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造卫星上(1957)

1957年10月,哈萨克斯坦荒原的心脏地带。

秋夜的拜科努尔丘拉塔姆试验场像被泼了墨,咸海干涸的湖床在月光下泛着盐晶的冷光,如同被遗弃的银河碎片。这片曾属于古丝绸之路的荒漠,此刻正酝酿着人类迈向星辰的惊天一跃。

零下二十度的夜风卷着咸海吹来的盐粒,在谢尔盖·科罗廖夫的军大衣上结成灰白的霜花,这让他想起1940年西伯利亚劳改营的清晨——

睫毛冻成冰针的囚徒们佝偻着腰,在科雷马河金矿的永冻层上凿击,铁镐与冰面碰撞的火星,竟与此刻火箭发动机试车的尾焰有某种宿命般的相似。

这位前苏联宇航事业的总设计师和国家航天局副局长,其人生遭遇堪称传奇。

1938年斯大林大清洗时期,德国情报机构伪造文件,声称科罗廖夫是“纳粹间谍”——如同千年前特洛伊木马的毒计,这个离间计让天才工程师瞬间沦为囚徒。

他在西伯利亚科雷马金矿当了十年苦力,零下50度的严寒中,用冻僵的手指在桦树皮上演算火箭公式,看守的枪托砸碎了他三根肋骨,却砸不碎他对星空的执念。

直到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科罗廖夫才被秘密平反。当他穿着破旧囚服走进莫斯科导弹研究所时,警卫差点把这个满脸冻疮的男人当成乞丐赶走。

然而,仅用四年时间,他就带领团队研发出世界上第一枚洲际导弹——这个能携带核弹头横跨8000多公里的“钢铁巨兽“,恰好与地球到太空的卡门线(100公里)形成绝妙隐喻——人类用杀戮兵器的外壳,包裹住了探索宇宙的初心。

......

此时,距离发射台三公里外的遥测站里,德国造蔡司电影经纬仪正在校准方位,铸铁基座下压着张1945年的《红星报》,头版照片里,朱可夫元帅正站在佩内明德废墟上微笑。

镜头镀膜上还留着从纳粹火箭基地缴获时沾染的硝烟痕迹,此刻正倒映着P-7火箭修长的身躯——这具钢铁造物的每个部件都刻着冷战烙印——燃料箱用纳粹V-2火箭技术改良,导航系统借鉴了美国“海盗“探空火箭数据,而捆绑式发动机的设计灵感,竟来自科罗廖夫在劳改营目睹的囚犯拖运巨石的绳索阵列。

当这具269吨的钢铁造物矗立在发射台时,它的影子投在咸海盐沼上,仿佛一把插入大地的青铜钥匙,即将拧开禁锢人类亿万年的地心引力。

此时,距离人类首颗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1号发射,还有整整72小时。

身后的墙上,挂着的手绘轨道图突然簌簌作响,泛黄的图纸边缘可见“图波列夫设计局1944“的水印,那是用劳改营缝衣针固定在墙上的,针尖还带着1943年缝补囚衣时留下的血锈。

当年西伯利亚的暴风雪正撕扯着木板房,而他却用这根针在囚服内衬写下了第一个卫星方程。

此刻控制室温度计显示19℃——这是科罗廖夫特别要求的数值,通风管道传来刻意调制的嗡鸣,与1936年莫斯科火箭研究小组那台老式空调频率一致,也与彼时他在莫斯科首次提出卫星构想时的实验室温度相同,尽管那个实验室早在战火中化为焦土。

“谢尔盖同志!“安德烈·萨哈罗夫的惊呼将他拉回现实,这位前苏联自己培养的年轻天才工程师冲进了控制室,他的镜片上还凝着从龙零下30℃的室外带进来的冰花,“二级燃料箱每小时泄漏0.3兆帕。“

没有注意到的是,年轻天才工程师的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航天器热力学》,书页间夹着娜塔莎寄来的分手信——姑娘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为金属球体放弃莫斯科歌舞团的约会。

“叮铃铃...”身边直通克里姆林宫的红色电话突然响起。

科罗廖夫抓起电话,听筒里的乌克兰口音带着第聂伯河畔的集体农庄腔调:“谢尔盖·帕夫洛维奇同志,美国人正在国际地球物理年捣鬼。“

线路杂音中隐约传来刀叉碰撞声,那是宴会厅里银质餐具在触碰黑海鱼子酱。背景音里传来《天鹅湖》的旋律,此时,苏联最高领导人——赫鲁晓夫同志正在为来访的印尼总统苏加诺举行国宴。

他的呼吸声混着电话杂音,“我们不能让他们抢在前面,所以,一定要让卫星赶在11月7日通过红场上空。“

“是,赫鲁晓夫同志。”

科罗廖夫挂断电话时,发现自己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囚犯编号「К-231」——那是西伯利亚科雷马金矿留给他的隐形勋章。编号边缘的皮肤已磨出老茧,如同火箭外壳上反复焊接的接缝。

窗外的风速计突然转向,12m/s的西北风裹着1954年核试验场的辐射尘埃掠过发射架,在防护服上擦出幽灵般的荧光。

液氧管道的冷雾中,焊枪的蓝光在燃料箱外壳上切割出炫目伤口,飞溅的火星让瓦西里·米申想起斯大林格勒的曳光弹轨迹。

这个参加过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老焊工吐出嘴里的血沫——刚才咬破的舌尖能防止他在-20℃高空作业时昏睡,就像1942年寒冬里,他们靠咀嚼冻土保持清醒。

他腰间别着的铝制酒壶刻着“为了斯大林格勒1942“,弹痕累累的表面映出远处R-7火箭的流线型轮廓——这具气势恢宏的钢铁巨兽,与他当年焊接的T-34坦克共享着某种斯拉夫式的暴力美学。

酒壶里面,则装着掺有防冻剂的伏特加,这是航天发射场焊工们的秘密配方,如同喀秋莎火箭炮的燃料配比般在车间口耳相传。

“气泡深度3毫米!“暗室冲印的X光片在安德烈·萨哈罗夫颤抖的手中沙沙作响,显影液的味道让他想起大学解剖课的福尔马林气息。

十二个蜘蛛人此刻在钢索上摆出倒悬姿态,他们的伏特加酒气与环氧树脂的苦杏仁味在发射塔架间发酵,酿成某种属于钢铁与血肉的鸡尾酒。

监控屏的红光爬上科罗廖夫眼角的沟壑,那些被寒风和沧桑雕刻的皱纹里,还嵌着1944年在图波列夫设计局当囚犯工程师时的石墨粉末。

当他的手指划过1953年斯大林葬礼日写在图纸页边的轨道公式时,咖啡渍晕开的痕迹正与拜科努尔干涸的盐沼形成同频共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