻开大哥昨夜特意带回来的《凉州述异》。
“凉州位大乾西北,乃其与无忧国之边州也。
两国间有大山,凉州人称无岭山,无忧国人谓之圣莲山。
山生异莲,其色青,大若碗口,能噬人魂魄。
无忧国人常采之,以制子母莲台。”
大乾京城,兴乾街,马府。
班卓禅师缓步走进书房。
“老衲还真是好奇,这用情欲露浇灌出来的圣莲,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
马仁杰抬头看向班卓,戏谑道:“禅师要想知道,那从我们黄粱司多买些情欲露回去,自己试试看不就好了。”
“马监事说笑了,老衲乃是出家人,身无长物,不像监事挥金如土,又如何买得起黄粱司的情欲露?”
马仁杰懒得听班卓胡扯,索性直接开口送客。
“我给你鬼眼泪,你给我噬魂莲。咱们的交易早就结束了。我还有事,禅师请回吧。”
“老衲今日来想请马监事帮个小忙,我那徒儿顽劣,闯了些祸事,还请马监事出手替小徒遮掩一二。”
似有若无的檀香渐渐在书房弥漫,马仁杰面色铁青,怒视班卓。
“你威胁我?”
班卓手上的念珠忽然化作漆黑的虺蛇。
班卓任由虺蛇咬中脖颈,双手合十,朝着马仁杰行了佛礼。
无尽的禅唱在马仁杰脑海里回荡。
虺蛇重新变回念珠,班卓笑而不语,转身离开,只留下马仁杰暗暗咬紧牙关。
握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马仁杰沉默地看向眼前的青色莲花。
王主事告老还乡,只要晋升序列6,那黄粱司主事的位子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刚才若我是【绘梦匠】,班卓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哪容得他如此欺我!
晋升!我要晋升!
东和坊。
小沙弥关上赵家的大门,转身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