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五个书名

脂评本(1)的开篇第一回中，提到了空空道人从抄录这篇石上文字到全书问世之后的题名过程：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在这段叙述中，竟然一口气开列出五个名字，除了我们熟悉的《红楼梦》和《石头记》以外，还有几个看起来有些陌生的名字——《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

过去，有人凭借这一段话，认为曹雪芹只是修订者，不是原创者，这是被这段话骗过去了。实际上，这段描述有虚有实，是曹雪芹将他的创作历程融入小说虚拟的叙事之中。研究者通常认为，《红楼梦》并不是曹雪芹从无到有的首次创作，在这部小说成形之前，他就曾经写过一些作品作为内容基础。除了《情僧录》是小说内部的一个名字以外，其他四个书名都对应着一个实际的创作阶段。

其中形成时间最早的一个部分是《风月宝鉴》，它有可能是曹雪芹青年时代创作的一部不太成熟的作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批语中透露了相关的信息。甲戌本(2)在第一回中有一条眉批称：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今本《红楼梦》的第十一回到第十三回、第六十三回到第六十九回，也就是秦可卿和尤二姐的部分，很可能就是根据《风月宝鉴》改写而来的。从这些改写的部分来看，《风月宝鉴》的风格可能有些类似于《金瓶梅》，在当时盛行一时的风月小说中显得平平无奇。《红楼梦》在第一回中还借“石兄”之口对这类风月小说进行过一番批判，说它们“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这也是作者对于自己早期作品的反思。

这部小说的第二个前身是《红楼梦传奇》，“传奇”是当时对戏曲文体的指称。这部传奇可能并未完稿，只填了曲子，没有用宾白连缀起情节。但这些曲子没有被浪费，而是成了“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的总纲，被作为人物、故事的预言穿插进小说之中。除了第五回“饮仙醪（láo）曲演红楼梦”里的十二支曲子外，书中写到的其他曲子很有可能在《红楼梦传奇》中也有其原本的位置。比如《好了歌》是借甄士隐之口喻唱贾宝玉悬崖撒手、弃家为僧；宝黛相见的时候，书中为他们分别写了曲子，这些曲子有可能在原来的戏曲中是介绍人物时所唱的；第二十八回中的《红豆曲》在小说中是贾宝玉在一次宴席上作的曲子，它在原来的戏曲中很有可能是林黛玉死后宝玉怀念她时所唱的。

作为《红楼梦》前身的第三部作品是《金陵十二钗》。曹雪芹在构思出《红楼梦传奇》之后，发现这部以宝黛钗爱情悲剧为主线的传奇故事还不足以囊括他全部的创作思考，因为他在前半生于闺阁之中结识的那些女子，“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她们才情性格各有不同，最终的命运竟都归于悲剧。于是，曹雪芹将笔锋从宝黛钗三人的爱情悲剧，扩大为一代贵族女子的普遍悲剧，构思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故事。《红楼梦》第一回中他自叙道：

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到《金陵十二钗》成形为止，《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初稿也就初具雏形了。

但《金陵十二钗》也并非我们今日所看到的这部《红楼梦》的样子。己卯本(3)第三十八回中有一条夹批提道：“看他忽用贾母数语，闲闲又补出此书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钗》的一般，令人遥忆不能一见。”由此可知，《金陵十二钗》只能算作《红楼梦》的一个雏形，而非最终的完稿。

而且，“十二钗”之数也远远无法概括曹雪芹人生中全部的见闻，尤其是当他从贵族沦落为平民之后，他的阶级地位、生活情境、视野见识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下沉到人民当中的曹雪芹对此前的生活有了更为深刻的省思，也让他对不同阶级的人产生了更为广泛的理解与同情。因此，局限于闺阁生活的《金陵十二钗》还不是曹雪芹写作的终点，他最终将这部小说扩大到描写整个封建社会中从上至下全部青年女子的悲剧命运，涉及正册、副册、又副册如此庞大的人物体系，以及许多来自市井、乡村却又闪烁着人性光芒的人物，由此才形成我们今天看到的这部鸿篇巨制。

曹雪芹用一生写就了这部伟大的小说，最终定下的书名应当就是《石头记》。从贵族到平民，从“锦衣玉食”到“举家食粥”，当曹雪芹经历和体验了各种生活后，他开始洞明世事、练达人情，同时也提高了认识、积累了学问、锻炼了文笔。这个时候的他，既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又有多次的创作经验，才能如此笃定地创作出一部前无古人的作品。因为此时，他已经看透了封建社会中潜藏的各种矛盾，并且从生活体验中感受到了社会的腐朽，他把自己比作“无材补天”的顽石，将自己的生活比作顽石幻形于人世的经历，将自己的早期作品《风月宝鉴》《红楼梦传奇》《金陵十二钗》等作为创作的底本资源，利用曾经积累的“库藏”重新进行创作。

《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也是曹雪芹写作思想的蜕变过程。这部小说线索繁复、人物关系复杂，采用了多主题的复调模式，就像是一支庞大的交响曲。这样一部长篇巨著不是一朝写就，而是“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才呈现出现在读者眼前的样子。也正因如此，《红楼梦》中留下了一些没有完全融合的情节，比如秦可卿的故事写得烟云模糊，她的身世也扑朔迷离。这是因为她本是《风月宝鉴》中的人物，在融入《红楼梦》全书的时候有一些不太接榫（sǔn）的地方。因此在阅读《红楼梦》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们可以注意那些似断实连的节点，去体会这部小说的纵向生成过程。